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修訂版)
- 姜飛
- 5392字
- 2023-07-03 19:12:15
一、解構的是殖民主義以來三重壓抑、三重邊緣化的人類生存狀態
徐賁的《走向后現代與后殖民》是中國學者研究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一部力作。書中強調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應根據西方與非西方社會不同的具體情況來變通策略,而不應機械照搬,指出“盡管身處西方的非西方人和第三世界社會中的人們同有第三世界的背景,但卻因為具體社會中特定的壓迫性結構各異而具有不同的壓迫緊迫感和對抗策略”,而國內“目前對西方后殖民理論的介紹往往正是忽視了這一點”[111]。這里所說的壓迫感具有深遠的社會文化背景,因此,在進入本書所探討的殖民主義對殖民地人民所造成的三重壓抑之前,有必要先從對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人類的兩種壓抑,即原始壓抑和一般性壓抑的分析入手,分析存在于人類一般生存狀態下的壓抑,到了殖民地那里會形成什么樣的變體,又如何引發了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
弗洛伊德認為,“原始壓抑是防止那些從未進入意識的本能性對象選擇進入意識”,“這種壓抑來自遺傳的先天性心理障礙,它把本我中大部分內容永遠封閉在無意識中”。“然而壓抑了并不等于不存在了。這種原始的對象選擇雖被壓抑,還可以經過一番喬裝打扮,運用種種間接方式進入意識,來影響人的行為,進而引起人們的焦慮。然而它們又往往在本我與自我的邊界上受到自我設置的‘審查站’的審查,使犯禁的東西無法進入意識。這樣,某些記憶、觀念和知覺,雖然喬裝打扮,也只好退回到無意識中,這種機制就是一般性壓抑。”[112]“‘壓抑’的本質不是取消或廢棄本能的‘觀念性呈現’,而是迫使它不能進入意識,或者說,不使它成為‘意識的’(或自覺的)。這樣一來,這種概念就只能停留在無意識中,不能被‘意識’所理解。但我們已有充分可信的證據證明,即使它是無意識的,卻仍然在起作用,最終甚至會影響到‘意識’。任何一種被‘壓抑’的東西都是無意識的,但我們現在還不能肯定,無意識的全部內容是由被壓抑的東西構成的。無意識的范圍也許要廣泛得多,被壓抑的東西僅是無意識的一個組成部分。”[113]原始壓抑是基本性的壓抑,它遵循的是快樂原則,實現的是精神上的“麻醉”[114]。而一般性壓抑則是文明——弗洛伊德所稱“人類對自然之防衛及人際關系之調整所累積而造成的結果、制度的綜合”[115]——打造的精神性自我的本能作為,它遵循的是現實原則。馬爾庫塞把這種精神本能的一般性壓抑擴展到文明本能,提出還必須區分作為一般文明要求的現實原則與作為特定文明形式要求的現實原則,即操作原則,區分基本壓抑與額外壓抑。他認為,“由于經濟上的貧困和克服這種貧困所需的勞動,要造就文化就必須對愛欲作一定限度的限制、克制或延遲。這是一種基本的壓抑。它是不可避免的,因而在一定意義上是合理的”。但因為物質資料分配方式與生產物質資料的勞動組織方式已經遠超出了人的精神本能范圍而進入到文明的本能領域,“它們代表了特定文明階段的統治利益……它們對人的愛欲所強行施加的壓抑是在一般文明要求的基本壓抑之外的、為維持特定統治形式所必需的額外壓抑”。
馬爾庫塞的“額外壓抑”為人類發展的某種烏托邦理想提供了依據——在馬克思所設想的物質產品極大豐富、人們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社會里,這種額外壓抑是會自然消亡的。或者至少把人們對消除這種壓抑的努力引上這樣的思路,即隨著人類物質生產能力的擴大和組織方式的科學化,人類所感受到的這種“額外壓抑”會呈現遞減的趨勢。然而,事實上這么樣呢?弗洛伊德指出:“最近由于科技方面的急速發展,人類開始面臨巨大的困境。因此,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或認為控制自然并不是文化唯一的努力目的,也不是人類幸福的唯一條件。或以為放棄文明恢復原初狀態可能會使人類更加幸福。”[116]弗洛伊德看到了科技發展對人類的消極影響,即科技雖然讓人類控制自然的能力增強,但反過來,由此造成的對人類的壓抑更甚。馬爾庫塞說得更具體,“人們面對的事實是:在現代工業發達社會里,人類的愛欲所受的壓抑不僅沒有消失和減輕,反而變本加厲地嚴重起來”。編寫了7冊《人類文明編年紀事》的德國維爾納·施泰因教授則預感到這種發展與壓抑的二律背反所帶給人類的悲哀,“在20世紀,許多希望破滅了,代之以恐懼和憂慮,是否可以這樣說,人類具有淵博的知識和巨大的能力,但是,能否駕馭這些知識,人類并沒有把握,甚至是會因濫用這些知識而走向滅亡”[117]。
科技的發展使人類愈加能擺脫原始性的壓抑,文明特有的要求又使人類面臨一般性的壓抑。如何解釋這個處于發展與壓抑之間的寬闊的灰色地帶?弗洛伊德把原因歸結為“基督教蔑視現實生活所必然要產生的結果”。馬爾庫塞把它歸結為“統治(資產)階級控制手段的增強和隱蔽”,從而開啟了對資本運作主導的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的反思。但是在這樣的反思中,馬爾庫塞發現,資本運作的結果已經凸顯在現實生活中的各個方面,批判的任務能交給已經失去了批判意識的“單向度的人”嗎?在《單向度的人》[118]一書中馬爾庫塞認為,在發達工業社會里,人們的批判意識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在資本主義強大的消費意識形態的操控下,人們所謂的自由只是選擇由誰來統治自己的自由,而針對現實中的各種問題,尤其是既涉及自身生存環境,又關涉人類未來的一些哲學、社會問題的思考和批判能力已經沒有,如此,人們只能蜷伏在發達的技術之下,科學取得了高居人上的權利,技術理性已經使人類匍匐于從亞里士多德以來把認識限定在直接經驗和推理的形式規則之上,只關注人類生存“應然”的層面,而無意地忽視或故意不提“本然”的含義,人類變成了單面的失去批判精神的奴隸:“發達工業文明的奴隸,是地位提高了的奴隸,但仍然是奴隸。”[119]因為決定奴役的,“既不是順從,也不是艱苦勞動,而是處于純粹工具的地位,人退化到物的境地”[120]。
馬爾庫塞所說的人類退化到“物的境地”,就是前面所說的這個“灰色地帶”的狀況,同時也是他對這個“灰色地帶”的解釋。那么,如何突破這個“灰色地帶”呢?馬爾庫塞認為,“要完全‘超越’現存社會,追求一種‘質的變革’;摧毀現實的根本結構,使人民能自由地發展自己的需求;建立一種新的技術(不是目前技術的新應用),重新把握藝術和科學、科學和倫理學的統一;自由地發揮我們的想象力,給科學套上韁繩,使之用于人類的解放”[121]。而現實的情況是,發達工業社會的人民已經如馬爾庫塞所說變成了“單向度的人”,資本主義的飛速發展也飛速同化了這種制度下的人;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在這些地方人類共產主義目標以“理想”存在著,在其他地方甚至有被徹底邊緣化的危險。也就是說,可以、能夠操作馬爾庫塞所謂的“超越”的人到哪里去尋找是個根本性的問題。馬爾庫塞提出的答案是:“在保守的大眾基礎之上,有一些亞階層,如被遺棄者和被排除在外者,被剝削、被迫害的其他種族和有色人種,失業者和不能就業者。他們全都是在民主過程之外存在的;他們的生活最直接、最現實地要求結束不可容忍的條件和制度。因此,即使他們的意識不是革命的,他們的敵對行為也是革命的。”也就是說,既然工人階級不再是社會革命的動力,那么推翻現存社會制度的任務就落在了造反學生、少數民族和流氓無產者的肩上。[122]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這些人中,馬爾庫塞專門提到了“被剝削、被迫害的其他種族和有色人種”,而這兩種人群恰是進行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批判的主體構成。
馬爾庫塞把弗洛伊德對人類生存狀態的描述深化到文明的層面,這是他的重要貢獻。但他在把人類面臨的弗洛伊德意義上的基本壓抑和一般性壓抑拓展到資本邏輯上的額外壓抑時,視野略顯窄了一些。資本主義造成了單向度的人——喪失的是批判的意識和功能;但殖民主義打造了“第四世界”(詳見本書第四章第二節)的空心人——喪失的是作為人的意義上的存在。雖然馬爾庫塞也提出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人退化到了“物的境地”,但這種“物的境地”還有層次上的差異。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處于“物的境地”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都是“奴隸”。但這兩個“奴隸”中,后者還是前者的奴隸。后者是地位最低的奴隸,承受著殖民主義帶給他們的三重邊緣化的地位;前者是發達工業文明的奴隸,是地位提高了的奴隸,但仍然是奴隸。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視野里的“奴隸”是經受了三重壓抑——弗洛伊德意義上的“基本壓抑”、馬爾庫塞意義上的“額外壓抑”和來自殖民者的“超壓抑”——的奴隸。殖民主義恰是馬爾庫塞所說的額外壓抑的毒瘤,或者說它是額外壓抑之外的超壓抑——包括殖民者制造并推廣給殖民地的普適主義(包括普遍主義或國際主義)、民族主義和本質主義。它們像是殖民主義的三駕馬車(普遍主義、本質主義、民族主義),馳騁在第四世界。“普遍主義”所做的,是殖民者在對殖民地文化意識的壓抑和置換過程中,把殖民地民族文化認同的意識基礎或本能從本能的“觀念性呈現”的層次中排擠、壓抑出,使之進入到文化生產和消費的無意識夾層,在和殖民者所期待并打造的“意識”對質中被放置到一個可疑和邊緣化的境地——意識進入到無意識。同時,殖民者通過策略性的話語為殖民地預留了一個意識“保留地”,在那里,由一系列的“歐洲中心主義”所鑄造的第四世界的意識在“自由”地流淌,進行著低水平的、惡性循環的民族主義和本質主義的輪番登場。
具體來說,這三重壓抑的實現是通過對殖民地三重邊緣化的殖民而實現的。
由于歐洲實行流放犯制度,最初到達美洲和大洋洲的白人事實上是歐洲主流社會的邊緣人;“對最早的歐洲人來說,大洋洲是他們想象中的地獄。那里自然環境惡劣(比如季節的顛倒),與監獄實無兩樣”[123]。1788年英國首批艦隊人員在大洋洲定居。至此,大洋洲才不再是英國社會遣送不良分子的流放地,而成為某種戰略要地。白人在殖民地屠殺土著居民,掠奪資源,推行奴化教育,推廣英語,不斷地使殖民地邊緣化;殖民地獨立前、獨立過程中以及獨立后,由殖民歷史培養出來的殖民的維護者、同謀者——土著中操英語的精英分子——又對本土其他居民實行第三重邊緣化。而在這三重邊緣化過程中,通過諸如對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描述、白人經典作家的小說、英語在世界范圍內既作為工具也作為意識的推廣、殖民者培植土著精英作為“輿論領袖”[124]等,將殖民地不斷“野蠻化”“他者化”。文學與殖民主義政治同謀,誠如戴安娜·布萊頓和海倫·蒂芬在《西印度群島文學與澳大利亞文學比較》一文中所說,“在整個殖民主義領域,歐洲人的文本和他們的小說,猶如他們的槍一樣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槍手就是諸如《魯濱孫漂流記》中的克魯索、《黑暗的心》中的庫爾茲等白人殖民者。皮爾曼認為,克魯索是“一個激進的個人主義者,……是危險的獨裁主義者,也是一個難以救藥的野蠻的殖民主義者。如果脫去這本小說民族優越感的外衣,我們便可看到其殖民主義的本質。一個無法在自己國家獲得成功的懦弱的人,一個生性浮躁、反復無常的人來到異邦,他在國內接受的技術文明很快使他優越于當地人。于是,他掠奪土地,屠殺異教徒,用武力使那些改變信仰的人成為他的工具。他蔑視土著人,但也害怕他們。如果他的安全受到威脅,他隨時準備對他們進行屠殺。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擴張和殖民主義滋生了,也正是這個原因,《魯濱孫漂流記》才需要我們不斷地給予關注”[125]。
殖民主義是啟蒙主義的毒瘤,是啟蒙主義所帶來的對財富的控制欲的惡性膨脹的結果,它在使現代文明提供給人的一切便利發生變質的同時,也把人類文明的發展從高尚的軌道上拖下來;在帶給殖民地和宗主國文明之外的體味(包括血腥、劫掠、暴政、貪欲)的同時,使人類文明進入了一個暗無天日的發展歷程之中。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后的近三個世紀,貫穿在人類征服自然以及階級征服階級中的,是殖民主義以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征服。也許,人類的確需要認真考慮人類對自然征服的得失問題,對一些經濟利益的代表來說,也的確需要考慮因對自然資源的占有多少而劃分的階級之間的沖突問題,但對這些問題的探討卻絕對回避不了,也遮蔽不了——即使曾經被回避、被遮蔽,并且這種傾向還在繼續——一個重大的問題,即通過對這些問題的探討和解決而實現的人對人的奴役,尤其是在這些問題的名義上實施的一個種族對另外一個種族的奴役。
因此,三重邊緣化或他者化構成了殖民史。薩義德在羅絲對他的訪談中提道,“一個民族如果被排斥在文明史以外,那是無法忍受的不幸”。但這種不幸從殖民主義時期到現在依然在上演。當然,如弗洛伊德所說,無意識當然是被壓抑的內容,但并非就此消失,而是要本能性地發聲和起作用。哲學上的解釋和探求在多大程度上反射著對現實的批判和對未來的本體論上的構建,就在多大程度上完成著自己應有的使命。德里達的解構主義提供了方法,而福柯的知識考古提供了途徑,從薩義德開始的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家開始了對從啟蒙主義開始以來的西方思想中的一切敵對、壓制發起了總的反擊,殖民主義是其長途跋涉的第一個關隘,而后殖民之后即應是建立在對人類文明(主要是目前的西方科技文明)深沉反思和批判基礎上的揚棄性建構。如此,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的意義就絕不是某種學科簡單的延伸,或是某種思潮的某種自然的分支,到目前為止它還是集束性的見解。但為它感到幸運的是,它幸虧沒有被歸入某種理論體系而再度邊緣化。它起源于對人類發展史上殖民主義的批判,但已經遠遠被超越了。誠如薩義德對東方學的批判,“東方學的局限,……乃伴隨棄除、抽離、剝光其他文化、民族或地區的人性這一做法而來的局限”[126]。因此說,后殖民文化批評理論是對人類,而非單純的殖民地被殖民狀態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