京城,曾經的前太子義忠親王府如今已斑駁寥落,唯有正門兩座殘缺的石獅子似是在向世人訴說昔日府邸主人的不凡。
宗人府內,一座老舊的宮殿四周全部圍起高墻,只在西側開了一處小門,門上上著大鎖,門口守著兩個小太監百無聊賴地說著閑話。
突然聽見院內一聲動靜,一人趕忙透過門縫朝里面觀望。只見院內之人依舊如常地坐在一個石墩子上發呆,剛才地動靜應該是外間飛進了一只鴿子,落在了院內發生的響動。那小太監見無事,便與同伴互相抱怨了兩句這差事的苦悶繼續在門口說些閑話。
感覺門外似乎又歸于正常,門內之人扭頭朝門口方向看了一眼,只見這人面容枯槁,發髻散亂,雜草般的胡須稀稀落落,唯獨一雙眼睛還沒有渾濁,時不時閃過一抹精光。他緩緩起身,輕手輕腳地走近那落在院中的鴿子,從鴿子爪上取下一個紙條,又若無其事地在石墩子坐下。
過了片刻,見無人監視,才小心翼翼地拆開那紙條,只見上面寫道‘東風有變時不待,臘八吉時換新天?!赐辏侨搜杆儆謱⒓垪l塞進了嘴里,吞咽了下去。
鎮國公府上,正廳上首坐著兩人,左側坐的是西寧郡王府的當家人現襲一等公年太初,右側坐的是鎮國公府如今的當家人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的牛繼宗。兩人均處壯年,牛繼宗如今病休,原先的神機營統領由史鼎擔任,年太初目前依然擔任神機營左副將。
年太初輕啜了口茶,笑道:“牛兄如今無官一身輕,只苦了我們這些底下的人還要沒日沒夜的打拼?!?
牛繼宗笑道:“年兄年富力強,拼搏上進正當時。我癡長年兄幾歲,身體卻不如年兄硬朗,如今沒了官職,正好修身養性,含飴弄孫。”
年太初道:“牛兄這話說得太早了吧,如今牛兄正處壯年,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現在就急流勇退是不是太急了些。何況神機營中,牛兄威望甚高,憑他一個忠靖侯,在南京偶立寸功,皇上就擢拔他為神機營統領,牛兄便心甘情愿為他人作嫁衣?!?
牛繼宗收斂了笑容,面有不虞正色道:“年兄慎言。老夫既已撂了差事,神機營的事便與老夫再無干系。史鼎該不該統領神機營,當不當得起,不是你我能議論的,自有二圣裁定?!闭f罷拱手朝皇宮的方向一敬。
年太初眼睛微瞇,深深看了牛繼宗一眼似想看透牛繼宗內心的真實想法,緩了緩又道:“牛兄說的是,太初失言了。不過牛兄應當明白有些事開弓沒有回頭箭,若有人中途想跳船自謀生路,可能最后船未毀,人先亡!”
聽出他話中隱含的威脅之意,牛繼宗心中惱怒,臉上神色不變道:“年兄放心,老夫如今只想安心在家養病,其他事,一概不參與?!?
年太初輕輕一笑,道:“既如此,太初不打擾年兄靜養了,改日再來探望,告辭!”
牛繼宗起身將他送至廳外,一拱手道:“慢走,恕不遠送。”見年太初出了門,牛繼宗緩緩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轉身回到廳中。見妻子昌平長公主帶著兩個貼身丫鬟從正廳后面的隔斷走了出來。
大華的駙馬不能從政,卻可以從軍,公主一般的出路大多是與有爵位的武將聯姻。昌平長公主作為太上皇的嫡長女,廢太子義忠親王的嫡親妹妹,當年下嫁給一等伯的牛繼宗,可見太上皇對牛繼宗的看重。長公主揮手打發兩個貼身丫鬟下去,這才憂心忡忡地對牛繼宗道:“人送走了,老爺?”
牛繼宗點了點頭道:“送走了。公主不會怪老夫不念親情吧。”
長公主道:“老爺說的哪里話,本宮既已嫁入牛家,便是牛家人,老爺這么做也是為牛家著想,兒孫還小,本宮也不愿意老爺去冒險。何況本宮就是皇室中人,歷朝歷代皇室子弟爭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贏了固然風光無限,輸了可能就是身死族滅。老爺身為一族族長,一身干系成百上千的牛家族人,任何決定都不應感情用事。”
牛繼宗點了點頭,上前扶助妻子的肩膀道:“公主深明大義,為夫心中甚慰。為夫如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公主身為廢太子的嫡親妹妹,為夫又手握神機營,皇上怎能放心。這幾年皇上無時無刻不想找人頂替為夫,太上皇又年事已高,與其整日讓皇上惦記,不如為夫主動脫袍讓位。神機營皇上愿意交給誰就交給誰,希望能讓皇上稍稍打消疑忌?!?
長公主又道:“老爺一番心意,皇上應該明了,否則皇上之前也不會降旨恩賞老爺了。”
牛繼宗道:“但愿如此吧?!?
年太初回到自己府中修書一封,招來府中管事,讓管事將書信交到南安郡王府。
南安郡王府的當家人便是南安郡王之孫,水溶名義上的姐夫,現襲一等公,任神機營右副將的尚清國。尚清國打開年太初命人送來的書信,只見上面一行字寫道:“牛不吃草強按頭!”
尚清國燒了書信,心中還有些拿不定主意。過了片刻,突然想到自己那個內弟北靜王爺水溶,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了主意。
皇宮之中,御花園內千鯉池,皇帝獨自站在千鯉池邊,手中拿著一把魚餌有一顆沒一顆往池中投遞,池中的各色鯉魚,魚頭攢動全部一擁而上。身后不遠處,太監副統領夏秉忠似貓頭鷹般在陽光之下靜靜蟄伏。
一名龍禁尉快步跑來,在夏秉忠近前耳語了幾句,夏秉忠微一點頭,那龍禁尉便退了下去。夏秉忠走到皇帝身后,輕聲道:“陛下,魚兒咬鉤了?!?
皇帝沒有說話,繼續自顧自地喂魚,直到手中的魚餌全部撒盡,拍了拍手才自言自語道:“這魚兒若不是貪吃,怎會上鉤?這人若不是貪婪,又怎會上當!”
夏秉忠諂媚地道:“陛下說的是,只要是陛下撒的餌,就沒有不愛吃的魚?!?
皇帝心中開懷,笑罵道:“你這老貨,史鼎那邊怎樣了?”
夏秉忠笑回道:“回陛下,忠靖侯畢竟剛剛接手神機營,軍中資歷又不深,手下兩位副將又都是王侯出身,底下的佐擊將軍也一多半都是功勛子弟,所以難免有些鎮不住場面?!?
皇帝嗤笑一聲道:“你不用替他說話,水溶還不如他資歷深,為什么能快速打開局面,在神樞營站穩腳跟。機會,孤給他了,若是把握不住,日后也與人無尤。”夏秉忠見皇帝不悅,不敢接話。
神武將軍府,馮紫英一回來就被父親叫到了書房。進了書房見父親馮唐在寫字,走近一看,只見紙上‘和光同塵’四字剛勁有力。見兒子進來,馮唐放下手中筆,笑道:“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馮紫英也笑道:“寧國府的珍大哥今日相邀眾人宴飲,左右無事,衛若蘭叫我,便一道去了?!?
馮唐笑道:“就是賈敬那兒子賈珍?”
馮紫英道:“正是,那榮府新來的薛家兄弟薛蟠,他妹子前幾日不是由太上皇賜婚許給了北靜王爺,寧榮二府的珍大哥和璉二哥便擺了一席給他慶祝。”
馮唐道:“這賈敬倒是個妙人,拼死累活好不容易考了個進士,結果拍拍屁股修真煉道去了。把爵位傳給兒子賈珍,搞的寧府烏煙瘴氣,你沒事少和他攪和在一起?!?
馮紫英笑道:“兒子省的,父親所書這‘和光同塵’四字,兒子這不是身體力行么?!?
馮唐笑罵道:“臭小子,就會詭辯。給你謀了個差事,神樞營千總,好好干,別丟你老子的臉?!?
馮紫英喜道:“真的?父親這會子不怕別人說閑話了?”
馮唐道:“你小子本來就是蔭封的從六品武騎尉,現在去當個正六品的神樞營千總也是理所當然,老子現在都不是神樞營統領了,給自己兒子爭取個千總,皇上都不管,老子還在乎其他人什么說法。去了,跟著北靜王爺好好干,守軍規軍紀,別覺著北靜王爺年輕,和你年齡相當,你和王爺比差遠了,就是你老子都沒王爺的手腕。更別仗著你老子曾經干過神樞營統領,就眼睛長在腦門上,瞧不起人,若惹出什么亂子,別指望著老子救你?!?
馮紫英笑道:“哪能啊,您老就放心吧,那定城侯家的謝鯨的前車之鑒擺在那,兒子哪會那么不開眼?!?
馮唐道:“你去就是頂替謝鯨,那謝鯨被北靜王爺處罰,傷勢未愈,又被北靜王爺撤了佐擊將軍降成了千總,顏面盡失,便無顏在神樞營待下去了,所以才有你的機會?!?
馮紫英正色道:“父親放心,紫英斷不敢有負父親期望?!?
馮唐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去了神樞營,別人說什么不用管,只聽北靜王爺的,明白么?”
馮紫英聽出父親話里的別樣味道,疑惑道:“父親的意思是?”
馮唐也不解釋,只道:“別問那么多,讓你去神樞營也是為你好,你照做就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