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初，月上中天，夜深如水。

五六個黑袍力士，身穿魚龍錦袍，腰挎著雁翎刀，昂然站在林如海的臥室外，沉默地逡巡著臥室外面，仿佛要和夜色融為一體，但又震懾著想要窺視的人。

林如海的妾室和服侍的侍女、小廝都被請了出去。

屋內，龍山先生顧元啟，和一個頭發花白，略帶些佝僂，面白無須的五十歲出頭的大紅色飛魚服的內監對面而坐，林如海靠在榻上，枕在床頭，跟兩人聲音輕細但清晰地說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陳致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三人的討論，不發一語。

良久之后，顧元啟一聲暴喝，聲振長遠：“鹽賊！好膽！”

此前他已經從永安皇帝的密旨中知道林如海的病重不是表面這么簡單，但沒想到竟然是叫人用這么直接明了的方式謀害。

他已經決定接受朝廷任命，繼任江寧巡鹽御史一職。以他的性子，當然不愿意同揚州鹽商同流合污。

他忍不住道：“難怪圣上寧愿頂著壓力，也要任命我為江寧巡鹽御史……揚州鹽務，竟糜爛至斯！”

旁邊的瘦小太監，正是揚州御馬監守備太監戴振。他昨日宣旨的時候，已經將京城里的情況跟顧元啟說過大概。

永安帝給戴權下的命令早半月前就已經下達，但圣意自宮中傳出，卻在內閣起了爭執。內閣大學士以“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名義，封駁了永安皇帝的旨意。

而后就是朝堂接近半月的爭論。

最終是永安皇帝頂著朝廷和太上皇的巨大壓力，發中旨強行任命顧元啟為江寧巡鹽御史。

林如海的語氣稍稍有些衰敗，看著顧元啟道：“龍山先生能忍天下之大不韙，受命中旨，挽事之將傾，我終于可以放心了。”

這個時代的官員，如果接受了內閣封駁而改由皇帝親自任命的中旨，是會受到天下人讀書人指責的。

顧元啟天下清名，就憑這件事，算是惹上了一層塵埃。

顧元啟拂袖而起，顧目四視道：“我輩豈能因個人清名，壞天下大事。那是那些蠢人才會做的事情……林賢弟，揚州鹽務耽誤不起了。”

他站起身，微微踱步，嘴里說著：“去歲，北虜侵略遼東、山東、山西等地，登州、大同等重鎮均受劫掠，百姓被擄掠者甚萬，財物、糧食損失不計其數。”

“遼東總兵官趙如松有破敵之能，卻坐視北虜劫掠后揚長而去，而后公然以‘退敵’為名，向朝廷索要賞賜二百萬兩。朝廷擠干內庫湊得賞賜六十萬兩，仍舊嫌棄不足。”

“江浙、福建等地，海商頭目冒做倭寇，以真倭數人領假倭數十，就能攻破數縣之地，威脅府城。劫掠百姓、女子為奴，焚燒城鎮，踏毀稻田。江南諸府、縣，敢與之對敵者不過十之一二。任彼自去自來，能自保者猶少。”

“去歲年末，江西鼠疫、湖南、廣西大雪……此本是天災，外有山東、四川等地賊寇妄稱天命有變，內有……”

他說到這里，忽然斷了后文，因為話已經說不下去了。

但在場數人，如林如海、戴振哪里不知道他話沒有說完的內容。

內有人私傳讖緯之言，說皇帝德行有虧，對太上皇不孝，不足以為天子。因而天降大災，是上天的警示，要上皇另擇賢才為君。

顧元啟長嘆一聲：“當今天下已經糜爛至斯，朝廷錢糧猶缺，而今糧稅為天下最重，其次便是鹽稅……此二稅者，天下稅賦占十之九矣。鹽務，實在是耽誤不起了。”

林如海不禁沉默。

陳致在一旁靜靜聽著，不發一語。

這個時代，恐怕比他前世的明朝末年還要嚴重一些，倭寇未除、北虜入侵，天災人禍……土地兼并嚴重，而朝廷還在內斗。

怪道《紅樓夢》第一回就說：“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

實在是王朝末年的景象。

他不禁想起，前世曾經有一本神奇至極的紅樓后二十八回續本，葵酉本。其記錄荒唐至極，網絡名梗“林黛玉倒拔垂楊柳”就出自這本，說的是朝廷滅亡，賈元春領兵出征，林黛玉帶家奴對敵，薛寶釵改嫁賈雨村等神奇劇情。

……難道這真的才是《紅樓夢》的真相？

他搖了搖頭，終究不相信，只能說是湊巧吧。這本續作文筆稀爛，情節糟糕，除了部分愛好“歷史真相”的地攤讀者，基本沒人承認。

但其國破家亡的內容，恐怕也真的會在這紅樓世界發生。

顧元啟的一番話，猶如驚雷在耳，其中國事危殆的情景，使林如海等人靜默無言。

揚州御馬監守備太監在一旁，覺得這群讀書人真是危言聳聽，但他還有京中傳來的密旨，開口打破沉默：“兩位巡鹽大人，我知道您二位心中對這些國賊恨之入骨，但皇爺說了，如今鹽務不宜操之過急，還是要以‘穩’字為妥。”

顧元啟冷哼一聲，他心中對戴振十分鄙夷，對這個認比自己小的內監為干爹，改名換姓的小人十分不喜。但此時戴振乃是支持永安帝的人，算是半個己方陣營的人。為了國事才忍了下來。

林如海靜默半晌，最后道：“國事艱難，我們勉力為之罷。小致……”

陳致從袖口里取出一大疊畫紙，將這畫紙雙手奉給顧元啟。這是此前林如海早就和他商量好的事情，他不怎么反對。

顧元啟翻看著畫紙，眼中的凝重之色愈發嚴重，看到一半，問道：“這是？”

林如海道：“這便是小致獻出來的板鹽技術，能使采鹽的速度提升許多。此前我已經尋了幾個鹽戶試過了，那幾個鹽戶和圖紙，我已經讓南京織造監的人暗中護送至神京，這份就留給龍山先生您了。”

顧元啟長嘆，語氣略帶些感嘆：“這……就是讓林賢弟你命喪的秘方么？你竟然舍得獻出來，林賢弟……實在是賢臣。”

林如海搖頭道：“其實這秘方一旦開始正式使用，很快就會泄露出去，天下用不了多久就都會了……獻給朝廷，推行天下，好歹能讓鹽戶們能稍喘一口氣。”

這也是陳致憤怒的原因之一，采鹽之法，在這個沒有所謂的知識產權的時代，一旦拿出來，很快就會讓人仿造了去。

就算如此，那些鹽商還是會為了早些拿到秘方以提前占據利益，就毒害林如海。

貪婪無恥至極！

顧元啟看著陳致：“陳小友，你很好……方才我聽林賢弟所言，你因為此秘方被鹽商逼迫，連科舉結保的事情也攪了？如今居然愿意獻出來，你很好。”

陳致道：“這本來是我送給老師的，是老師愿意獻給朝廷……顧先生，戴守備，我有一事相求。”

顧元啟和戴振對視一眼，顧元啟開口道：“小友但講無妨。”

陳致道：“家師如今藥石無救，膝下只有一女，再無其他子嗣……我愿以此秘方，替恩師之女，向朝廷求個恩典。”

賈府的情況不容樂觀，最后抄家滅族，林黛玉未必不會受到牽連，陳致又不好直接當預言家，這算是她的一張保命符帖。

就算最后沒有走向原來的結局，憑借這個方子，皇家也會厚待林黛玉。

戴振訝然地看著陳致，過了一會兒，尖聲笑道：“好好……咱家這等殘軀之人，看那些清貴文人也就那樣，唯獨最敬佩的都是有恩必報，有仇必償的大英雄。陳學子放心，這事兒我明兒就請干爹給皇爺上奏，定不讓林大人的孤女委屈。”

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

這些太監，身體殘缺，卻最喜歡作大丈夫的姿態。譬如常愛以“咱家”自稱，其實這個稱呼是那些好漢們的稱呼，太監只是覺得他們陽剛之氣十足，便以此自稱表現自己還是個男人。

久而久之，這些人湊不上那些文官的場兒，便以江湖豪杰的道德自居。

陳致拱手道：“戴公公，這件事，在下承情了。”

戴振看著陳致，覺得如陳致這般，果然似古之俠客一般，和他見過那些腐儒書生相比更豪氣干云，這才是世間好男兒。

很符合太監們欣賞的大豪杰的形象。

他拱手笑道：“咱家在內書房讀書的時候，曾經聽內書房的師傅講過：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陳學子為了老師的孤女都愿意如此，比之秦漢時季布也不遑多讓，咱家就記下你這句話了。”

陳致正色道：“必有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