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宸調動蓬頭鬼的發絲,使之牽拉起自己的肌肉,深蹲下去蓄力,準備離開鎮北將軍府再從長計議。
比她動作更快的,是一抹絲綢般的黑霧。黑霧像是最順滑柔軟的絲帶,纏繞住李令宸的四肢。
李令宸猝不及防被束縛,震驚地瞪大眼睛。
詭影知道她在這!
黑霧像是一只柔軟無骨的手,從李令宸的背后攀向她的脖頸,輕輕拂過嬌嫩的面龐,從口鼻,從眼睛,從耳朵,變回稀薄如煙的霧氣,鉆進李令宸的身體里。
從李令宸眼眶最邊緣的部分開始,黑色的線條爬行蔓延而出,蠕動著占據她整個眼球。
從李令宸的視角里,視野邊緣也漸漸彌漫起黑色的霧氣,壓迫,無望,令人窒息。
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最開闊的空間內,黑色的霧氣就是這個世界的天和地,黑霧圍繞著李令宸的身邊盤旋縈繞,構筑出世間萬物。
一氣化萬物,這是中洲大陸亙古以來的共同認知。但這所謂的“氣”,絕對不是這些黑色的霧氣。
李令宸想要用自己的全部去否定面前的景象,她極力遠目,想找到一縷幸存的清氣。
但就在她找到的一瞬間,那縷清氣也被不祥的黑色沾染,變得污穢,邪惡。
突然之間,風云驟變,漫天的神佛和僅存在神話中的那些異獸,從黑霧中掙扎出來,他們哭泣哀嚎,天地為之失色,他們伸出手向李令宸求救。李令宸能認出其中有詭新娘和河神的身影,但她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們的身形登時崩解為霧氣,消散無蹤。
雷鳴電閃,無數觸手從天空伸展出來,他們有的像是章魚的吸盤,上面還帶著熒藍的色環,有的像是年份已久的肉質,筋肉虬結。
李令宸還未看清有多少種形態的觸手,天空炸開一道耀眼的白光,爆炸的沖擊將觸手都盡數震斷,暗紅色、藍紫色、瑩綠色等的各色血液如暴雨般砸下。
明明是這樣壯觀的爆炸,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從爆炸出現的地方,誕生出一點柔和稚嫩的光芒。
李令宸已經無法理解面前的景象,這是她知識之外的世界,恒星的死亡和新生。
李令宸若有所覺地抬起了頭,一只眼睛在天空之中睜開,像是見到了什么稀罕的玩具,好奇又懵懂地看著她。
天空中巨大的眼睛,她曾經在小壩村見識過一次,但面前的這只眼睛,要更加地妖異、絢麗。
跟祂對視的那一瞬間,李令宸覺得世界的色彩都更豐富了起來,人眼最多能分辨出上千萬種色彩,她卻覺得此時眼中的世界遠遠超出了色彩的極限。
人眼能識別的色域就像是一個保護范圍,李令宸接收到了遠超出范圍的色彩信息,看到這些艷麗的顏色時,大腦都感到灼燒般的痛楚。
與此同時,李令宸周身的黑霧也劇烈地顫動起來,像是在痛苦地扭曲。
不知為何,黑霧突然松開了對李令宸的控制。
“哈啊!”
李令宸痛苦地低聲呻吟,踉蹌幾步,狼狽地趴在瓦片之間,大腦仍然像是有火在其中燃燒一樣。
如果此時能掰開她的腦子,里面已經被燙出了水泡,血和膿被半透明的囊泡包裹著,幾乎延展到了最大的限度,但凡碰一下就可能將其戳破。
另一邊,臥房中的羅小公子,此刻狀況并不比李令宸好到哪里去,他同樣捂著頭,痛苦又憤怒。
“祂為何會注視你?!”
管家焦急無措,“怎么又發作了?快去追格洛弗大人!”
羅小公子伸出手,攔住管家招人的動作。
“不必!”羅小公子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
詭影雖然占據了羅小公子的肉身,實質仍然是詭物,就算大腦遭受再大的傷害,僅僅會帶來身體上的痛苦,沒有任何實質的傷害。
祂方才攝住了李令宸的心神,卻不想在她的心象風景中間接招致了那般偉大存在的注視。
李令宸一個肉體凡胎,竟然會引得偉大存在的關注,連累祂也一并直面了那位的視線,險些燒壞了腦子。
“小公子,您還好嗎?”管家關切問道。
“我很好,”羅小公子勉力扯出一個笑容,“父親下朝了嗎?我想見他。”
管家連忙回應,“將軍早就吩咐過,您醒來后隨時能去見他。”
這里其實管家也覺得有些怪異了,哪個父親不是親自來探望,而是讓剛剛“重病初愈”的小兒子——去見他?
羅小公子卻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點點頭就站起身來,只是站起來的動作有那么點凝滯感,像是剛剛適應軀體的感覺。
踏出臥房門的時候,羅小公子抬眸看了一眼李令宸應該在的方向。
空無一人。
他眉頭皺起,腦子受了這么大的損傷,人類怎么可能還活著?她竟然還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沒有驚動任何人地離開?
這還是得益于李令宸剛開發的蓬頭鬼的新用法,她確實已經沒有自主行動的能力,但蓬頭鬼的發絲已經能操控她身體的每一塊骨骼和肌肉,只要一個念頭,身體就能被牽引著動起來,悄無聲息地離開就不算困難。
雖然李令宸沒有像意料中一樣,燒壞腦子,躺在屋頂上等死,在羅小公子心里,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去向根本不值得在意。
羅小公子來到書房,見到了他那位父親,當朝鎮北將軍——羅赭。
羅赭身高近乎十尺,常年戍邊,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古銅色,臂膀堅實厚重,身材孔武有力。他背對著書房門口,哪怕身著朝會必須的正式官袍,也能看到肩臂上野性蓬勃的肌肉,僅是一個背影就能讓人猜出他在對戎狄的戰場上有多驍勇。
“父親。”羅小公子呼喚道,語氣中卻沒有半分尊重,更不用說什么儒慕之情。
羅赭聽著更是心里膈應,“別叫我父親。”
羅小公子從善如流,“羅將軍,別來無恙啊。”
這年頭,連詭物都學會什么叫客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