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水溶啟程回京,兩江總督和忠靖侯均來相送,江蘇巡撫因已返回蘇州,故未能前來。柳如是的傷已大好,徐謂也已從紹興接回了家眷,英蓮也被水溶接回了府中。一干人從龍江驛乘官船到揚州瓜州埠,再從揚州沿大運河北上通州。
柳如是為了不引人注意,一身男裝打扮,端的是風流瀟灑。英蓮跟在一旁,倒是一副風流才子俏丫鬟的生圖模樣。
水溶安排英蓮一路上伺候好柳如是,英蓮已得知柳如是有傷在身,傷還是為了搭救王爺所受,是以,一路上小心翼翼的伺候著,更加不敢怠慢。她也不清楚這位柳小姐與王爺之間是什么關系,不過王爺怎么說她就怎么做。
柳如是也很喜歡英蓮的溫順乖巧,聽聞英蓮的身世可憐,也有些同病相憐,見她雖比自己小四五歲,但也出落得我見猶憐,惹人憐惜,更把她當妹妹般親密無暇。又聽聞她喜讀書習字,便一有空就教了她些。
水溶與徐謂站在船頭,邊賞沿途風景,邊談些江南的風土人情和見聞。兩人都是見多識廣之人,徐謂自不用說,博覽群書又見多識廣,水溶一樣的是來自后世的高材生,所以兩人也是言談甚歡。
見水溶心情甚好,徐謂笑道:“王爺這次江南之行算是功德圓滿了,相信回京太上皇與皇上定會嘉獎。這江南商會之人也都是些眉眼通透的角色,聞得王爺回京,都有所表示。還好這官船夠大,否則還真裝不下這些禮。就連文長都連帶著沾了王爺的光,我那已故老泰山的故友就是之前帶文長赴會的紹興富商黎公甫得知文長現在在王爺身邊做事,也托人送了禮。這人情世故,當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說完自嘲地搖頭笑了笑。
水溶也笑道:“文長不必如此。這人情如刀,世故如劍,紅塵中人又有哪個能擺脫。豈不聞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以后這種事經歷的多了,你也就見怪不怪了。只要自己心中清楚親疏遠近便好。”
徐謂道:“王爺心明眼亮,文長雖比王爺癡長十余歲,但與王爺處了幾日,總忽略了王爺的年紀。恐怕也只有天縱奇才一說了。青年才俊,文長也見過不少,年少之時,文長也被坊間傳之神童,但卻沒有一位能與王爺比肩。王爺切莫以為文長是在奉承王爺。”
水溶被徐謂一番話說得開懷大笑道:“能得淮陰徐文長這般評價,本王也是幸甚至哉。文長說得不錯,此次回京恐怕會有些變故,好些事還要倚重文長。”徐文長忙謙道不敢。
水溶擺擺手又道:“文長大概也清楚,本王之前一直替太上皇掌管內庫,但卻沒擔任實職。太上皇也幾次有意要讓本王接掌龍禁尉指揮同知一職,但都被本王以年輕識淺,難以服眾婉拒了。今次南京滅倭,恐回京太上皇會再度舊事重提,本王怕是難以再推脫。”
徐謂見王爺微微皺眉,上前一步低聲道:“王爺可是擔心皇上?”
見徐謂已經猜到緣由,水溶眼中精光一閃,深看了徐謂一眼道:“既然文長猜到,本王也不瞞文長,文長如何看待當今朝局?”
徐謂小心翼翼道:“王爺問起,文長不敢藏私。當今二圣同朝,俗話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太上皇御極四十幾年,威望深入人心。皇上空擔九五之位,卻實為太子之事,加之朝中文臣武將之前大多數都與廢太子親近,皇上心中必然忌憚。若有朝一日太上皇龍御歸天,這朝中太上皇的勢力便如水中拔藕,藕出水滿,怕也不會留下一個空窩。”徐謂看得通透,水溶心中暗贊。
見王爺眼中帶笑,示意他繼續,徐謂又道:“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不會容忍這些人把持大權。而這些太上皇一朝的武勛權臣若能急流勇退或許還能得個善終,若眷戀權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恐怕就兇多吉少了。”徐謂雖未為官,但早年隨當典吏的岳丈在衙門里也辦過差,所以一直密切關注時政朝局。
水溶眼中欣賞之色愈濃,點頭道:“本王果然沒有看錯人。文長所言不虛,這也正是本王擔心之所在。當今皇上雖然仁厚,但天威難測,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本王之前一直不愿在二圣之間選邊站,可在外人眼里,本王天生就刻上了太上皇的印記,又領了內府的差事,就更加摘不干凈了。”徐謂也聽出了王爺的憂心。
水溶輕嘆一聲又道:“其實本王也是迫不得已,可如今內憂外患,有些事卻又不得不為,就像這次滅殺倭寇之事,遇上了,難道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倭寇橫行無忌,百姓遭殃?歷來天家之事就沒有左右搖擺,騎墻觀望的。那些商賈還可兩頭下注,似本王這等四王八公的勛臣貴胄,早早就與太上皇和之前犯了事的廢太子義忠親王撇不清了。”徐謂心中思襯“看來王爺心中早已明了。”
只聽水溶繼續道:“所以這幾年本王也是如履薄冰,既不能和這些故交走得太近,又不能離當今圣上太遠,實是步履維艱。外人都只見四王八公,有權有勢,豈不知盛極而衰之理?而且就本王看來,四王八傳承百余年,當年祖上那一批開國元老,確實稱得上人中龍鳳。可繁衍至今,子孫蒙蔭,錦衣玉食,早已失去了先祖當年開疆辟土,鼎力革新的進取之心,多是些目光短淺,安于享樂之輩。這如何不讓人擔憂。”
徐謂沉吟了片刻道:“王爺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王爺既已看清這一點,想必王爺已有打算。其實在文長看來,忠于太上皇并不等同于不忠于皇上,相反二者并不矛盾。若王爺能取得皇上的認可的同時又能得到太上皇的諒解,由皇上提議任命王爺為龍禁尉指揮同知,也許這也是太上皇樂見其成的。畢竟太上皇遲早要將江上交予皇上,內心肯定也希望自己看重的臣子能得到新君的認可。至于說和四王八公的關系,文長認為王爺之前的策略是對的,不能走的太近,也不能離得太遠。”
水溶聽徐謂說的頭頭是道,與自己想的不謀而合,越發慶幸沒有看錯人。心下高興,便笑道:“文長說的極是,聽得文長這一席話,讓本王豁然開朗。”
二人正談的盡興,不想身后傳來悅耳的一聲:“王爺和徐先生談什么談得這么盡興,用膳都忘了?”二人回頭,見是柳如是一身男裝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來,身后跟著英蓮。
柳如是毫不避諱徐謂,水溶也不放在心上,柳如是本就是這樣的人。徐謂又是自己人,水溶也沒跟他隱瞞自己和柳如是之間的糾葛。便上前兩步關切道:“你這傷還沒好利索,元氣未復,不在艙內好好歇著,出來再受了風寒別又傷勢加重了。”
徐謂跟在水溶身側,上前見了個禮,便極有眼色的先退下了,這場面他還是不太適應。前兩日得知此事時,徐謂也是一笑置之,感嘆柳如是好運的同時也對王爺不把世俗禮法放在眼中的擔當更加佩服。雖然這柳如是一身男裝打扮,但到底是王爺的后宅妾室,王爺可以不在意,但自己該避諱的還得要避諱。
柳如是也如男子般抱拳回了徐謂一禮。聽出北靜王話里的關心,柳如是喜笑顏開道:“哪有王爺說得那么嚴重,我的傷早就大好了。王爺剛才在與徐先生談什么?”
水溶笑道:“沒談什么,只是徐先生解了本王一個一直以來的困惑,所以有感而發感嘆此次南來不虛此行。既覓得一個紅顏知己,又收獲一個左膀右臂。到底這江南水土養人,果然是人杰地靈。”
柳如是俏臉一紅,假做生氣道:“王爺也不臉紅,這等話張口就來,如是都不知道該不該信。”嘴上如此說,只是眼角的喜色卻藏也藏不住。
水溶爽朗一笑道:“怪道古人都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然誠不欺我。臉上明明寫著喜歡,卻故意裝作不喜。做男人真難呀,說真話你不信,說假話你卻信以為真。柳小姐,要不你教教本王怎么辦?”也許是徐謂那句話解開了水溶這幾個月來的心結,讓水溶一下變得如釋重負,整個人輕松了起來,這才逗趣地調笑柳如是。
柳如是聽水溶稱呼柳小姐,又滿臉笑意的望著自己,也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身后的英蓮也是垂首微微翹起嘴角。
水溶見了又道:“看看,連英蓮都笑了,本王沒說錯吧,英蓮?你說說柳小姐是不是口是心非?”
沒想到王爺問到自己,英蓮啊了一聲,看了一眼柳如是,不知所措。柳如是也回過身來,笑著湊趣道:“是啊,英蓮,你說說我該不該信王爺的話?”
英蓮頓了頓天真地道:“王爺的話自是可信的,就算是假話也是為了柳小姐好。”
水溶聽了也不禁莞爾:“還是英蓮老實,比我們柳小姐好騙多嘍。”說完不管二人,自顧自朝艙內走去。
柳如是與英蓮對望一眼,輕輕一跺腳哼了一聲道:“王爺別忙著走,講清楚什么叫比柳小姐好騙多了。”柳如是見侍立在船頭的李焱也是背過身偷笑,臉色一紅追著北靜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