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平民的生活心態
- (戰國)莊周原著 劉強編著
- 5985字
- 2023-07-07 16:10:15
第一章 內篇
逍遙游
題解 在自己的世界尋找快樂
海里有很多魚,魚也有很多種。
但是能夠化為鵬的魚,就只有一種。
而且,它只有在大海之中,才能化育。
傲然臨之而不顧,然而天地之間,何處能容?
無論多么大,都是在天地之間。
沒有什么能夠超出天地之外,也沒有什么能夠充滿天地。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彭祖] 姓篯,名鏗,帝顓頊之玄孫。堯封之于彭城,故稱彭祖。歷經夏商周,活了八百歲,是古代傳說中年壽最長的人。
[湯] 帝嚳之后,契的苗裔,姓子,名履,字天乙,商朝的建立者。
[棘] 商湯時的賢大夫。
[宋榮子] 名宋钘,齊宣王時宋國人,戰國時期的思想家。
[列子] 名列御寇,鄭國人,戰國時代思想家。
北方的大海,叫北溟,北溟的海里有大魚,大魚的名字叫做鯤。鯤的體形很大,沒有人知道,據說有幾千里;變化成為鳥,名字改叫做鵬。鵬的脊背很大,更是沒有人能夠確定長到幾千里;奮起高飛,雙翅就像垂天之云。這種鳥,天性就是飛翔。它展開翅膀,追逐海上洶涌的波濤,遠赴南方的大海。南方的這塊海水,名字叫南溟。南溟,本來就是一個與天地共生的大池。
《齊諧》這本書記載了天下各種怪異的事或物,書中寫道:“潮起潮落間,鵬就飛抵南海,羽翼拍擊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濤,于是乘風借力盤旋而上,直沖九萬里高空,六個月后,呼嘯波動的大海方才漸漸恢復原來的狀態。”無邊的原野上野馬奔騰疾馳,塵埃沸揚升騰,有生命的生靈或是無靈魂的微塵,都是大自然的呼吸運動。天空高遠而湛藍,這就是它本源的色澤嗎?如此高遠哪里是它的盡頭呢?大鵬從這極高之處俯視大地,所看到的一切,也都無非是微如塵埃罷了。
如果水蓄積不深廣,則無力浮載大船。倒一杯水在低洼的地上,小小的芥草就像一只小船浮在上面;如果將杯子放置其中就會粘緊地面而不能動,這是因為水太淺而船太大的緣故。風所聚積的力量不雄厚,就無力托負巨大的翅膀飛翔。所以,鵬鳥高飛九萬里,狂風就在它的身下托舉著,于是憑借風力飛行,背負青天,沒有什么能夠阻止它的飛翔,從此自由地飛到向往的南方去。
寒蟬與斑鳩譏笑大鵬說:“我從地面急速起飛,會先飛落在榆樹和檀樹的枝條上,很多時候飛不到,就中途落回地上喘息,何必一定要到九萬里的高空飛向南方去呢?”到莽莽蒼蒼的郊野去,只需三餐就可往返,肚子還是飽飽的;去百里之外,就需要準備隔夜的干糧;遠行千里之外,至少也需要準備夠用三個月的糧食。寒蟬和斑鳩這兩個小東西哪里懂得這個道理呢?
小聰明不能理解大智慧,壽命短促的經歷不如長壽的體會深刻。怎么知道是這樣呢?朝生暮死的菌類不會懂得月令的晦朔終始,夏生秋死的寒蟬也不會明白一年的季節變化,這是因為生命短促。楚國南部有一種靈龜,名叫冥靈,它的生命是以五百年作為一個季節;有一種椿樹,生長于上古時代,名叫大椿,這棵古樹的年輪,是以八千年作為季節,這就是長壽。而彭祖至今還是以年壽長久而聞名于世,人們與他攀比,豈不可悲可嘆嗎?
商湯詢問棘:“據說在那草木不生的極荒遠的北方,有一個很深的大海,叫做‘天池’。其中生長著一種魚,它的脊背有好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名字叫做鯤。有一種鳥,名字叫做鵬,它的脊背像大山,雙翅展開就像天邊的云,乘著旋風而飛,直沖九萬里高空,穿越云氣,背負青天,然后向南飛去,一直飛到南海。斥鴳笑著說:‘哪里才適合它呢?我奮力騰身而飛,不過幾丈高就又落下來,在蓬蒿叢中盤旋飛躍,這也就是我飛翔的境界。而它哪里才是適合的地方呢?’”這就是小與大的不同。
因此,那些才智足以勝任一官之職,品行可以使一鄉之人心服,道德深得國君敬重依靠,能力足以取得一國之人信任的人,他們自以為能,正如斥鴳的感覺一樣。而宋榮子對他們的這種心態只是輕輕一笑而已。他做到了即使舉世之人都贊譽他也不會更加努力,即使舉世之人都非難他也不會灰心沮喪。明確劃定內心與外界的區別,明確辨別榮譽與恥辱的界限,不過如此而已!對于整個社會,也是不多見的,然而還是未能達到最高的境界。列子乘風而行,儀態輕曼美妙,周游十五天后返回。對于遠行所采用的方式來說,也是很不多見的,雖然免去了行走的勞苦,但他還得依賴于風,有所憑依。如果能遵循宇宙萬物的規律,駕馭“六氣”的變化,遨游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之境,還能夠依賴什么呢?因此說,至人忘掉自我,神人的心中沒有功利,圣人無意追求名譽和地位。
共享天空和陽光
在這世間,有一種鳥,據說是由北海的魚變成。它姓鯤,名鵬,字高飛,又字遠游。
鵬鳥南飛,是鳥之天性所決定的。雖然生長在北海,但鳥之旅途悠遠而又高昂,它的命運就是向遠方遷徙。那么,就以天空為背景,展翅遠行吧!
掙脫羈絆,雙翅奮力拍擊堅硬的大地,借助反彈的沖擊,讓心靈升起。
亂石、綠草、山花,只是暫時的駐足。振翮、舒羽,以藍天為背景,且待飛去。一起一落之間,已是匆匆時光逝去,爪下的痕跡,已被風抹去。
飛離大海,乘風而去。讓我們為它的旅途祈禱。
無論鯤鵬,還是燕雀,都是天地的精靈。
沒有小,大還有什么意義?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穅,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許由] 古代傳說中的高士,宇仲武,潁川陽城人,隱于箕山。堯曾想讓帝位給他,許由拒絕了,并且認為堯的話染污了他的耳朵,所以到河邊洗耳。
[肩吾、連叔] 古代有道之人。
[接輿] 姓陸,名通,字接輿,楚國的隱士。佯狂不仕,常以躬耕為務,楚王知其賢,聘以黃金百鎰,車駟二乘,不受。于是與家人背負行囊,遠游山海,不知所終。
堯打算把天下讓給許由,說:“太陽和月亮交替升起,生命的爝火永遠燃燒不熄;光芒照耀與日月爭輝,不也是難能可貴的嗎?季節的雨露及時而降,還得不停地澆水灌溉;用自己的力量潤澤整個大地,如此辛勞不也是十分難得的嗎?先生如能立于國君之位,天下一定得到大治,可是我卻還尸居其位;我自己感到力不從心,請接受天下的大任吧。”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獲得了大治,如果讓我替代你,我只是為了名聲嗎?‘名’是‘實’所派生出來的次要東西,那么我將去追求這沒有意義的次要的東西嗎?鷦鷯在森林中筑巢,所占用的不過一根樹枝;鼴鼠到大河邊飲水,也只是喝滿肚子就行。你還是打消念頭請回吧,我沒有治理天下的用心!廚師即使不下廚,祭祀主持者也不會越俎代庖的!”
肩吾向連叔求教:“我曾與接輿相談,聽他大言恢弘,我卻不能抓住實質;他不著邊際的宏論,令我一時無法理解。我深感驚異,就像天上的銀河迢迢清遠,茫無邊際,與世俗的認識差異甚遠,太不近人情事理了。”
連叔問:“他說的是什么呢?”
肩吾說:“他說:‘在遙遠的姑射山上,住著一位神人,皮膚潤白像冰雪,體態柔美如處女;不食五谷,吸清風飲甘露;乘云氣駕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神情專注,使得萬物不受病害,年年五谷豐登。’我認為這全是虛妄之言,一點也不可信。”
連叔說:“是呀!與瞎子無法共同欣賞花紋和色彩,與聾子無法共同聆聽鐘鼓的樂聲。難道只是形體有聾與瞎嗎?思想上也有聾和瞎啊!這句話,就是針對你所說的呀。那位神人,他的德行,與萬物渾然一體,從而使整個天下得到治理,誰還會忙忙碌碌把管理天下當回事!那樣的人呀,外物沒有什么能傷害他,滔天的大水不能淹沒他,天下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焦裂,他也不感到灼熱。他所留下的塵埃以及癟谷糠麩之類的廢物,也可撫育造就出堯舜那樣的圣賢之君。他哪里還肯以治理萬物為意呢!”
宋國有人販賣帽子到越國,越國人不蓄頭發渾身刺著花紋,沒有人用得著帽子。堯治理天下的百姓,安定了海內的政局,然后就到姑射山上、汾水南岸會見四位得道的高士,不禁悵然若失,忘記了自己居于治理天下的地位。
做最好的自己
如果我們不是大鵬,那么,就心安理得地做一只小雀,努力尋找自己的快樂。一顆麥粒、一根樹枝,就足夠了。
大鵬有大鵬的遠足,小雀有小雀的生活。誰也沒有資格譏笑別人,也沒有必要相互擠兌。重要的是努力做真正的自己。
沒有必要否定別人,也無須彰顯自己。面對天地,我們沒有什么可自得的。
不一定走得很遠,就是不朽。其實,只要能夠抵達自己的目標,就是成就。
奮斗與自在,都是生命的真諦。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 姓惠,名施,宋國人,曾做過魏國的宰相,是先秦名家代表人物。
[魏王] 即梁惠王,名罃,謚號“惠”。公元前369年-前319年在位。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大葫蘆種子,我將它栽種培植,結出的果實重達五石。用它盛水,卻不能承受水的壓力。剖開做瓢也太大了,沒什么地方可以放得下。葫蘆不是不夠大,我是因為它沒有什么用處而砸爛了它。”
莊子說:“先生實在是不善于使用大東西啊!宋國有個人,祖傳有調制不皸手藥物的方法,世世代代漂洗絲絮。有個游客聽說了這件事,愿意用百金高價收買他的藥方。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商量:‘我們世世代代在河水里漂洗絲絮,所得不過數金,如今一下子就可賣得百金。還是把藥方賣給他吧。’游客得到藥方,就去游說吳王。正巧越國向吳國發動戰爭,吳王派他統率軍隊,冬季與越軍在水上交戰,大敗越軍,吳王劃割土地封賞他。能使手不皸裂,同是一個藥方,有的人用它獲得封賞,有的人卻只能靠它在水中漂洗絲絮,這是使用的方向不同。如今你有五石容積的大葫蘆,怎么不考慮用來制成腰舟,浮游江湖,卻擔憂葫蘆太大無處放置?可見先生還是心竅不通啊!”
惠子又對莊子說:“我有棵大樹,人們都叫它‘樗’。它的樹干疙里疙瘩,不符合繩墨取直的要求,它的樹枝彎彎扭扭,也不適合尺規取材的需要。生長在道路旁,過往的木匠連看也不看。如今你的言談,大而無用,大家都不會認同的。”
莊子說:“先生你沒看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低著身子匍匐于地,等待那些出洞覓食或游樂的小動物。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跳來跳去,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上下竄越,不曾想到落入獵人設下的機關,死于獵網之中。再有那斄牛,龐大的身體就像天邊的云;它的力量可大了,卻不能捕捉老鼠。如今你有這么一棵大樹,卻擔憂它沒什么用處,怎么不把它種在什么也沒有生長的地方,栽種在無邊無際的曠野里,然后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樹旁,優游自在地躺臥于樹下。大樹不會遭到刀斧砍伐,也沒有什么東西會去傷害它。雖然沒派上什么用場,但也不會有什么困苦啊!”
擁有陽光就已經足夠
這里也有土地,這里也是生命的福地。
在廣闊的宇宙中,沒有起點,也沒有原點,只有此時與此刻。同樣,在廣闊的宇宙中,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起點,也都是一種高度。
無論多么富有,所要的無非是一頓粗茶淡飯便可的生活。
不必艷羨,也無須自卑。享受陽光,就是上天對我們的祝福。
雖然我們微不足道,雖然我們并不優秀,雖然我們平庸如土,但是,只要擁有陽光,我們不做他求。
無力抵達,中途停歇也不失為一種明智。
能夠自主地選擇新的目標,更是一種智慧。
沒有就是真正的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