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鋮面向百聞書坊的老板,老板忙應道:“書坊中這本集子賣得極好,只剩下七冊,小人已經帶來了。”
有皂吏抱著七本書冊,放到許鋮面前的大案上。
陳致對許鋮道:“我可以看一看嗎?”
許鋮臉色不變,命皂吏將最上面一本拿給陳致,冷笑道:“舉子陳致,你可要好好兒看看,和你買的是不是同一冊?”
陳致眼睛瞥了許鋮一眼,這廝話里話外,都在向旁人暗示自己作弊。
他懶得跟許鋮斗口舌之利,翻開書冊開始閱讀。只看了一眼,心中就暗笑,那羅方可能真的沒說謊,但這本書還是露出了破綻。
開卷第一篇,就是他鄉試科舉的答卷。
這世間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發生?生怕旁人看不到嗎?
心中大抵有數了,笑道:“我看完了,請差官將證物放回。”
然后回過頭,對羅方道:“羅同學,我有一事想要相問。”
羅方冷哼,拂袖表示對陳致的不屑,怒道:“你只管問,我說的句句是真,沒有半分虛言,不怕你問!”
陳致微微一笑,這個學子看來真的只是有一腔義憤被人利用了,對這樣的人實在沒什么好生氣的,單純的傻和傻的單純。道:“請問羅同學是什么時候購得此書?”
羅方道:“八月初十,我參加鄉試科舉,覺得第一場四書題答得極為不好,就想尋幾本時文對比一番。正好在百聞書坊購得此書。”
陳致心中頓時就有了計較,笑道:“可是我初九就寫出了鄉試的答卷啊。”
圍觀群眾中,突然也議論紛紛起來。
這戲真好看嘿,還有一波三折的?
羅方頓時一愣,辯解道:“初十第一場剛剛放出場,我立刻就購得此書,說明這書刊印的時間,還在初十之前。須知道,刊印書籍光是雕版就需要很多時日。”
陳致并不驚慌。
又轉頭問百聞書坊的老板:“掌柜此前說,這本時文集子賣得很好?”
那掌柜連忙肯定地說:“賣得很好,本來鄉試科舉期間時文集子的銷量會暴跌,買時文集子的都是考試前很早一段時間。但這本集子的質量很好,許多士子讀了一兩篇,就決定買下來了。”
陳致笑道:“借貴號賬冊一觀。”
那書坊掌柜心頭發苦,他沒想到自己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就卷到舞弊的案子里來了?現在只能有什么說什么,哪里還敢他想,連忙叫人去店里取賬冊。
陳致翻看了一會兒賬冊,頓時定了下來,微笑著將賬冊遞給許鋮:“許侍郎,請看。”
許鋮接過賬冊,翻看幾遍,皺眉道:“這賬冊記錄詳實,沒什么問題。”
陳致又將賬冊拿回,雙手舉著給那些圍觀群眾們看。
等他們都看完了,才把賬冊又放回去,笑著說道:“這賬冊所記,這本集子一共賣出去九十三冊,可是沒有一冊,是在初九之前賣出的。”
話音初落,圍觀者都是一陣轟然。
檢舉之人羅方顧不得畏懼禮部正堂的權威,搶一步拿到賬冊,一頁頁翻開,連翻了好幾次,果然一次初九之前售出的記錄都沒有。
不禁駭然道:“怎么會這樣?”
許鋮臉色頓時一青一白,良久之后,道:“那你又如何解釋羅方所言,雕刻印刷也需要時間?更何況,昨日放榜,你的時文才剛放出,距離初十已經過去十多天了。這你又如何解釋?”
陳致登時無語了:“許侍郎,禮部想要定我的罪,找證據難道不是你們禮部的事情嗎?”
許鋮臉色青白相間,顯得極為難看。
若是旁人,就是三木之下,也不怕他不招。
偏偏陳致如今已經是舉人了……就算是秀才,那是刑不得加之。
想到這里,他呼吸越發地重了,終于不甘心地拍下驚堂木:“此案尚有疑慮,但舉子陳致也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暫且……收監。”
驚堂木落下,場外的觀眾卻頓時不滿了。
怎么審了一半不審了?看戲也沒能看全。
讀書人中,也有人開始爭議:一方認為陳致說的有幾分道理,另一方則拿出印刷所需時間來反駁,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陳致心中卻并不輕松,他知道自己沒有勝利,僅僅是拖延了一點時間而已。
……
揚州,萬文純安排到揚州打探情況的人,把堂上的事情詳盡地說明。
在揚州的諸人稍稍放心了一些。
但心中卻有些不解未曾釋去。
孟建章沉聲道:“這倒是讓人看不懂了,怎么使這樣的手段還有漏洞。”
錢孟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依我看來,他們極有可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孟建章和萬文純都看向錢孟喬,他們知道錢孟喬家的情況特殊,若論及陰謀之事,他們這樣的人家遇到的更多,也更有經驗。
錢孟喬笑道:“依我猜測,這些人是刻意讓一個無辜之人出來檢舉。雁過留聲,雪泥鴻爪。要知道我們若想反擊,一定會盯著檢舉之人的破綻。若是刻意利用和引誘一個無關之人來檢舉,咱們就很難抓住他們的把柄。”
孟建章略一思考,道:“極有可能。若是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檢舉,只怕已經慌亂無章。哪里能一下子就想到其中的破綻。到時候那姓許的快刀斬亂麻直接上報京師禮部復核,就是事后想起來也沒轍了。”
萬文純忍不住鼓掌而樂:“好在陳兄有些急智。”
回過頭,卻見錢孟喬和孟建章臉色并不好看。
錢孟喬長嘆一聲:“恰恰如此,事情才更加危難。似這種未謀成,先謀敗制定陰謀的人,往往更加難纏。”
他心中不由得一陣煩躁。
這種做事情的手段,讓他感覺很熟悉,讓他想起了家中的日子。
孟建章也沉聲道:“而且想要破解陳兄這個論述也很容易,只需要找一個初九前買過這本書的人就行。甚至只需要一本假的賬簿。”
萬文純起初只是為陳致高興,他心思也極快,頓時想到了這個道理。這個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道:“陳兄昨夜是不是和你談過什么?”
錢孟喬笑而不語。
……
三日后,南京禮部再度升堂。
這次禮部拿到了切實的證據,有揚州學子,初六日就在揚州一書坊購得同樣的書集。還有賬簿為證,初九之前此集一共售出三本。
聽到這個消息,錢孟喬眼中頓時清亮起來,尋來族中揚州的人,寒聲道:“盯死這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