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在三重回歸和三重超越中建構后殖民詩學

在考察歷史發展的基本線索時,霍克海默、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一書中一開始就用人和自然之間的沖突,取代了階級沖突作為歷史的原動力。[127]但這已是19世紀到20世紀中期的事了。歷史,或者說是時間,已運用其巨大的威力讓20世紀中期以后的人們認識到,并非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東方和西方、發達和落后等“對立”或簡單的“二元對立”是人認識自然、他人以及自己的天然合適的拐杖。身處后殖民時代的人們發現,歷史的原動力已經由黑人運動、第三世界運動等反話語運動反射出來的種族矛盾取代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沖突,這是人類從文化角度對自身的深沉關注。當奴隸制度——一種制造非人的人的機制——被打碎后,人性和對人性的關注浮出海面。

如果以人-自然作為我們這個世界一切的簡單分類的話,我們發現,只有人,因其天生的孱弱,為自己搭起帳篷,蓋上樓房,然后再上一把鎖。如此,人棲息在自我設置的空間里,世界的一切都從人與自然或者說是人與周圍的一切——其他人和非人的簡單二元對立——中衍生出去。雖然在哲學中“對立”是一個中性的詞語,但它卻深刻地揭示了人自我內心的存在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人不僅遠離了自然,遠離了他人,最主要的是,“遠離”(或異化)占據了他的心房,使他在很大程度上不能自持地用超出自己能力和“其他”想象的手段試圖拓展他的心房的空間,以抵抗那加劇的窒息感。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愈加從自我中異化出去;太多的自我異化的匯合就構筑了馬爾庫塞所謂的處于基本壓抑和額外壓抑之下的人類現實。于是,社會,這一本充滿生機的自足體,這一來自自然、生于自然、融于自然的“靈體”就面臨著“五馬分尸”的慘烈后果;劇烈的社會布朗運動的結果是使社會失去了其生存和進一步發展的支點,不斷地有人與非人從這巨大的球狀體中被甩出去,甩向非人性的淵藪。那些哲學家、宗教家和文藝理論家的思維游離于球體之外在邊緣處觀察著。從幾個世紀的殖民到20世紀人類兩次大的災難,可以稱之為“人蝕”。當然,在人類的帳篷下的刀光劍影已不可避免地傷及帳篷外“無辜”的自然。然而,自然的威力就在于,它提供給你制造帳篷的一切便利,同時又把隨時撤走這一切的權利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上。“人”在自然的威力面前面臨著自信喪失殆盡的危險。事實上,從目前看來,如果人作為自然的一員要申請延續地球上的居住權的話,人類必須首先停職反省。

事實上,人類文明的成果幾乎一直都在探求何以為人、如何為人等問題。在這些問題面前,人本身的自我意識總是滯后的;然而一切非人性的包括科學的結果活在當代——它對人的意識的刺激和成就在當代;而社會科學中的哲學、宗教卻是超前的。尼采在19世紀就自負地稱自己的哲學二百年后才會有人懂;宗教悲天憫人地將人遠遠地放逐到似乎無法用公元紀年的另一個世界;只有文學,立足過去、現在和將來,在生命的有效期內將人、人性放在展臺上,起伏升降,進行多維度的展示。它讓人的思維在電光火石的片刻無限地逼近人性、普遍人性的殿堂,讓人性在汲取、滿足中升華。文學理論存在的必要性就在于,它是用哲學家的眼光、宗教家的胸懷、自然科學家的精確、現實家的敏銳等精奧的東西承載、烘托、透析著文學,并與哲學家、宗教家、自然科學家一起攜手步入人性的輝煌殿堂。不同的是,文學理論從文學的角度運用文學在林中開路、鋪路、燃長明燈和鳴槍示警。

而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就在開路、鋪路、燃長明燈和鳴槍示警。它開啟了人性重返伊甸園的歷程。這個歷程是由一系列的回歸與超越構成。對應于殖民主義對殖民地的三重壓抑的,是后殖民地的三重回歸:領土的回歸、文化的回歸與自我的回歸;而對應于領土的回歸的是族性(民族主義)的超越,對應于文化的回歸的是差異(國際主義或普適主義)的超越;對應于自我的回歸的是認同(本質主義)的超越。這是在解構中的建構,建構的是后殖民的文化詩學、語言詩學和人性的詩學。

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回歸是薩義德的“回歸”,超越是馬爾庫塞意義上的超越。薩義德認為,“我覺得回歸的真正意義在于讓回歸者回到自身;也就是說,回到歷史,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發生,我們究竟是誰。我們是來自那片土地的一個民族,我們也許不在那兒生活,但我們的根在那兒,我們的歷史不容忽視”。薩義德的“自身”就包括領土、文化和人性自我。殖民主義迫使殖民地人民從武器的強制服從走向意識上的自動贊同,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就是要在對服從和所謂的贊同狀態的批判中通過回歸走向超越。回歸的欲望就像回家,似乎大病一場的人對健康的理解就是回到生病之前的狀態。但簡單的回家已經不可能,因為殖民主義所打造的壓抑的無意識狀態已經使后殖民國家無“家”可回。疾病曾經征服了軟弱的肉體,但新生的抗體卻讓精神走向成熟。如此,“回歸”就是要剝去這些閃光的外衣的同時,檢視這些外衣的光環所及之處給殖民地人民的視網膜和心靈所造成的傷害,在批判中療治,在療治中回歸。“回歸”的現實處境縈繞著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家。所謂超越,就是離開、高于現實的現象層次來理解現實。如馬爾庫塞所說,要完全“超越”現存社會,追求一種“質的變革”。事實上,任何理解都必須是超越。在同一現象層次上不可能理解這一現象,而跳出界外觀之,高于現在才可以突破現在的局限。“一個理論必須不僅僅是一種推測:它不能一望即知;在諸多因素中,它涉及一種系統的錯綜關系;而且要證實或推翻它都不是件容易事。……被稱為理論的作品的影響超出它們自己原來的領域。”[128]如此,回歸與超越就構成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基調,本書即是從時間、空間、主體和話語入手檢視此過程,將殖民者/殖民地、殖民/非殖民化[129]、話語霸權/反話語、東方/西方等放到思維的平臺上,在追溯中反思,在比較中批判,在解構中建構——建構一個超越之后的文化的新版“地圖”[130],如此構成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主旋律。

在這樣的主旋律中,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有多個音階。從文化詩學的角度來說,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是一種深沉的文化研究。美國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喬納森·卡勒在其《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中專設一章來講“文學與文化研究”的問題,他指出,文化研究“是人文科學在(20世紀)90年代的一項主要活動,一些文學教授可能已經從彌爾頓轉向了麥當娜,從莎士比亞轉向了肥皂劇,而把文學研究拋到一邊去了”[131]。卡勒認為,“文化研究是從文學研究中生成的”[132],同時,“文化研究就是把文學分析的技巧運用到其他文化材料中才得以發展的”[133]。但從外延來看,“文化研究包括并涵蓋了文學研究,它把文學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實踐去考察”[134]。因此,卡勒總結道,“文化研究存在于兩種愿望之中。一種分析家的愿望是把文化作為一套標記符號和與人民利益脫離的實踐來分析,并且創造出人民逐漸接受的愿望;另一種分析家的愿望是在通俗文化中找到價值觀的權威表述”[135]。劉小楓在其專著《拯救與逍遙》“引言”中也提出類似的觀點,“文化的研究顯然有兩種不同的層次:一種是考察文化的歷史事實,另一種是尋訪文化的歷史事實中所蘊含的價值意義。……探尋文化的價值意義、重新建構文化形態的活動始終與人的現實處境有關。它的要求恰恰不是把歷史文化還原為歷史事實,而是使歷史事實中的意義透顯出來。意義的追尋是人類活動的本質。人正是通過文化的建構活動來超越給定的現實,修正無目的的世界,從而確立人自身在歷史中的價值意義。因而,這種層次的文化探究是更為根本、更為首要、更為文化性的”[136]

從文學研究到文化研究的轉變來自文學功能的變異。文學,在中國的儒家思想那里,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是載道的工具。無獨有偶,西方的殖民思想在向東方滲透中也自覺不自覺地走上這樣的選擇,那就是在文學中,將西方的強大、自律、文明、高尚和東方的孱弱、宿命、懶散、低下、愚昧以文本的形式固定下來,并在大量的文學生產中,將代表著這些思想的東西循環、重復運用以及形成某種符咒,在審美性地“教化”東方的同時,而且將自己也“感動”了,于是西方穿上衣服,來到東方,開始了新一輪的文化上、意識上的對東方的“霸占、強奸”。由于其長期的努力、經濟上的發達和語言的推廣,因而形成了各種各樣的“霸權”。于是,我們就會在東方看到描寫滲透西方強大、文明而東方卑賤、落后的文學。同樣,我們也會在西方看到渲染西方強大以及教導西方人如何“御”東方女人的文學。文學,這一人類精神神圣的殿堂,被庸俗的政治學、社會學所占據,變成了小丑,文學在自殺。

因此,文學變異的現實就決定了后殖民文學或文化批評理論處在這樣一種文化探究層次上:它從對殖民主義文化歷史事實的考察出發,探詢殖民主義對人類文化發展的所有價值意義,在解構、修正、超越過程中試圖建構文化發展新的平臺。當然,正如所有生理的和社會的變動都在某種類似人一生的歷史樣態中發生著,自然而流暢,文化,或者文明,也是在這樣的繁雜和喧囂聲中發生、發展和延續著。這個過程既有逆流而上的高歌猛進,也有順流而下時的酣暢淋漓,當然也有平流時的舒緩深沉。而且,文化或文明這條河流不同于自然河流的復雜性就在于,這三種情狀往往是同時存在的和彼此置換的。而文化研究或文化批判的任務,就是要在這樣的共存和置換的組合中,進行不同層面的文化運行的考古,檢索出三種或多種界面的重合與分野之處、置換之理、未來之勢,從某個或某些視點出發進行某種疏浚、去蔽、阻遏的抑揚動作。而所有的文化批評者站在不同的視點上所進行的這一系列的檢索和批判就成了自然、社會河流之上的另一條河流,即文化批評的河流。它懸浮在上,所做的卻是最終促使文化的發展沉凝、穩健的工作。劉小楓的分析給我們的啟示是,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即是文化研究的第二層次。正是對殖民文化和后殖民文化現實的審讀,文化研究者從文學解讀、欣賞層次進入了文化價值意義的探尋和理論重構。

卡勒在《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中對理論的意義歸納為如下四點:第一,理論是跨學科的——是一種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學科的作用的話語;第二,理論是分析和話語——它試圖找出我們稱為性,或語言,或文字,或意義,或主體中包含了些什么;第三,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是對被認定為自然而然的觀念的批評;第四,理論具有反射性,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創造意義的范疇提出質疑。[137]卡勒關于理論的結論也在這里說明了本文的一個性質:是關于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研究,而非后殖民文化批評。在這一點上,本書贊同王逢振的觀點,他在為“知識分子圖書館”叢書寫的總序中認為,“‘批評理論’(critical theory)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一直在西方流行的一個概念。簡單地說,它是關于批評的理論。通常所說的‘批評’注重的是文本的具體特征和具體價值,它可能涉及哲學的思考,但仍然不會脫離文本價值的整體觀念,包括文學文本的藝術特征和審美價值。而批評理論則不同,它關注的是文本本身的性質,文本與作者的關系,文本與讀者的關系以及讀者的作用,文本與現實的關系,與語言的作用和地位,等等”,“它關注的是批評的形成過程和運作方式,批評本身的特征和價值。”

主站蜘蛛池模板: 石首市| 阳江市| 柏乡县| 辛集市| 遂平县| 读书| 广德县| 清丰县| 龙陵县| 荣昌县| 大荔县| 沧源| 普兰县| 黑河市| 万源市| 当雄县| 陵水| 张家口市| 余姚市| 通辽市| 白山市| 侯马市| 扎赉特旗| 北辰区| 璧山县| 东辽县| 运城市| 嘉鱼县| 新泰市| 邳州市| 四子王旗| 伊宁县| 沅江市| 吴川市| 祁门县| 合作市| 寿光市| 东乡族自治县| 文安县| 凭祥市| 买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