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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她們的眼睛她們的視角

無法流通的天賦

有位評論家曾說過:“歷史是一件手工制品……只有進入記憶中,被記錄下來,它才會存在。”對于漫長的前女性藝術史來說,無法流通的天賦,就不是天賦,剩下來的就只有蟄伏和隱藏。按照這一結論反推,那些沒有被記錄下來的,那些在歷史長河中散落的、塵封的記憶,曾經對藝術作過貢獻的人,是不在歷史之中的。除非,我們重新梳理歷史。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西方藝術界不斷地重新審視和發(fā)現(xiàn)那些歷史上遺漏的女性藝術家。由于后現(xiàn)代主義思考模式的影響,西方藝術史中的傳統(tǒng)定義也受到質疑。那些被神圣化的、分類和被解釋的藝術史,是否過分依照既定原則,刻意忽略了歷史上女性藝術家的價值?這是從80年代到現(xiàn)在,藝術界一直重新思考和重新推論的一個問題。著名女藝評家琳達·諾克林在她影響巨大的論著《失落與尋回:為什么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里,從社會機制和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特別是分析了女藝術家生成的條件,去探討了這個問題。

1981年,女性主義批評家格里塞爾達·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曾這樣寫道:“對女性藝術的歷史認知,是認識美術史的一部分。揭示美術史所隱藏的價值、它的假定、它的沉默及它的偏見,會讓我們了解社會對女性藝術的記載是殘酷的。”

在中國漫長的藝術史中,女性基本是缺席的。缺席的原因眾所周知:在父權制度下的女性,只是藝術中被“凝視”和“欲望”的對象。女性從未有過書寫和參與歷史的機會。女性在藝術中的位置,構成了一部被消費和被觀賞的古代藝術史。在強大的父權藝術語境中,女性想要脫穎而出,表達女性自我,幾乎是不可能的。偶有佼佼者,也不被藝術史記錄,更不可能流通,如清代湯漱玉曾作《玉臺畫史》。從各種畫史、畫論的點滴資料中,匯總和發(fā)掘出古代女畫家的稀少文本。直到2000年,又有兩位女性藝術史家做了這樣的工作:老一代的藝評家陶詠白和年輕的藝術工作者李湜,在《玉臺畫史》的基礎上,利用工作之便(她們二位分別是中國藝術研究院和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研究人員),從故宮數以萬計的繪畫中,從資料文史館中,細致篩選,尋覓搜集(用她們的話來說:像辦案一樣查找),終于完成了《失落的歷史——中國女性繪畫史》一書,由湖北美術出版社2000年出版。陶詠白在后記中這樣寫道:“(我們)期待中國女性繪畫史,從此能納入中國繪畫史的思考中,納入中國繪畫史的運行軌道上,而不再是邊緣。”

在陶詠白、李湜和湯漱玉之前,好像從未有人做過這種沙里淘金的工作。有關女性繪畫的文獻和作品,不僅匱乏,而且受到漠視。大量不被記載、無法流通、毀于時間的女性書畫歷史,也就成為被藝術史遮蔽的歷史。

關于女性藝術被湮沒和被忽視,有許多原因可作分析。身處封建社會,中國古代女畫家大部分除了沒有自我的女性意識,也都沒有自覺的藝術意識,更談不上繪畫的野心。

女詩人魚玄機在游崇真觀看見新科狀元題名后,自嘆心比天高,奈何身為女人,寫道:“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也許她的自白,屬于最早的“女性意識”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這種“自恨”,也代表了她心中自我表達的創(chuàng)作欲望和自信心,這一點,在古代女性詩人和藝術家中都是少有的。在強大的父權社會壓抑下,大多數女性毫無自信心,自認為她們的創(chuàng)作是無意義、無價值的。而且由于自身意識也受封建和道德觀念約束,她們在選題和審美上,都下意識地順應她們的角色認知。加之由于社會的局限,她們事實上也不可能面對外部世界。這既影響了她們作品的視野,也影響了她們作品的流通。只有少數名門之后,以及與文人名士有交往應酬的青樓女子中的佼佼者,因為某些機緣,她們的作品才得以在一個小范圍內流傳。

曾經看到《萬象》雜志一篇文章,寫董橋先生“購得秦淮名妓薛素素扇面一幀”,急忙電告好友,“欣喜之情電話線為之顫動”。[1]想那薛素素,系明末著名女畫家,她的作品現(xiàn)在經常出入各藝術品拍賣行,在愛家和收藏業(yè)內大為流通,也為各博物館所收藏。但如果薛素素,以及與之齊名的女畫家馬湘蘭不是秦淮名妓,結納甚廣,與當時名人騷客多有互贈書畫的交游史,她們的作品是否也能進入流通,傳世下來呢?

能否寫墨蘭,以娛男人,是中國古代青樓女子評定自身價值的資本,也是她們謀生和競爭的手段。所以自古以來,青樓女畫家相較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閨秀女畫家而言,更有創(chuàng)作上的積極意識和競爭意識。明末青樓名妓、丹青高手薛素素和馬湘蘭由于身份開放,眼界廣闊,與文人畫友交游切磋很多,具有較高的藝術修養(yǎng)。所以她們的作品也“下筆迅掃”“秀氣靈襟,紛披楮墨之外”。[2]與名人雅士的交流唱和,也使得她們的作品“為風雅者所珍,且名聞海外”。進入商業(yè)渠道,使得她們的藝術得以流通和保存下來。但是在藝術史中,她們的地位仍是被遮蔽的。青樓身份,始終消解著她們的藝術家身份(但同時青樓身份又使得她們的作品,更具有被文人雅士追逐和把玩的意蘊,商業(yè)價值因而倍增)。除了主流藝術史的忽略,更有主流價值觀的排除。我曾看過山東美術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由中國婦聯(lián)主編的《中國婦女文化通覽》中,關于古代女畫家的一篇,也只介紹了良家婦女管道昇、文淑、阮玉芬三位女畫家。而薛素素和馬湘蘭顯然因為身份問題,不能登大雅之堂,被排除在外。這種與男性話語同義的,來自女性話語的排斥,尤其值得玩味。

有家學師承關系的中國古代名媛女畫家的狀況,與青樓女畫家創(chuàng)作的意義和遭遇,卻大不一樣。她們的創(chuàng)作類似西方18、19世紀的女性業(yè)余繪畫:都是中產階級家庭女性的消遣方式;都體現(xiàn)和代表了當時主流社會價值觀;都是作品默默無名,不被認知。她們的作品都一直處于被贈送親友或自生自滅的狀態(tài)。從未有過人集中整理、鑒別、發(fā)掘其潛在價值,更不可能受到藝評家和藝術史的關注。因而也很難有美學價值和商業(yè)價值,難以在市場上和歷史中流通。在中國古代,女畫家受封建禮教“女子無德便是才”的影響,還往往自毀作品,使其不得流傳。

無事則書畫,“焯有父風”,是這類古代閨秀女畫家的寫照。中國古代女畫家基本上是受父兄或丈夫的影響,單承家學,無法得到進一步的訓練。所謂“琳瑯款識,惟資對勘于湖州;筆墨精能,亦藉觀摩于承旨”。[3]也就是說,即便是李清照、管道昇,也只能與自己的丈夫欣賞把玩詩詞畫意。如果沒有開明皇帝的旨意,連管道昇這樣的絕世才女,其作品,也不可能讓世人觀摩鑒賞。絕不可能因她們才學過人(甚至超過她們周圍的男人),就可以與太學生們討論文章,或是與當朝文人品評繪畫。“文章雖曰公器,而男女實千古大防。”[4]看起來,才女們若要與外部世界的人交流文才畫藝,天下都要大亂。在這樣的一種制度下,正統(tǒng)女性的創(chuàng)作,只能在一種封閉中自生自滅。除了與親屬探求畫理,賞析佳作之外,她們也得不到進一步的交流。

如果我們仔細看看歷史上流傳下來極少的女性藝術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情況下,是因為這些女性的背后,都有著一位開明而重要的男人。

史書記載,中國最早最有名氣的女畫家,是元代的管道昇(據說最早流傳下來的原作也是她的),她是著名書畫家趙孟的妻子。據稱擅畫墨竹梅蘭,其所畫之竹墨色蒼莽,跳脫不羈。她自陳:“竹勢撒崩云觸石,應是瀟湘夜雨時。”這種氣度和心志,使得她的畫作豪放孤高,筆墨間表現(xiàn)出超凡境界。由于她的丈夫是大書法家,且身居高官,所以她的地位使得她可“奉旨書《千字文》”“奉旨寫梅花”,書畫被皇帝推崇備至,因而她的作品得以記入畫史、畫傳,以至流傳后世。即便如此,她的真跡存世也只得一件,別無他留。除了管道昇之外,剩下不多的有史可查的,就是明清時的文淑、仇珠等名門閨秀、書畫世家之后。她們的作品得以流傳后世,想來也與其父、其夫或其兄的名氣與地位有關。她們因為身邊的男人,而成為藝術史中的幸存者。同時,也被歷史和傳統(tǒng)認為是少數的異類。清代章學誠的《婦學》,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男性觀對女性創(chuàng)作的敵視。在他的著作中,認為天下女性如果都以才女為榜樣,去作詩習畫,非但不可,“亦無是理”,天下不容。

這些達官豪門中的才女,生不逢時,遭遇尚且如此。更多的無史記載、無據可查的女畫家,她們的姓名、她們的作品都如一地落紅,隨風而逝。

管道昇《石竹圖》元代

與此相似的是在歐洲18、19世紀的西方女性業(yè)余繪畫,這些少數幸運的女性,多半出身于中產階級以上的家庭。她們的習畫途徑也多為自學,或像當時流行的去戶外寫生。她們并不可能進入美術學校,接受正規(guī)的美術課程,去使用那些大幅畫布和沉重的專業(yè)材料。繪畫對于這些中產階級女性來說,只是一種優(yōu)雅修養(yǎng)之必備,幸福婚姻生活的籌碼之一。正因為如此,她們的作品,大多僅限于表現(xiàn)個人情感和家族歷史,以及視野所及穩(wěn)定的社會形態(tài)。

著名女畫家貝爾特·莫里索的老師,就曾對她母親說:“為了你女兒的氣質著想……我將不會教她們素描,因為她們會因此成為畫家。知道其中的意思嗎?成為畫家,對你這樣的上層婦女來說是革命,而我則認為是個悲劇。”這當然是19世紀“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西方版,但在當時,卻代表著當時社會的觀點。后來成為印象派著名畫家的瑪麗·卡薩特,正是因為一心想成為一位職業(yè)畫家,所以終身未嫁。而與她同時代的男畫家們,事業(yè)家庭愛情,皆功德圓滿。

同時,被迫使用各種輕型繪畫材料,也使得18、19世紀的西方女性繪畫,表現(xiàn)手法受限。正因如此,她們的作品就不能長久保存。在當時,男性藝術家所使用的油畫畫布、青銅、石材等,是不能被女性觸及的。20世紀初,女藝術家卡米耶·克洛岱爾(Camille Claudel)從小夢想進入男性壟斷的雕塑家行業(yè),但她甚至不能進入國立藝術學院學習。她后來進入雕塑大師羅丹工作室,得以“直接雕塑”大理石作品。但當她離開羅丹,準備當一個職業(yè)雕塑家,建立工作室時,她發(fā)現(xiàn),這一男性化的職業(yè),為她帶來的是噩夢般的命運。她必得為工錢、預付款奔波,甚至于遭到工人的辱罵和扭打。她必得籌借工程費用,當雕塑賣出去沒收到款時,她必得變賣自己包括別人的作品,來償還債務。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像羅丹那樣,進入作品售賣的商業(yè)流通和展覽的藝術流通領域。對于她來說,藝術早已不是那些中產階級女性修身養(yǎng)性的狀態(tài),而是人生中沉重艱難的選擇。

貝爾特·莫里索《坐在梳妝臺前的女人》1875—1880年

直至19世紀,即便全歐洲的女性都在繪畫,即便從那時已開始流行“女性藝術”(Feminine Art),但那些“女性藝術”所創(chuàng)造的,仍是社會所規(guī)范了的、毫無創(chuàng)意、毫無自我價值的作品。與女性的室內女紅、服飾裝飾沒什么兩樣的東西,是一種低價值的藝術。這樣一種從意義到目的,都與傳統(tǒng)繪畫(也就是被歷史認定為高價值的藝術)不同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是被忽略和被摒棄的。雖然,其中也有杰出的女畫家,但由于其視覺表現(xiàn)和美學理念,與男性既定的繪畫品質不同,也因為女性藝術鮮有功利性,所以,仍然不能進入流通領域和取得經濟效益,也不能獲得公正的藝術評判。這些作品,通常只作為紀念在家族流通,因而其地位更呈現(xiàn)出邊緣化。

這種狀況到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時,才有所改變。雖然仍未被納入運動的主流,但少數女藝術家,能夠較為深入地進入超現(xiàn)實主義的圈子,創(chuàng)作和參與展出。女藝術家喬治亞·奧基弗、弗里達·卡洛、漢娜·荷依,都因為作品被歸納入超現(xiàn)實主義流派運動之中,而受人矚目(盡管奧基弗和卡洛一直都否認她們的作品與超現(xiàn)實主義有關)。

漢娜·荷依《生物》1926—1929年

德國達達主義運動最早的參與者漢娜·荷依,是第一位使用媒體資料來做拼貼藝術的人。但挑戰(zhàn)一切慣性思維的達達主義男性成員們,卻并不希望女人參加他們籌辦的第一屆國際展覽。直至漢娜著文抗議力爭,才得以參加。后來漢娜曾如此感嘆:“女性要在德國成為現(xiàn)代藝術家是不容易的……我們大部分的男性同僚,都一致將我們當作迷人且有天賦的業(yè)余藝術家,卻毫無理由地否認我們的專業(yè)地位。”

正是由于像漢娜、奧基弗和卡洛這樣的女藝術家的努力,也由于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興起,同時,也因為女性在20世紀獲得了更多的自主權,女性終于可以有一些機會,參加男性藝術家的聯(lián)展。偶爾,也可以有幸舉辦自己的個展。

真正使情況得到改觀的,是西方20世紀70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尤其是美國西海岸女藝術家們聯(lián)合組織的各種女藝術家協(xié)會。基于共同的認識:“女性很需要明確地建立自己的空間”,茱迪·芝加哥和米麗安·夏皮洛(Miriam Schapiro),這兩位70年代最重要的女性藝術家,在洛杉磯建立起女性藝術團體“女性之家”。早期女性主義運動還采取到各大美術館集會抗議的方式,抨擊主流藝術勢力對女性藝術家的不公正待遇。1985年,一批自稱“世界的良心”的女性藝術者,以隱藏式的“檢驗組織”的身份(她們?yōu)榱吮硎就耆蛔非髠€人成功,而隱姓埋名),以海報、文字的方式,公開批評有性別歧視的美術館和畫廊,抗議這些美術館和畫廊阻礙了女性藝術流通和發(fā)展。經過數十年的抗爭,女性藝術家的地位在當代,有了實質性的提升。展出機會和流通機會逐步增多,女性藝術在當代藝術史中,開始占有越來越重要的位置。這一過程,并非一帆風順,第一代女性藝術者為此付出過許多代價。她們的挑戰(zhàn)和她們的努力,在當時并不被社會和藝術圈接受,她們只是為后輩女藝術家作出了貢獻。當年最激進的女性主義倡導者,“女性之家”的創(chuàng)立者夏皮洛曾這樣感嘆:“當代女性主義者享有了我們所付出的一切(諸如我們所受的苦難,我們因此失去所有的舊友,我們不能進入畫廊),所有這一切努力之后獲得的報酬。”另一位藝術家瓦爾丁也這樣說:(當年)“我們做過許多事,但得到展出機會的,卻是現(xiàn)在30多歲的藝術家。她們的題材其實都是我們當年在做的……從這個觀點來說,它似乎是成功的,因為這樣的東西已被接受。”無論如何,70年代的女性主義者的革命,徹底改變了女性藝術無法流通的命運。現(xiàn)在,女性藝術家可以獲得更多的展出、獲獎、拍賣等機會。

近年來,在新的藝術媒介和藝術類別越來越豐富的情況下,女性藝術家在提供新的形式和新的意義方面,都顯示出了一種推動性的重要力量。

在中國,經歷了“文革”之后的中國當代女性藝術,仍還處于自我審視和自我定義的階段。在許多情況下,女性藝術仍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女藝術家更多地在一種依附和點綴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展出,始終不能進入主流。這種遮蔽,一方面,由于女性藝術自身的弱勢(迄今為止,尚未真正建立起女性主義批評話語);另一方面,中國當代藝術的語境,仍以男性為主導,充滿性別偏見與慣性思維。

如果,我們仔細梳理中國當代藝術看起來繁榮昌盛的表面形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在國內或是在海外,男女藝術家參展的比例,是相當失調的。大多數情況下,那些重要的展覽中,我們只能見到少數幾位女藝術家的身影。而且,基本上是在一個較為次要的位置上。

第一屆成都雙年展中,女雕塑家姜杰的作品《在》,被安置在谷文達的宏大作品《聯(lián)合國》后面的一個角落,沒有人關心女藝術家作品的展示位置對于她是否重要。谷文達氣勢恢宏、場面鋪排的作品,一下就將姜杰的作品淹沒于無形中。更多的時候,展覽對于女藝術家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沒有被任何一個流派所規(guī)定,沒有形成一個女性自身的批評體系,沒有在藝術這個圈子中拉幫結盟,始終處于散兵游勇狀態(tài)的當代女性藝術家,只能處于一種待擇和被選的位置。無論是作為一些自稱“女性主義者”的男性批評家手中的一張牌,還是作為男性話語權力中的陪襯。這樣一種局面,最常見的說法,是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品質不夠,分量不足。其中的遮蔽和忽視,甚至連女性藝術家自己都不予理會。

1996年3月,德國波恩藝術博物館舉辦藝術大展“中國!”,30位年輕的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參展,但其中沒有一位女藝術家的作品。在波恩儲蓄銀行舉行的“中國!”大展的記者招待會上,波恩藝術博物館館長迪特·倫特教授在被問及為何沒有女藝術家參展時回答:“中國女藝術家的檔次,不足以入選此次藝術展。”此話既出,輿論嘩然。為了抗議男館長的偏見,當年三八國際婦女節(jié)那日,波恩婦女博物館在女館長瑪麗安娜·皮岑的率領下,封鎖了波恩藝術博物館,以示抗議。在向前來參觀的觀眾散發(fā)的傳單上,人們讀道:“今天你們將不能進入這家博物館。我們反對把中國女藝術家拒之門外。宣稱在12億人口中無法找到一位女藝術家,是狂妄自大和愚蠢的表現(xiàn)。”為了平息女性的怒氣,倫特后來又補充解釋說:在中國確實沒有可選的女藝術家,但在海外流亡的中國人中,也許能遇到幾個令人感興趣的女藝術家。但這無疑更進一步激怒了婦女博物館的女士們。為了舉出更多的實例,來反駁波恩藝術博物館館長迪特·倫特的觀點,波恩醞釀了舉辦中國女性藝術大展的事宜。在多方人士的努力下,1998年6月,以標題為“半邊天”的中國女性藝術展,成功地在波恩舉辦。[5]

姜杰《在》2001年

波恩藝術博物館的事例表明,在越來越全球化的今天,由于區(qū)域性的局限,處于邊緣地位的中國當代女性藝術,仍會出現(xiàn)這種由于無法進入全球流通,因而被遮蔽的情況。另外,中國女藝術家的位置,在國內仍處于弱勢,仍處于被動或由男性話語領導的地位。多數女性藝術家對自身所處的邊緣甚至低價值地位,無知無覺、渾然不解、聽天由命。她們中的有些人,甚至會認同這種狀態(tài)的合理性,也就是說,她們認同女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能力低于男藝術家。這遠不如有著女性主義運動傳統(tǒng)的西方女性遇到同類問題時,表現(xiàn)出的敏銳、洞察、關心和不為之妥協(xié)。我所認識的幾位女藝術家,也都參加了上面所說的那次波恩的展覽,但我從未聽她們談起過這些背景原因。也許,她們不知道,甚至并不關心展覽背后存在的性別問題,也不關心由這個問題所引起的等級劃分。

另外一方面,作為首次舉辦當代中國藝術大展的波恩藝術館館長,為何會認為(或者說相信)改革開放之后,擁有12億人口的中國“確實沒有女藝術家”?除了他本人對中國當代藝術生態(tài)缺乏了解之外,國內策展權力機制對當代女性藝術的輕視和拒斥,也是原因之一。隨著藝術的高度產業(yè)化,越來越激烈的競爭模式,進入了中國當代藝術圈,使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家和處于被動位置的女性藝術,再次面臨邊緣化的狀況。

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全球化的策展機制,取代了傳統(tǒng)的展覽方式。國際藝壇也以“超音速”進入或穿梭于中國各大城市,并儼然建立起新的藝術話語權。對于中國當代女性藝術而言,新的話語權,仍然是男性話語權。不同的是,新的男性話語偶爾需要新的籌碼。這樣,一些選秀似的機會,也許會落在某些女藝術家身上。如果她足夠聰明,信息足夠準確,她也就能抓住機會躋身和立足于以男性為主導的藝術前沿,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圖像中,一道帶來“多元和豐富”元素的美麗風景線。至于更多的中國女性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則被類似于波恩藝術館館長那樣的評論“檔次不足以入選”,排除在主流藝術之外,又一次成為無法流通的天賦。

一位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在回答Flash Art雜志記者提問時,說過一句話:“婦女必須改變一些東西,把她們自己變成可見的階層。”從“不可見”的歷史中走出來的女性藝術,發(fā)展到今天,的確已改變了當代藝術的格局。在西方,甚至于早已有人悲嘆女性主義運動“腐蝕了藝術批評標準”。正是與后現(xiàn)代美學觀念同時興起的女性藝術運動的發(fā)展,正是質疑傳統(tǒng)藝術標準和價值觀的追求,使得當代女性藝術出現(xiàn)了“可見”的局面(在中國,暫時還不能說到“可見的階層”),并得以與主流藝術共享流通的空間。

2003年


[1]《湘煙剪破來時路》,《萬象》雜志,2003年第5期。

[2]胡應麟,《甲乙剩言》;汪中,《經舊苑吊馬守真文》。

[3]清代,章學誠,《婦學》。

[4]引自黃鳳祝《全球化浪潮中當代中國藝術的取向》。

[5]引自黃鳳祝《全球化浪潮中當代中國藝術的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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