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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基礎

第一節 何謂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

美國著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家阿里夫·德里克曾強調指出,在運用后殖民批評理論深入批判之前,迫切需要的是“追蹤后殖民概念的演變歷史,尤其是后殖民批評內部的構圖”[1]。德里克的強調是很有針對性的,針對的就是對后殖民理論不甚了解而帶來的各取所需現象,甚至在不直接引用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原點性論述的情況下談論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本文在對后殖民理論進行視點研究之前,先要追蹤一下“后殖民”作為一個學術術語的由來、拼寫上存在的爭議以及對它進行的多維定義。首先讓我們先看一下“后殖民”術語的由來。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后殖民”這一術語最初被特指“后殖民國家”(the Post-Colonial state),因此,“后殖民”有著清晰的編年史的意義,指獨立后時期(post-independence period)。阿賈茲·艾哈邁德[2]說,“后殖民”一詞是20世紀70年代前期在政治理論中第一次使用,用以形容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擺脫了歐洲帝國束縛的國家的尷尬處境。[3]然而,從20世紀70年代晚期開始,這個術語被文學批評家用來探討殖民所帶來的各種各樣的文化影響,“后殖民”這個術語第一次被用在探討殖民地文學圈內的文化交互作用的語境中,這是對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興起的諸如聯邦文學(Commonwealth Literature)和所謂的用英語寫作的新文學(New Literatures)進行批判時所做的政治化嘗試的一部分。這個術語隨之被廣泛使用于對歐洲殖民者的政治、語言和文化進行批評的社會實踐中。[4]

像解構主義和其他后現代思想對文本的分析一樣,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是一個異質性領域,連它的拼寫都給人提供了兩種選擇:沒有連字號的“Postcolonialism”和有連字號的“Post-Colonialism”。事實上這兩種拼寫方法都是被接受的,只不過兩者有略微的理論假設上的區別。那些將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從歷史時期來觀照的理論家,往往采用不帶連字符的拼法;而更多地從意義角度來觀照后殖民批評理論的理論家,則采用帶有連字符的拼法,以突出后殖民主義和殖民主義的一脈相承。此外,還有第三種觀點,認為不管有沒有連字符,“后殖民”在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因此,應該取消“后殖民”這個術語。

深受后結構主義影響的殖民話語理論的主要代表,如薩義德(受福柯影響)、霍米·巴巴(受阿爾都塞和拉康影響)和斯皮瓦克(受德里達影響)等,堅持用連字符把Post和Colonial分開,以把后殖民理論的研究作為一個獨立領域根本性地與殖民主義話語理論區分開。他們認為,殖民主義話語理論只是構造了“后殖民”這一術語所意欲探討的諸多方面和興趣的一部分而已[5],而更深廣范圍和更深程度的探討需要從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研究出發才可以進行。

“后殖民”的含義之所以產生分歧也是由于其前綴“post”具有多種意義之故。作為一個表示時間性的前綴,post既有“……以后”(after)、“半”(semi)、“遲來的”(late)的意思,也有“排除”(ex-)或“新”(neo)階段的意思,[6]在兩個角度的交叉處,可以暗指某種結束,現實的或急迫的。對于南非的種族隔離來說,“殖民主義”是分割和占有的意思,于是“后殖民主義”就有兩種意義:其一是“殖民主義之后”,暗示著撤退、解放和重新統一;其二是“遲來的”或“新”殖民主義。如果“后殖民”是一個時期,從它的自然本質來說,就只能是一個被充滿懷疑的進步所特征化的時期,是殖民主義在文化上的延伸,也即葛蘭西所說的資產階級“話語霸權”合法化的過程。這兩種意義的區分造成了上述對“后殖民”從歷史時期和意義兩個角度進行理解的分歧。事實上,這兩種理論假設并不矛盾,從歷史時期角度來看,代表了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分期;從意義角度來說,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一脈相承。“后殖民”的雙重意義充分說明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雙焦點特性(“應該解放”的迫求與新殖民主義),也說明了此消彼長的態勢,更在一定程度上明確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任務,這些都將在后面的章節仔細分析。

而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術語的抵制源于這樣的謬誤,即“(殖民勢力走后)什么都沒變”。新加坡國立大學英國語言與文學系教授安東尼·古爾特納在其《后殖民性的事實空間:拉什迪、昂達杰、奈保爾[7]、巴赫金和其他》一書中提道,當他的一個印度朋友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什么時候后殖民主義這種狀態才終結呢?”他和其他的一些文學研究者感到了回答的麻煩。于是一些學者干脆主張取消“后殖民主義”這個詞。1994年,愛拉·蘇哈托和安娜·馬克林特克發表在《社會文本》上的文章指出,“后殖民主義”除了表述上的方便外,在現實中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從本質上說,它只不過是在“殖民主義”一詞上粘貼上了一個“后”。

分析起來,對“后殖民”持取消論者存在兩種錯誤假設。其一,對他們來說,主要的歷史事件或時刻出現時是和從前絕對斷裂的。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當然,從帝國主義國家中解放出來后,前殖民地國家還保留著殖民的痕跡,我們必須對這種痕跡帶來的持續性和變化性的混雜有一定的心理準備。Post的三個維度含義中,semi的字面意思指進程的一半,實質上,當既往的宗主國式的殖民已經無法繼續進行,全球反殖民主義的文化自覺已經興起的時候,即便是經濟上的殖民框架和文化上的深層結構依然保持著一種殖民慣性,這樣的殖民也是進入了“后半場”。第二種錯誤假設就是,“事態還和從前殖民主義時代一樣,什么都沒有變”。盡管這個觀點尚有爭論的余地,但它暗中支撐了殖民者歐洲中心主義甚至是種族屈尊的觀念。這句話似乎在暗示:殖民地的人們什么都沒有做,不管好與壞,都是殖民者干的。

畢竟“后殖民主義”時期處于一個為西方所稱的“進步”時期,這個“進步”是被西方認為東方從中得到了無盡的“好處”的進步。在這個時期,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引用了一名殖民官員愛德華·庫斯特爵士的話說:“英帝國的每一塊殖民地都被授予一個模仿英國體例的代表,對這樣的中初期政策進行質疑現在看來有點過時。但如果這個被恩賜的傀儡忘記了她真實的代表,……竟敢挑釁其母國時,她就不由不責怪自己的愚蠢——在一個根本沒有希望獲得如此尊貴地位的社會條件下所接受的如此的好處。在我們當前的殖民政策體系中,一個基本的規則看來是被遺忘或忽略了——殖民地的依賴性。只給殖民地一個獨立的形式是某種嘲笑;如果她能維持其獨立的地位的話,她絕不會做哪怕一個小時的殖民地。”[8]因為當西方的消費意識形態開始徹底“啟蒙”了當地人的時候,當這些人也直接間接地享受到了所謂“進步、發展”的好處的時候,他們很難意識到,為他們造福的這些產品和機制,會不僅給他們而是給整個人類帶來不幸;當一切的形而上的東西附魂于文化用品并進入人們的消費的時候,“消費”本身就搖身變成人類的最高意識形態,于是生存的意義就是機械的復制和意識的麻木不仁。在這個時期中,西方對世界其他地方的殖民就從物質層面轉向精神層面,即殖民地從發展被外力束縛、資源被強制開發、人民被奴役轉到發展被納入西方全球化的軌道,資源和人民的精神也被納入西方的某個生產系列,進入了自虐的然而看起來卻是自慰的循環中,以至于“被殖民者永遠不知道殖民者什么時候把他們看作什么東西,是完全擁有自我的人,或僅僅是物體”[9]。早期的后殖民理論家,如法農、塞澤爾等認為,在西方殖民主義所謂的“進步”名義下所做的一切,用歷史的超前的眼光來看,絕非什么“進步”,現在恰可以看成是后退、可恥和反動的。這樣看來,后殖民主義,或曰新殖民主義可能還要在法農和塞澤爾所批判的基礎上更進了一步,此時,“后”的含義可以表示為“事態如常[10],卻不料更加如此[11]”,絕非“取消論”者所認為的什么都沒有改變。

不管有無連字符,還是干脆取消“后殖民”,在目前學術界,“后殖民”已經被逐漸接受和廣泛使用。誠如阿希克洛夫特等認為的,“當前,不管我們如何看待‘后殖民主義’,以及在什么樣的意義上使用問題重重的前綴‘post’或同樣充滿問題的連字符,這個術語是奠基于歐洲殖民主義歷史和制度實踐,以及所有殖民地人民對這些實踐的反應(抵抗或其他)之上的,這個基礎在看待這個術語時依然是基本的事實”[12]。所以使用“后殖民”這個術語的原因有兩點:首先,它比較簡潔,凡接觸它的人從字面上即大略知其含義;其次,正因為其簡捷的特性,它本身就構成一個開放的領域,由此開啟的是多角度、多領域、多層面的討論。事實上,由這個術語出發,已經并正在引發諸如所有的殖民者是否具有某種共性,遭遇同一殖民者的殖民地是否具有某種經濟、政治、文化上的共性,前殖民時期和后殖民時期殖民地的文化是否存在差異以及這種文化差異和殖民歷史的關系如何,生活在非洲的黑人和生活在美國的黑人是否一樣(如果不一樣,和殖民主義有什么關系)等一系列問題。

因此,“后殖民”這個術語運用起來最大的目的或最大的好處就是,它提供給我們一個方便的可現實操作的意義批判工具,便于我們討論我們所感興趣的文本或其他事務。而且,很重要的是,它逐漸破除了這樣兩個謬誤:一是,在歐洲中心主義的理論思維前提下,認為一切都變了——變得更好,殖民者帶來了光明;二是在后殖民時代,一切都沒有改變,即使民族國家建立了,取得了政治上的某種獨立,但事實上還在老殖民主義的控制之下。正是在這樣的謬誤的沖擊下,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為我們提供了進行深入的文化批評的領域和工具。

上述諸多的分歧,造成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定義也有很多,比較有代表性的有這樣幾個:

(1)喬納森·哈特:“對歐洲帝國主義列強在文化上、政治上以及歷史上不同于其舊有的殖民地的差別(也包括種族之間的差別)的十分復雜的一種理論研究。”[13]

(2)西蒙·杜林:“非殖民化的人為保護他們自己的文化免于西方侵犯的自覺意愿。”[14]

(3)艾勒克·博埃默:“后殖民的文學,它倒并不是僅僅指帝國主義之后才來到的文學,而是指對于殖民關系作批判性的考察的文學。他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抵制殖民主義視角的文字。”[15]

(4)斯蒂芬·斯萊蒙:“后殖民理論是混雜性的。它被作為對西方整體歷史主義進行批判的途徑;作為一個等同于被重新定位的‘階級’的混成性術語被使用;作為后現代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一個子集;作為‘后獨立’的民族組織對本民族性期待的一個名稱;對第三世界學術代表的非抵制的一個文化象征;作為對殖民強權話語的不可避免的但充滿矛盾心理的顛覆,作為‘閱讀實踐’的一個對立面形式……這其中,最明顯的趨勢是,將‘后殖民理論’視為一種批評實踐的主觀愿望:是作為一個閃光的寶庫,它自身有力量把政治合法性賦予制度化的努力。”[16]

(5)查里斯·布萊斯勒:“后殖民文學和理論考察兩種文化碰撞,以及當其中之一帶有意識形態霸權,認為自己優越于對方時會發生什么。”[17]

(6)阿里夫·德里克:“后殖民這一術語在其不同用法中表達了互不相同的多種意義,出于分析目的,必須加以區分。其中有三種用法在我看來似乎特別突出(而且重要)。第一,用于描述過去的殖民地社會的狀況,此時它有具體所指對象,如后殖民地社會、后殖民地知識分子等;第二,用于描述殖民時期過后的全球狀況,此時,它似乎更抽象,所指對象也并非十分具體,其模糊性堪與更早時候的‘第三世界’相比,而它也正意在替代后者;第三,用于描述關于上述狀況的話語,這些話語可由這些狀況所導致產生的認識和心理取向來指示。”[18]

對已有的定義,尤其是社會科學領域的定義,進行分析的一般方法是,可以找出這些定義間關鍵的概念差異。比如:定義的觀察水平或抽象性是否具有包容性,或是否具有某種約束性;有無定義的目的性預期,以及對該定義所指向行為的預期;判斷的規范性如何。如此來分析這些定義,哈特的定義只是簡單地點出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和以前理論關注點的不同和復雜性,判斷不規范,并不能作為某種理論上的界定,這只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研究的某種開始。而杜林強調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出于“免于西方侵犯的自覺意愿”,這個“意愿”的含義過于寬泛,包容性過強而沒有了必要的定義約束性或規定性。杜林的觀點迎合了民族主義者對“自我文化”的強調,雖然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出發點中有這方面因素,但事實上,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已經遠遠超越了它。博埃默的觀點很中肯和到位,他提到了兩個關鍵點,即“批判性的考察”和“殖民主義視角”,這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根本所在,也是其所從出發、所以超越的起點和原因。斯萊蒙的定義看上去很全面,事實上他想達到的目標即是如此,但更多的,他所描述的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所要做的事情。斯萊蒙是把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現象羅列出來,讓分析家們自己去從中把握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精髓性含義。這不失為一種方法,但不是定義。阿里夫·德里克對后殖民的界定富有歷史深意。事實上,后殖民作為對殖民主義之后的世界狀況的描述,恰是界定了一個后殖民時代(本書將在時間視點一章充分論述后殖民時代),并從社會意識和心理方面提醒我們注意后殖民文化批判的路徑或角度。布萊斯勒則很抽象地告訴我們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任務或內容,這個抽象的說法最精彩的是點出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一個最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從意識形態角度進行的文化批判。英國文化理論家斯道雷在其《文化理論與通俗文化導論》一書中考查了意識形態的五種含義[19],最后他得出結論說,“文化和意識形態在整體概念上所涵蓋的面基本相同,兩者之間的主要區別在于意識形態在兩者共有層面的基礎上還帶有政治的一面。此外,關于意識形態的介紹表明文化/意識形態的總體范圍不可避免地是由權力和政治關系來界定的”[20]。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中,在福柯的權力-知識關系論證中,文化也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政治的色彩。事實上,文化就是知識的權力話語。從這一點上來看斯道雷的觀點,文化和意識形態之間就沒有了差別。事實上,馬修·阿諾德的一句名言足以說明文化和意識形態之間難以割舍的關系。阿諾德認為,文化是“世界上最好的思想和言論”,并進一步認為,文化還是知識,以及把知識運用于“心靈與精神的內在修養”[21]。因此,在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中,文化恒等于意識形態,或者說,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研究的就是文化的后殖民意識形態。

這幾個定義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進行了詮釋,把諸如普遍性、差異性、民族主義、后現代主義、代表和反抗、種族、女性主義、語言、教育、歷史、地域以及生產等范疇包括在內。這些定義至少告訴我們,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就是指針對近代歐洲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歷史的文化批評理論。比如喬納森·哈特、西蒙·杜林、艾勒克·博埃默的定義;廣義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是“調解、挑戰和思考在國家、種族和文化之間(常常亦在其內)經濟、文化以及政治上主宰與從屬的關系”[22]的文化批評理論。比如斯蒂芬·斯萊蒙、查爾斯·布萊斯勒、阿里夫·德里克的定義。

當無法對一個社會學名詞下一個相對精確的定義時,先探討一下在該詞語中所可能包含的各種意義也是非常有益的一種思路。在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進行深入研究之前,明確一下我們所要研究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究竟是廣義的還是狹義的是很有必要的,在此之前,還要明確殖民的含義。

從世界歷史上看,殖民關系的確立大致有兩種,其一即是內部殖民化的問題。韋伯在《資本主義在古代世界的失敗》一文中分析了古羅馬帝國的領地農業。其二,是建立在殖民入侵基礎上的外部殖民。針對內部殖民化的問題,事實上,馬克思已經通過對階級以及對資本的分析對它進行了深刻分析,并得出了很多令人信服的洞見;針對外部殖民化的問題,1978年薩義德的《東方學》一書開啟了后殖民研究和批判的領域,由此開始,到霍米·巴巴的《文化的定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走向理論上的成熟;斯皮瓦克的《在他者的世界里》將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與女權主義理論相結合,分析了后殖民社會婦女的雙重邊緣化地位,從而開創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與女權理論兼容的先河。但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兼容是有條件的,關鍵一點就是“后殖民”社會的限制。在沒有殖民經歷的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霸權和壓迫,任何將其歸入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努力都是牽強的。也就是說,關于女權主義、黑人權力運動等只有在后殖民狀況下,才具有了和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在理論方法上相結合的意義和可能,也才決定了這些話語形式作為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話語分支的地位現實。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僅是單純的廣義的分析批判,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因為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會因為分支太多、涵蓋太寬、邊緣過于模糊而失去其理論意義。如英國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家吉爾伯特所說,“這一概念常常被變動以適應于不同的歷史時刻、地理區域、文化身份、政治境況和從屬關系以及閱讀實踐。結果,就對把某些地區、時期、社會政治構成和文化實踐看作‘真正’后殖民是否正確產生了日益熱烈甚至是激烈的爭論”[23]。如此,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確開啟了某種批判的領域,但在這一領域內,對“東方學”及其機制的批判剛一開始就陷入了自我紛爭的泥潭,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自身的批判性其殺傷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任何一種發聲都是站在某一點上的發聲。網絡的特點也暗示我們,任何一個結點上的發聲都會是諸多結點共同支撐的結果。作為研究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中國學者感受著曾經的殖民經歷和新的殖民氣息,觀察著作為一種批判理論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緣起和發展狀況,可以比較清楚地明白:什么樣的后殖民才和其緣起相稱;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后殖民;什么樣的后殖民才是我們需要的有力量的、有前途的批判工具。歸結起來,就是狹義和廣義層面相結合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在狹義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下,關注歷史上歐洲殖民主義對殖民地人民和世界人民的諸多影響內容和方式,我們才發現并懂得了“東方學”;在廣義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下,關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霸權對世界文化、政治的主宰-從屬關系的構建,我們發現了“東方學”在當代的傳承,由此構建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同時,也只有同時關注這兩個層面,目前很多有爭議的問題——比如什么是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后殖民理論、新殖民主義、新殖民批評等——才有解決的思路和辦法。

因此,對于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來說,一個關鍵的問題是找到一個合適的語言,作為東方主義的一個反話語,用它來對西方話語霸權進行有效的抵制和批評。即不管是霍米·巴巴和斯皮瓦克的漂亮的理論學術話語,還是艾哈邁德那樣充滿爭議的、直接的戰斗性的語言,只有通過相對合理、公認的理論表述,從而明確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使命才是關鍵。后殖民研究的客觀現狀不容許我們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給出一個武斷的定義。但本書認為,要明確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使命,還需要到薩義德對東方學的批評史中去尋找。在那里,我們可以找到一種視角,以及和視角伴隨而來的批判和批判方式。在這樣的方式下,我們可以這樣定義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是對殖民主義視角、東方學傳承的機制以及它們的延伸所形成的文本進行的一種多維意識形態批判理論。

當然,任何的含義在被生產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亡,因為在后結構主義者看來,定義的含義總是在不斷產生和變化的。斯道雷干脆將含義定義為某種“短暫停頓”的結果——“我們所謂的含義就是對解釋進行解釋的持續不斷的過程中的一個短暫停頓”[24]。從這個意義說,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任何定義都既有意義同時也因這個意義的存在而消弭了意義本身。這是一個意義的游戲,無始無終。而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運用分析性的方法來看待時,透過視點所要做的,就是將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放在后殖民時代的背景下,終止或暫停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從能指到能指任意滑動的無止境的游戲,從而獲得某種短暫停頓的認識結果,這既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定義本身,同時也是其定義的實質。

另外有學者認為,“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無論是作為一種文化事實,還是作為一種學術現象,均與老牌帝國主義國家——法國有著維系。然而,法國在世界范圍內的殖民史卻被當下英語在西方世界的普泛言說權所遮蔽了;而且,由此“更有趣”的是,來自東方的學者在歐美學界以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抵抗西方中心主義及其權力話語時,他們操用的哲學策略竟是法國學者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和福柯的權力批判理論。[25]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緣起確與法國有密切關系,尤其是與其早期在世界范圍內推行的“同化”政策有關。以塞澤爾、桑戈爾、法農為代表進行的早期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其針對矛頭即是法國。但是法國、法語在當前的全球化語境中早已不具有某種普泛性的言說權力,正如法國學者佩雷菲特所哀嘆的,“正當內部分裂的法國向整個歐洲大陸開戰的時候,英國替代了法國在中國的位置。格林尼治子午線取代了巴黎子午線”[26]。1898年,在所謂的法紹達危機過后,法國和英國簽訂協議,非洲整個尼羅河盆地劃為英國勢力范圍。法國已經不可避免地在世界殖民地的爭奪中衰落了。法國、法語已經由早期的世界范圍的影響力退居二線——成為地區性的話語而只能在局部地區(主要是其前殖民地)發揮某種影響了。這種影響塞澤爾等人已經進行了著力批評,現在也需要關注。但當前全球化的語境中英語和法語的普泛性言說權對比結果已自然讓我們明白,當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矛頭主要應該指向何方了。至于說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家操用的批判工具是殖民者法國的這一問題需從以下四個方面理解:其一,事實上,理論被運用于質疑和批判的領域與范圍愈廣,其生命力愈強。其二,考慮理論的譜系和其是否適用時,簡單的民族主義往往弊大于益。其三,來自老牌帝國主義國家的具有強大力量的解構策略,用來分析新帝國主義豈不更具有針對性和殺傷力?事實上,除了德里達和福柯外,意大利哲學家葛蘭西的批判性理論已經為學界所公認。其四,警惕語言、文化自身邏輯所編織的陷阱,審慎地運用一切可用的理論資源進行深度關注和批判才是我們理論研究的核心。

因此,在上述的基本思想指導下,如果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進行一番譜系追溯的話,塞澤爾、桑戈爾等開啟的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早期批評的先河,其矛頭主要指向法國和法語霸權,批判的是武裝入侵的殖民方式以及由此帶來的文化沖擊,被殖民者此時是第三世界。而薩義德開啟的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后期階段,在這個階段又有兩個焦點:其一是集中在對老牌帝國主義國家英國以及英語在世界范圍內的霸權進行的后殖民文化批判;其二是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崛起的新帝國主義——美國以及美國英語在世界范圍內推行“美國主義”(即文化帝國主義)所進行的新殖民主義批評。同時,在第二個焦點上還產生了新的分支,那就是,被殖民者已經從單純的第三世界擴展到第二世界[27],比如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關于這一點,在本書第四章第一節還將專門論述。下面我們就按此線索對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源流進行譜系上的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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