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姨娘面色并不因為他的調侃而動,平靜,沉穩,面無表情。道:“我從一開始,就是陸家想辦法送到林府里去的。”
三公子微微瞇起眼睛:“這么說,林如海的毒是你下的?”
宋姨娘臉上露出惋惜痛苦的神色,微微搖頭:“不是我。”
三公子細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問道:“你是陸太恒的人,為什么要來找我?”
宋姨娘道:“我知道你家的勢力很大,我要跟你做一筆交易。”
三公子笑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兒:“你要和我做什么交易。”
宋姨娘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帶來了一個盒子,被你的丫鬟收走了……我拿里面東西,換你一個承諾。我聽陸太恒說過,你答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三公子轉過頭,對畫眉道:“把盒子取來。”
又回頭對宋姨娘問:“你要我什么承諾?”
宋姨娘稍稍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我……我不想繼續幫陸太恒做事了,我要你承諾,保證陸太恒和陸家日后不再找我。我知道,他是我的主子,你卻是他的主子,你能做到。”
三公子覺得事情很有趣,好奇道:“為什么?“
宋姨娘露出痛苦和痛恨的表情:“其實我很早……大概有一年多了吧,已經不再給陸家提供巡鹽御史府里的消息了。老爺他對我很好,老爺的學生對我也很好,雖然我只是個姨娘,他也會尊敬我,叫我小師娘……我覺得府里的生活很好,我不愿意舍棄。”
三公子問道:“所以,你恨陸太恒?”
宋姨娘露出迷惘的表情:“恨?我不知道……我是瘦馬出身,陸家養大我,就是為了有一日送到某個官員身邊,替他們做事。這是我早就知道……我只是,不想做瘦馬了。”
畫眉將宋姨娘帶著的盒子提了上來,是個黃花梨木的漆器食盒。
三公子點頭示意,畫眉側過身子,用自己的身體隔在食盒和三公子之間,才小心地打開食盒,隨后呀了一聲。
三公子見她沒有危險,才放心地去看食盒內的東西。
一望之下,瞳孔微微放大,臉色頓時變得嚴肅起來:“這是……鹽?”
宋姨娘點頭道:“新式制鹽法,老爺的學生最近新做出來的,不但干凈純白,而且沒有苦澀味道。府內已經連用新鹽做了幾日的菜肴了,確實不似舊鹽。比之以前的貴鹽還好……我知道配方。”
三公子轉頭,盯著她的表情看,想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你怎么會知道配方?”
宋姨娘的臉微微有些發紅,嘴里道:“我知道老爺的學生要做新東西,藏在一邊親眼看完的……老爺神京里來了個外家侄子,是個很容易被女人騙的人,我騙他當我的幌子。”
“老爺的學生有一個習慣,他做新東西總是會寫一個叫什么‘實驗日志’的東西,我趁他出門跟秀才準備科舉具結的時候,偷偷抄了一份最后確定的方子,和我親眼見的相應證了,流程沒有出入。”
三公子盯著她的臉問道:“我怎么保證,你說的是對的?”
宋姨娘道:“只要你承諾,我馬上就把方子給你。你有很多的時間驗證。陸太恒說你答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知道你家的門楣,我的要求對你來說只是一件小事,不值得你背棄誓言。”
三公子沉思良久,最后終于開口:“如果你給的方子沒問題,我答應你,而且我會給你一筆銀子。”
宋姨娘輕輕松了一口氣,悲聲道:“銀子我就不要了……我對不起老爺,也對不起老爺的學生,我……我只是不想繼續做瘦馬了,我實在不敢花這樣的錢。”
她從袖中取出一疊紙張,放到椅子旁邊的小凳上:“這就是那個方子。我走了。”
三公子看著她走到樓梯口的背影,忽然有些好奇:“我其實很好奇,你為什么選擇這個時候,同時出賣林如海和陸太恒。你不要銀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姨娘的身影在樓梯口頓了頓,沒有回身,背對著三公子道:“如果老爺還好,我可以一直做一個妾。但老爺沒了,林家沒有當家主母……我不知道我的下場,我要救一救自己,我只能救一救自己,至于后路——”
她走下樓梯。
一陣聲音從樓梯傳到三公子的耳朵里:“有一個很容易被女人騙的男人說,他會給我一個歸宿,雖然只是個外室……我其實不喜歡他,我只是想相信他一次。”
宋姨娘走了。
畫眉送走了宋姨娘,回來看到三公子的眼睛在食盒內的白鹽,和面前展開的兩幅詞卷上逡巡。
畫眉走過去,脆生生地問道:“主子,你怎么又在看那個姓陳的寫的酸詞。”
三公子搖頭,道:“哪里是什么酸詞,這詞是極好的,你不懂。”
畫眉不識字,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心里的想法。看著食盒里的鹽,低聲對三公子道:“前些日子,咱們的人跟著他,他確實買了許多雜貨。”
說著取出一份小箋,遞給三公子。
三公子細細看了,搖頭道:“對不上,里面許多東西根本沒在方子上。”
畫眉驚訝道:“這方子是假的?”
三公子看著紙箋,仿佛看透了陳致的惡作劇,嗤笑道:“倒也不一定……他極有可能是猜到自己會被人跟蹤,故意買了些用不上的,混淆試聽。小手段而已。”
畫眉脆生生地說:“也逃不過主子的慧眼。方子奴婢的安排人下去先制出一批來,找幾個死囚來試試。”
三公子看向食盒中的白鹽,不禁道:“有才學,也有經世濟民的本事,老天爺怎么會把這么多的運道聚集在他一個人身上。”
三公子站起身來,對畫眉道:“去幫我請二叔來一趟……我想以家里的名義,招攬此人。”
畫眉奇道:“前次朱家主去找他,他不就拒絕了嗎。二老爺過來,他就會答應?”
三公子微笑道:“那次算不得數的,我都沒有認真……畫眉,假如你要找一個人,讓他跟你一起去劫揚州最大的銀號,你知道找什么人最好嗎?”
畫眉搖頭。
三公子深深道:“最好找一個快要餓死的人。”
畫眉不解:“這和那個姓陳的有什么干系?”
三公子笑道:“他就是那個快要餓死的人。”
畫眉奇怪地道:“他哪里就是快要餓死的人,我看他日子愜意得很。”
三公子拂袖而起,站到小閣的護欄前,遙遙望向揚州城的方向,語氣睥睨道:“不是真的餓死……人,要先到絕境的時候,才會知道機會有多重要。”
于此同時,巡鹽御史府,小書房內。
陳致蹲在地上,看著地上掉落的一根狼毫大筆的毫毛。
那是一根本來應該夾在自己的實驗日志第十二頁的一根毫毛,是他故意夾在實驗日志里面的,現在落在了地上。
有人動了他的實驗日志。
寒風起,卷起地上的毫毛,順著小窗飄走。
陳致看著隨著風飄搖的筆毫,看了很久,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暢快的笑意。
“起風了。”
天氣變涼,秋風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