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鋮稍稍沉吟,對衙役道:“我一個人進去見一見林如海,你們留在這里,把人看緊。”
林府內院,林如海如今面色已經微微有些發金,可見衰敗之色。
林如海的語氣孱弱,猶不失禮,道:“病重在榻,不能全禮,請許侍郎見諒。”
許鋮心中思慮不斷,面上卻不見表情,一臉肅色:“林大人莫不是要替那舉子陳致說情?須知國法無情,安能因一己之私而廢之。”
林如海搖頭道:“小致的才學我是知道的,他絕不可能舞弊。我亦不是想要說情,只是望許侍郎能秉公而行。”
許鋮拂袖道:“是否舞弊,還需有司察查,空口白話,豈能了事。”
他心中已經考慮過了,已經投入那邊,最忌諱的就是首鼠兩端,最后變得兩邊不是人。
林如海反正是已經得罪了,那就干脆得罪到底,才能叫那邊見到自己的態度。
冷聲道:“如今江寧巡鹽御史一職已經改由顧龍山接任,慢說林大人已經去職,就是還沒有去職。林大人是鹽院官,怕是管不到科舉禮部的事情上來。”
若是平時,許鋮還不至于如此說話。
巡鹽御史一職確實不能對禮部事務插嘴,可都是官面上的人物,彼此之間總會有往來,總是要留一二分顏面的。
但如今林如海已經病入膏肓,自己又本來就是太上皇這邊的人,自然又當別論。
想前幾年林如海初到揚州,就任江寧巡鹽御史一職,簡在帝心,家世深厚,是何等的引人羨慕。
如今已是朽木之態了。
可見人在選擇這件事情上是何等重要。
想到這里,許鋮拂袖起身,鐵面無私,道:“舞弊舉子陳致乃是你的學生,林大人還是先想想自己的身后名吧。我禮部如何做事,還輪不到林大人置喙。還請林大人自重!告辭!”
言罷,甩袖而去。
許鋮去后,林府家眷從屏風后走出來,賈璉語氣中極為不滿:“這姓許的貿然沖擊府衙,又對姑父如此無禮,實在可惡!待我回京,定要請政老爺彈劾他。”
他想的是,林如海無論如何,也是賈府的姻親。許鋮如此行事,豈不是連寧榮二公的顏面也無視了?
林如海倒不為自己被許鋮掃了面子而擔心,只是擔心陳致。
雖然他說自己已經謀定,可人進了別人的地盤,終究是被動。
他不禁嘆道:“小致有此一劫,還是為了我啊。”
……
這廂不談,且說陳致隨許鋮一路來到南京禮部衙門。
禮部衙門外,早就被讀書人圍得水泄不通,就是很多大字不識的普通人,也在圍觀群眾之中。
畢竟國朝以來,舞弊被抓住枷號在貢院門口的人常見,可科舉解元舞弊,這還真是個新鮮事兒。
許鋮有意讓事情鬧大,不叫兵丁衙役驅逐圍觀之人,待著陳致走進禮部正堂。走到正堂大案之后,面色如鐵,手中驚堂木拍下,喝道:“帶檢舉人上堂。”
巍巍然,如峙臨淵,好一副秉公執法,剛正不阿的姿態。
圍觀群眾見許鋮這樣子宛如戲曲里的青天大老爺般的姿態,已經有人開始叫好了。
不多時,兩名皂色衙差手執水火棍,帶著那日檢舉的學子走上堂來。許鋮高聲喝問道:“來人可是丹徒學子羅方?”
那學子已經被衙差看管了一日,心氣漸缺,道:“正是。”
許鋮看他一眼,臉上不悲不喜,面如金鐵般剛硬,道:“可是你檢舉今科鄉試解元陳致舞弊?”
羅方又應道:“是。”
許鋮道:“將事情細細講來,不得有半分隱瞞。”
羅方回頭看了一眼站立在一邊的陳致,只見他面不改色,心頭沒有半點慌張的模樣。心中一虛,暗道:既然已經事發,為何這陳致依舊這般鎮定?難道自己真的冤枉了他?
但想到自己寒窗苦讀,卻名落孫山。
可卻有人靠著剿襲他人的時文樣文,就高中解元。心中憤懣不已,若不檢舉了他,科舉可還有公道可言?
咬牙道:“大人容稟:昨日科舉鄉試放榜,我雖未被取中,還想著下一科再考。就跟著好友一起去看鄉試前十名舉人的答卷。可沒想到,鄉試解元的答卷,卻是抄襲自一本《時文精選》集子中的一篇。想我苦讀十余載,名落孫山,卻叫此等舞弊小人中了解元,我心中憤怒,便高喊檢舉。”
許鋮面上不變,繼續道:“證據何在?”
羅方取出自己購買的《時文精選集》,道:“便是此集,陳致所答,正是這集子中的第一篇。”
許鋮取過藍色書皮的書集,翻開讀了一篇。依舊問道:“可有旁證?”
羅方道:“當時我是從百聞書坊夠得此集,與我同行者有好友二三,購此集的花費是二兩五錢銀子,有百聞書坊的掌柜為證。”
許鋮高聲道:“傳證人!”
不多時,就有人帶著百聞書坊的掌柜和伙計、還有羅方的好友上堂。
許鋮一一問了,和羅方所言一點不差,問道細節,也沒有差錯。
許鋮一拍驚堂木,高聲道:“爾等可有半句虛言,須知科舉舞弊罪過甚大,若有假話,當心誣告反坐!”
幾人都道絕無虛言。
羅方更是悲聲道:“侍郎大人容稟:此前我亦讀過陳致所作《揚州慢》和《青玉案》二詞,本來是對他的才學極為敬佩的……哪里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他看向陳致,眼中神色復雜。
許鋮心中稍安,朝陳致道:“揚州舉子陳致,面對丹徒學子羅方的檢舉,還有這確鑿的證據,你可有話說?”
陳致一直在靜靜觀察堂上眾人的神色。
他此前以為檢舉之人是被收買了,刻意污蔑于他。可現在羅方的表情卻不似作偽,其中復雜和憤怒的神色,若不是他深知這次科舉的答卷肯定是自己親筆寫的,絕對沒有作弊,他都要懷疑自己了。
他心下搖頭,看來幕后之人使的不是這么簡單粗糙的方案。
看來這個羅方是被人利用了,從這邊可能找不出什么線索。
略一思考,道:“既然羅同學說是從百聞書坊中購得此集,那想必百聞書坊中同一本集子,應該不止這一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