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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從殖民到新殖民:資本主義傳播體系的歷史性、現代性建構

資本主義的演進歷史不僅是一部帝國殖民/新殖民史,亦是一部傳播變遷史,或者說是帝國與傳播的變遷史。曾經從領土占領的視角被稱為“日不落帝國”的英國,演變成文化和語言無處不在的新帝國,傳播的作用不容小覷?!?0世紀英帝國性質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是紙漿業和造紙業的結果,是其對公共輿論影響的結果。”[18]麥克爾·哈特和安東尼奧·奈格里這樣描述“帝國”:“帝國只能被構想為一個普遍的共和國,是建構于無邊界、容納性建筑中的由權力和反制權力組成的網絡。”[19]在帝國式的主權觀中,權力在擴展過程中不斷地革新、再造自身的秩序邏輯。[20]盡管“帝國”并不總是一個確定性的概念,它的內涵和外延在不斷發生變化,但它所包含的權力拓展邏輯和秩序更新理念卻體現了資本主義以“擴張”為內核,以“拓殖”為動力的基本發展模式。而傳播網絡正是創造、鞏固、革新和再造資本主義殖民邏輯和殖民秩序的基本手段,甚至其本身就是資本主義殖民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和典型表征,作為消除商品自由流動障礙、實施意識形態控制的重要途徑,傳播技術體系和網絡被整合進重新框定政治、經濟和文化資源的全球分割當中,與西方現代化理論互為表里,化身為現代性的核心構件并演變出休戚與共的傳播生態。

傳播與文化新殖民互為發動機貫穿于現代性的建構和現代化的傳播歷程。對領土殖民時期的利益和利益輸送機制進行有效維護的文化殖民通道本身就是在傳播過程中達成共識并有效踐行的,因為全球傳播有效替代(彌補)了槍炮政治成為新的全球資源調配主角,傳播治理現代化甚至演變成為現代化的新核心。無論是對于西方現代性的傳播景觀化建構,還是有關現代化路徑的思想性討論和共識的達成,國際傳播尤其是20世紀上半葉美國創新性使用的發展傳播學都居功至偉。結構-功能主義學派為發展中國家呈現/建構一個被建構的“發達”系統想象,甚至不厭其煩和不拘細流地將具有現代化特征的技術、科學和思想觀念放在發展中國家手上的同時,還代為其思考,并通過有效的國際傳播手段將對于現代性消化過程中滋生出來的所有問題都化約為“傳統-現代”二元對立宏觀體系思維模式,化約為其傳統障礙或自身問題。由此,我們發現,縱觀歷史,傳統和現代傳播體系的演進從萌芽到發展,與殖民主義和新殖民史以及理念、格局的變遷有著廣泛深入的互動性、互構性特征,這體現在殖民時期和新殖民[21]時期兩個歷史階段:

(一)歐洲中心主義與殖民擴張基調下,隨著印刷術、報紙、廣播、電視等傳播技術和平臺的發展,界定了全球傳播的第一和第二次浪潮,實現了早期殖民主義和國際傳播體系的互構

15世紀到二戰結束是殖民傳播體系的形成時期,它確立了以政治功能為核心的基本架構,伴隨的是地理意義上的占領、侵略和宰治。作為一個相對松散的體系,它是緊跟殖民擴張的步伐和技術變遷的節奏,逐步拓展傳播范圍、傳播內容和傳播形態建構和完善起來的。而文化和傳播網絡的建構也伴隨著帝國霸權的確立,[22]正如茨維坦·托多羅夫(Tzvetan Todorov)在《征服美洲》(“Conquest of America”)中所分析的,對交流手段的掌控,是任何殖民視野獲得權力的要素。[23]因為,自由交換原則必須支配信息和傳輸工具,信息的自由流動僅僅是商品和勞務自由流動的必然結果。[24]

交通、商品和語言的傳播屬性被深度開發,奠定了以人際傳播、組織傳播為主的早期殖民傳播結構。帝國勢力的擴張和較量更多取決于交通技術的發展,運輸條件的改善為殖民者的地理空間開拓奠定了基礎,保障了物資與勞動力在更大范圍內的流通,同時也奠定了以人際傳播、組織傳播為主的早期殖民傳播結構。正如阿芒·馬特拉(Armand Mattelart)所言,在擔負全球使命的現代資本主義理性建構過程,正是鐵路公司帶來了管理資本主義和金融市場的國際化兩種“基礎性的材料”。[25]鐵路延伸到哪里,人和語言就延伸到哪里,在對非洲的殖民過程中,葡萄牙人不僅學習當地的語言,并且向黑人譯員教授葡萄牙語;[26]法國的尚普蘭(Samuel de Champlain)在北美遠征多次,施展才能與土著人民進行接觸;[27]工業革命后,機器大生產代替手工作坊,資本家開始在殖民地開辦學校教育,培訓現代產業工人以及服膺于殖民管理和統治的“本土精英”。[28]這些早期的殖民傳播活動契合進入資本主義的精神內核,將理性主義、商品經濟、自由市場連同“文明-野蠻”二元對立的殖民征服邏輯一起打包傾銷到被侵略和占領的屬地,為直接的殖民貿易和殖民管理創造了有利條件。

隨即,印刷術將交通、商品和語言的傳播屬性予以整合,開啟了殖民大眾傳播的新時代。1455年,德國人古登堡(Gutenberg)在美因茨(Mainz)發明活字印刷術,將人類載入書面出版時代。盡管印刷術更大的威力顯現于兩個世紀之后,但它開啟的信息傳播和知識傳承新格局卻逐漸明朗起來。正因為如此,殖民者也將書面出版納入傳播的重要范疇,以鞏固殖民統治。葡萄牙王國是最早意識到利用媒介鞏固殖民地統治重要性的國家之一,它在出口貨物的輪船上同時裝載大量書籍運往各地,還在所屬殖民地上自辦印刷媒體,最早的實踐是1557年在印度果阿和1588年在中國澳門創辦的印刷媒體。其他歐洲強國也利用新技術和印刷書籍加強亞洲的殖民統治。[29]1638年,英國在北美殖民地引入印刷廠和出版社,用于印刷殖民地的法律法規和宗教書籍等,其目的主要是加強殖民地自上而下嚴格管控的信息發布模式,服務于殖民統治。印刷術在殖民地屬于稀有的、昂貴的奢侈品,僅限于為殖民地統治者、宗教人士和社會精英服務,[30]借由信息傳播不對稱的張力制造實質上控制與被控制,成為殖民控制體系的龍骨支撐。

近代報刊的出現和發展,直接介入戰爭宣傳甚至成為殖民戰爭發動機。印刷業的演進促進了近代報刊的發展,進一步拓展了殖民傳播的路徑和范圍,亞非拉廣闊的殖民土壤孕育了數目繁多的英文報刊、法文報刊、西班牙文報刊和葡萄牙文報刊,其中既有傳教士報刊,亦有宗主國主導的殖民地本土報刊。以中國為例,隨侵略者一起闖入中國的傳教士馬禮遜、米憐、麥都思、紀德等人快速引入西方印刷技術,創辦了《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特選撮要每月紀傳》《天下新聞》等第一批近代華文報刊,宣傳基督教教義、評論時事、散播域外知識。[31]在鴉片戰爭后的半個世紀里,傳教士創辦的中外文報刊近170種,約占同期中國報刊總數的95%。[32]“傳教士利用特殊身份,突破了封建新聞傳播在內容上的限制,將科技知識、民主模式和新聞自由等信息強力輸入中國。這些明顯帶有侵略色彩的活動客觀上將封建統治撕開了裂口……”[33]在科技發展和外來文化的沖擊下,廣大殖民地也很快孕育了一批“本土”報刊。其中,被歐洲中心國家主導的殖民地本土報刊在維系移民與宗主國聯系、實施語言和文化控制、重構殖民地社會和黏合多元族群的過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歐洲的征服種族們預計……那些在學校學習他們的語言,在成長過程中讀他們的圖書和報紙,吸收了他們觀點的本地孩子,會從他們的角度看待生活,這將會使他們政府的問題大大簡化”。[34]例如,西屬美洲從1737年起,除再版《馬德里公報》和墨西哥城與利馬的公報外,還增加了《利馬文學經濟商務日報》(后成為《秘魯信使報》)、《信使導報》、《文化入門》等報刊,使得來自歐洲的新思想和新知識得以在殖民地廣泛散播、接受和認同。[35]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負責提供圖片,我負責提供戰爭”的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式“傳奇”[36]將這種傳播與政治利益深度媾和的神話呈現得更加充分;在《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中,拉斯韋爾(Harold Dwight Lasswell)對德國、英國、法國和美國戰時宣傳技巧的研究,則從理性上闡釋清楚了報刊等傳播手段對于殖民國家塑造正義形象、爭取盟友和輿論支持、實施文化控制、妖魔化敵對勢力、美化戰爭,繼而為殖民利益爭奪、殖民成果保駕護航的重要價值。

在沒有電波的時代,基于印刷術革命的文藝書籍也曾“無遠弗屆”地延長強大的殖民傳播體系。隨著殖民活動的深入,海上遠征的拓展,歐洲列強的魔爪伸向更遙遠的疆域,以旅行游記為基礎的文藝創作成為殖民傳播的重要內容。葡萄牙詩人卡蒙斯(LuísVaz de Cam es)1572年寫作的《盧濟塔尼亞人之歌》將歐洲文化與東方經驗熔為一爐;英國人丹皮爾(William Cecil Dampier)1697年寫作的游記《環球旅行》是笛福(Daniel Defoe)著名小說《魯濱孫漂流記》的原型,這部小說先后被譯為多種文字;旅行文學也成為17世紀意大利的時尚,維也納成立了自然奇觀學院,出版了眾多旅行書籍和博物學家的著作;1771年,法國人布干維爾(Louis Antoine de Bougainville)將航海家的經驗和科學結合,出版了趣味盎然的《環球航行》。[37]這些以旅行見聞為基礎的游記、小說、詩歌等文藝作品既沒有殺戮的血腥,亦沒有強取豪奪的野蠻,更沒有受虐者的抗拒和掙扎;殖民主義被客觀化為有關探險、科考和開拓的英雄傳奇,而荒蠻的東方被塑造為靜待發現的蒙昧之地,神秘的東方經驗則被展演為凝視的對象和景觀。這些作品暗合了啟蒙主義對“自然”和“理性”的尊崇,就像發現來自遙遠國度的“善良的野人”一樣,魯濱遜、星期五等滿足了西方人對發現世界的期待。[38]圍繞帝國的創造亦是19世紀至20世紀初的文學主潮——“英法文化的幾乎每個角落里,我們都可以見到帝國事實的種種暗示”[39]。

全球郵政體系本質上延伸了殖民傳播體系的觸角。1840年英國實施郵政改革,統一全國郵資;1874年,世界郵政大會召開,統一世界郵資標準,并對尊重通信秘密的原則給予確認;1875年,世界郵政協會在伯爾尼(瑞士首都)成立。郵政系統隨著火車、輪船、飛機等交通工具的變革成為信息交換的重要紐帶,方便了殖民帝國對內對外的信息交流和貿易往來,鞏固了殖民帝國的地位。[40]因此,英、法、美等國家都對國際郵政業務實施津貼制度,[41]促進其在殖民貿易中的作用。

海底電纜是全球傳播格局中基礎設施革命的典型代表,電報一出現就融入殖民工具序列,并成為殖民傳播體系建構的一個重要節點。海底電纜將殖民宗主國為中心的傳播體系乃至世界格局首次具象化地鏈接成體系,建構并呈現在世人面前。1838年,第一條商業電報線路在英國鋪設完畢;1851年,公共電報業務在英國開通,其中包括一套完整的郵政匯票體系,同年,連接英國與法國的第一條海底電報電纜正式開通;從1851年到1868年的十余年間,海底電報網絡的鋪設遍及北大西洋、地中海、印度洋和波斯灣地區;到了19世紀70年代,電報線路在亞洲各主要國家開通,一個以英國為主導的國際傳播網絡開始形成,[42]并且不斷蔓延,這也成為維多利亞霸權一個最有力的說明。[43]由于鋪設電纜的投入巨大,廣大殖民地的電報電纜所有權掌握在宗主國手中。對于英國等殖民國家而言,電報電纜的架通大大縮短了殖民地官府和宗主國之間聯系和交流的時間,不僅為殖民貿易提供了及時、準確的信息和數據,而且對強化殖民控制和管理大有裨益。連接戰場、參謀部與宗主國的“直通電報”更是展露了它在軍事行動和新聞傳遞等方面的應用。[44]1898年,法紹達危機[45]爆發,這是英、法兩大殖民列強在非洲大陸的爭奪焦點,法國皇帝以布拉柴維爾為起點的擴張計劃與英國在非洲東南部的擴張計劃相沖突。巴黎不得不依賴它的對手的傳播網絡,即向倫敦請示批準使用英國基奇納將軍的船和海底電纜來和剛剛占領法紹達的法國馬爾尚船長聯系[46]

現代通訊社的出現其實質是信息全流域的爭奪,從信息流動的上游根本性瓜分、壟斷了世界范圍內的信息傳播。殖民活動對于商業信息和國際新聞的需求也刺激了通訊社的發展。1835年,法國的哈瓦斯(Havas)通訊社成立;1849年,德國的沃爾夫(Wolff)通訊社成立;1851年,英國路透社(Reuters)成立。三大通訊社成立之初,便致力于服務資本擴張和殖民爭奪的國際新聞競爭,并于1870年簽署協議,促生“聯環同盟”(Ring Combination),將世界信息市場一分為三,以大英帝國為中心的新聞信息秩序開始形成。1848年成立的美聯社(Associated Press)隨后也卷入這場激烈的國際新聞爭戰,并于一戰后迅速崛起為世界性的通訊社。可以說,通訊社奠定了世界信息秩序的上中下游格局,自通訊社誕生開始,20世紀開啟之前,或者說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是全球傳播的第一次浪潮,是英法德等歐洲國家主導的,基于殖民掠奪和殖民控制為導向的全球信息傳播體系的初步成型;彼時,美國正努力躋身于這樣的位列,小心翼翼但堅定有力地學習和融入殖民傳播體系。

電影技術通過虛擬現實/超現實的建構和魅力呈現,成為殖民傳播體系的最好文化“幫辦”。以好萊塢電影生產體系為代表,刷新、規制、強化了以往書、報、刊所建構的文化想象,并與書報刊、廣播、通訊社以及后來的電視等知識、信息生產體系互為表里,編織“現代社會”的總體想象、話語體系和牢固的認知生產體系。截至一戰前夕,1907年成立的法國電影公司百代影業(Pathe)一直壟斷歐洲電影市場,并將發行網絡延展至土耳其、美國和巴西等地。1909年至1913年間,獨立制片人推動了好萊塢電影工業的高速發展,好萊塢從此成為世界的“夢工場”,不僅主導了全球形象生產,盤踞家用影碟、電視和有線市場,而且憑借娛樂、音樂、時尚、廣告等的強勢輸出,將“美國主義”傳播至廣大的第三世界國家,甚至新崛起的第二世界以及逐漸沒落的歐洲國家。正如羅伯特·E. 帕克(Robert Ezra Park)所揭示的那樣,“在舊的政治邊界內,歐洲是在語言及其保存的記憶和文化遺產的基礎上被組織起來的”,[47]這個涵蓋傳教、教育、書報刊、通訊社、電報、廣播、電話、電影等在內的多維殖民傳播體系為殖民主義提供了語言、信息和文化組織的基礎。

隨著無線電技術的發展,廣播和電視成為殖民傳播的新陣地,“信息傳播”獲得史無前例的投入和關注,開啟了全球傳播的第二次浪潮,甚至推動了現代傳播學的奠基。從誕生伊始,廣播就將宣傳作為自身發展的一部分,利用其威力去影響人們的價值觀、信仰和態度。[48]因此,無線電技術的制度化開發和國際化利用也成為大英帝國,乃至德國等其他歐洲殖民國家爭奪的新焦點。1906年,國際無線電報聯盟在英德的倡導下建立;1912年,各國于倫敦簽署的協議確定了“先到者先得”的頻率分配辦法,使資本和技術雄厚的殖民國家在有限的頻譜爭奪中獲得壓倒性勝利,[49]進一步擴大了宗主國和殖民地的信息逆差,表明傳播領域的“不平等交換”這種生產體制間的差距隨著科技的飛躍發展而擴大。[50]荷蘭是世界上最早開辦國際廣播的國家,它從1927年開始啟用荷蘭語向海外殖民地東印度等進行廣播,不久又增加了英語和印尼語廣播。法國、英國、意大利、日本、美國等殖民國家也不甘落后,相繼開辦國際廣播,一方面加強對殖民地的同化和思想鉗制,另一方面開展與敵對國家和敵對勢力的輿論戰。[51]當時,德國、意大利、日本等“納粹”團體更積極利用國際廣播資源進行法西斯宣傳和種族優劣論的宣傳,博取國內外公眾認同。

對“宣傳戰”“心理戰”的青睞從一戰一直延續到二戰,因此,戰爭不僅是軍事較量和資源爭奪,也是傳媒角力、傳播競爭。兩次戰爭期間,參戰國廣泛調用傳單、報刊、廣播、電影等傳播資源鼓舞士氣、美化戰爭、妖魔化敵方,并通過新聞審查制度、新聞法規規范、情報系統操控等機制實施傳播控制,維護國家利益。法西斯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的信條揭示了這場“媒體大戰”的實質——“新聞是戰爭武器,新聞的目的是幫助戰爭而不是提供信息”。[52]以歐洲為中心的西方列強在傳播網絡的助力下,從根本上確立了殖民話語的霸權地位,生產了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意義上的帝國主義“認知暴力”(epistemic violence),正是這種認知暴力鞏固了帝國主義的“君上的自我”(Sovereign Self)觀念,誘導本土居民在自我主體建構中與之共謀,將“屬下”變成沉默和喑啞的“他者”,[53]盡管從客觀上說,它也將西方先進的科技和知識、理性精神和民主意識廣為散播,一定程度上啟蒙了廣大殖民地和欠發達國家。但其根本仍然是為資本擴張保駕護航:首先,通過經濟及相關信息的傳播,保證殖民貿易的順利進行和拓展;其次,通過科技及知識的傳播,提升勞動力文化素養,保障殖民生產(尤其是工業革命后的殖民生產)的質量和效率;再次,通過資本主義價值譜系和殖民理念的傳播開展文化政治動員,規訓被殖民者和被統治階層,改造殖民地社會以適應全球市場經濟需求。[54]

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殖民傳播體系為16世紀到19世紀的資本原始積累,以及工業革命后世界經濟市場的形成創造了有利的信息和文化環境;同時,更不可小覷的是,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圍繞廣播資源的掠奪、交戰國的信息傳播體系布局,實現了自殖民主義時期以來國際傳播格局的最大轉型——正是借由兩次世界大戰,實現了國際傳播影響力從英法德等傳統殖民強國,向美國“新帝國主義”[55]的接力:這是全球傳播的第二次浪潮,報紙、期刊、書籍、廣播、電視這些今天被稱為“傳統媒體”的平臺和介質成就了美國文化的全球成功傳播(“美國夢”)、美國主導的全球傳播體系格局的轉型、美西方主導的話語權/話語霸權的順利交接。尤其是從諸多領域和視角考察“馬歇爾計劃”的時候,經常被遮蔽但絕難被忽略的是,如果沒有美國精心設計的國際傳播布局的支撐,該計劃的實施將是舉步維艱的,甚至可以說,“馬歇爾計劃”的成功本身是在美國主導的國際傳播體系支撐之下獲得的,同時,其最大的成功也是美國對國際傳播格局的重組,奠定了之后半個世紀的強大話語權。正是在“發展傳播學”的理論支撐下,包括歐洲在內的世界接受甚至擁抱了來自美國的文化產品和傳媒體系,美國的媒體得以在全球設立分支,美國內容得以在全球暢通傳播,無論是從國際輿論還是社會心理上,有效地護航了馬歇爾的經濟和政治計劃,這是尤其值得當今學者和政策制定者深思的。

兩次全球傳播浪潮,見證了殖民傳播體系的建制以及變遷。伴隨著西方列強的暴力入侵、直接奴役、強取豪奪已經初步完成并建構了殖民國家除了領土、資源和人力的奴役之外,對信息、知識等深層權力的壟斷和共謀控制,全球傳播體制既是第一次殖民時期的結果,更是其巨大成就,為第二次文化殖民打開了通道。傳播體制與殖民野心的文化共謀,隨著廣播和電視這種強大影響力媒介的誕生,逐漸機制化,甚而從后臺或者平行路線,走到前臺,演變為國家傳播戰略——這是我們當今看待和處置任何有關媒介、傳播問題的認識出發點。

(二)殖民和傳播在“晚期資本主義”時期歷史性合流,建構了以美國為主導的新殖民主義傳播體系,并在信息傳播新技術(ICTs)支撐下實現傳播體制的更新升級,在2001年“9·11”事件觸發下開啟了第三輪的全球傳播格局重組浪潮

二戰結束后,廣大亞非拉國家相繼獲得民族革命的勝利,1990年納米比亞的獨立標志著領土殖民的歷史終結。然而,直接殖民的終結并不代表以“殖民”為內核的資本主義正在走向土崩瓦解,作為壟斷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歐內斯特·曼德爾(Ernest Mandel,1923—1995)提出了“晚期資本主義”[56]的概念,表達的是資本主義的后期,不是不同于以前資本主義的“新資本主義”這樣一個意思;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erick Jameson)進一步將“晚期資本主義”從文化上進行闡釋,認為其以更為隱蔽的方式踐行著新的殖民政策,文化成為這副殖民面孔最曼妙的矯飾。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開啟了以文化全球化為基本戰略的新殖民路徑,經濟與社會的普遍聯系是這種全球化運動的聯結點,傳播機器通過不斷地擴大人員、物質與象征財富的流動來加速逐漸擴大的整體對社會的融合,并且不停地移動物質、知識和精神的邊界,[57]文化滲透、價值同化和思想同步成為該殖民路徑的新內核。

殖民和傳播在“晚期資本主義”時期歷史性合流,建構了新的殖民主義傳播體系。美國從他的歐洲老師那里出師,不僅全盤繼承了從古典東方學到現代東方學一脈相承的機制,而且建構了以美國為中心的新文明-文化話語世界闡釋體制。[58]至此,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對世界其他地方的殖民也從赤裸的物質層面轉向隱匿的精神層面,消費意識形態承擔起全球“啟蒙”的新角色,讓更多國家和地區的人民享受所謂“進步、發展”帶來的好處,仿佛兩三百年前堅船利炮式的侵略和屠戮從未發生過。[59]當一切形而上的東西附魂于文化產品,并借助消費侵入日常生活和社會機理,服膺于資本逐利本性的“消費”也就搖身變為最高意識形態,殖民地、第三世界或者所謂新興國家、后發國家從發展被外力束縛、資源被強制開發、人民被奴役轉到發展被納入西方全球化的軌道,資源和人民的精神也被納入西方的某個生產線,進入了自虐的然而看起來卻是自慰的循環中,[60]以致“被殖民者永遠不知道殖民者什么時候把他們看作什么東西,是完全擁有自我的人,或僅僅是物體”。[61]這種新殖民主義亦被稱為后殖民主義,或文化帝國主義,它是殖民主義在文化上的延伸,即葛蘭西所謂資產階級“話語霸權”合法化的過程。[62]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美國傳播資本的崛起是新殖民傳播體系建構成功,并與老牌殖民主義跨越時空實現精神對接,進而建構新的全球傳播主導的資本主義本性的顯赫標志。盡管不是起點,信息文化傳播領域的全面商業化仍然是二戰后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發生的一項舉世矚目的變化,“大企業已經大規模接管了國內的傳播機構”[63],以盈利為直接目的的廣播、電影、電視、報刊、出版、唱片、動漫、游戲、通信等產業共同構筑了資本主義信息文化工業帝國。計算機通信、網絡技術,包括移動互聯網、物聯網、終端設備等領域,連同以新聞、娛樂、時尚為主要內容的文化生產成為資本主義擴張的新場域、經濟增值的生長點。以美國為主的西方發達國家掌控了全球主要的媒體資源和信息文化服務,“世界上大部分國家的影像和信息產品通常是美國生產的電影、電視節目、音樂、新聞和流行文化產品”[64]?;艨撕D℉orkheimer)、阿多諾(Adorno)早在《啟蒙辯證法》中就曾闡明,文化工業不僅是操控大眾意識形態的工具,而且體現了資本主義的商品交換邏輯,服務于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65]傳播不再是單純依附于資本殖民擴張的手段,其自身發展邏輯也逐漸呈現“去工具論”色彩,也即是說,傳播資本成為這種以文化為基礎的資本殖民擴張之組織架構,甚至殖民擴張本身,建構了強大的主體性。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與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冷戰格局是這種“文化帝國主義”戰略的邏輯起點,維持殖民擴張的既得利益、開拓全球資本市場是其旨歸。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的殖民傳播體系隨之彰顯出強烈的“后(殖民)”系特征,以信息文化工業為主體(新媒體、融媒體),以國家戰略傳播為輔助,以重大事件和人物為抓手,以新聞信息傳播為主干,以旅游、教育及科研交流為延長線的新殖民傳播體系日臻完善。從傳統的殖民方式轉換為新的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從以生產為內核的經濟擴張過渡到以消費為內核的經濟擴張,從直接性的掠奪轉向間接性的需求創造,從文化強制轉向文化認同——借由傳播實現廣袤地域的全球治理目標。

資本主義信息文化工業(主要是美國)延續著意識形態征戰和制造認同的神圣使命。其創造的流行文化作為一種強勢文化,不僅以全球化之名將“美國主義”推行至欠發達國家和地區,“而且也以瓦解歐洲生活并使之美國化的方式進行文化殖民”[66]。葉維廉在《殖民主義、文化工業與消費欲望》中說:“從弱化原住民歷史、文化意識到原住民對殖民者意識形態的認同和價值取向的同化,人性工具化的文化工業扮演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西方人性工具化的文化工業之輸入第三世界的底線,是意識形態的一種重新布置,利用合作的說詞,作市場全球性的擴張……”[67]政治學家凱瑟琳·薩利·卡克斯(Catherine Sally Cox)認為,多種(地區的、國家的、全球的)文化地域范圍的存在并不表明它們的力量平等,因為受美國支配的全球文化和傳媒產業已經培養全世界的觀眾形成了一種特定的傳媒認知模式:“認可音樂劇的規范,盼望看到情景喜劇的結局,將新聞理解為精英階層提供的信息,接受與那些熟悉的形式有關的新的娛樂和信息形式?!?a href="Section0006_0003.xhtml#ch68" id="ch68-back">[68]而這種強勢文化的影響絕不僅是一種認識模式的培養,更是一種文化霸權的運作,經由霸權想象、霸權認定、霸權實施三個步驟,它完成了對弱勢文化的非線性重組。在霸權想象階段,強勢文化通過媒介,把資本主義的各種象征符碼植入弱勢群體,促發弱勢文化群體的想象力,使他們以這些符碼為源泉構筑想象中的西方帝國(特別是美國);當文化產品有渠道輸入,部分弱勢群體有渠道直接接觸、感受所謂的強勢文化時,原先的想象與現實即進行簡單的置換,巨大的反差即促使他們不僅認定且擁抱這種強勢文化,把“自我”邊緣化甚至拋棄;所謂的霸權實施就是由這些人,回到弱勢群體之中,即以“輿論領袖”的地位激發新一輪的霸權想象……當所有這一切都已構筑完畢,則西方媒體和文化產品的大舉進入之時,即是霸權文化的實施之時。[69]這種文化霸權運作的實質是將資本的邏輯、自由市場的邏輯、代議制民主的邏輯連同美國夢的愿景包裝成一種普世價值,一種世界大同的基礎,傳播至全球各個角落,內化為其他民族國家人們的認知方式、行為方式和道德意識。用愛德華·赫爾曼(Edward S. Herman)的話說:“至少受到部分遏制的商業化全球浪潮到底體現著‘文化帝國主義’還是‘文化依賴’?——主要的入侵是模式的灌輸。其次重要的是商業網的發展、鞏固和集中以及和全球體系的日益融合,再加上這些進程逐漸對經濟、政治體制、文化環境所造成的影響。主要的入侵決定了要走的道路,并且把有關國家帶入了主要大國的利益軌道。這就是‘新帝國主義’形式,它已經取代了舊的、粗野的和過時的殖民方式。”[70]

信息傳播新技術(ICTs)開啟了信息資本主義和電子殖民時代。丹·席勒(Dan Schiller)在《信息拜物教》中深刻地研究了以信息商品化為最新前沿的資本主義發展史,剖析了“計算機革命”的動因、機制、媒體整合的歷史淵源,商品化過程在電信、廣告、衛星電視、移動電話等信息文化傳播領域的加速、深化和全球延伸等重要問題,[71]揭開了“信息資本主義”和“數字化衰退”的神秘面紗。在他看來,數字信息技術改變了全球資本主義的方式,深刻影響全球政治經濟,資本主義核心的力量——剝削、商品化和不平等——不僅沒有得到緩解,反而在網絡化的政治經濟中不斷發展和加速。[72]按照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的觀點,“在數字時代,主要的傳播組織形式由全球化的多媒體商業網絡占據,它們使用不同的傳播媒介但又整合在同一家大集團內,在一個越來越由寡頭壟斷的商業環境中,競爭力得以提升。不僅如此,橫向傳播網絡與單向的傳統傳播形式(如電視、廣播、出版社)日益融合,由此形成一個使用數字技術的混合型傳播體系,從而由統一的普通超文本演變為豐富多彩的、個性化的‘我的文本’(my text)?!?a href="Section0006_0003.xhtml#ch73" id="ch73-back">[73]這顯然不僅是資本化傳播權力日漸集中、商品化傳播產品愈加豐富、殖民化傳播體系日臻完善的問題,其中還隱藏著資本固有的剝削和拓展邏輯的在個體層面的有效延伸——新興信息傳播技術借由日新月異的傳播終端,實現了大眾傳播“最后一公里”的突破:既有傳播技術升級推動的傳播終端將信息推送到手機和指尖的“最后一公里”,也有動態個性化傳播機制、零散時間的充分填補、興趣和眼球經濟的傳播效應助推下實現的信息入耳、入腦的“最后一公里”。

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來看,新興傳播技術體系下,不斷拓展的殖民傳播體系將資本家用于保證勞動力再生產的資金和時間都節省下來,絕對性地提高了剩余價值的生產。傳播體系以信息海量提供激發和滿足勞動力信息欲望與部分的不確定性消除的同時,也創造出更大的信息不確定性和欲望空間,推動著勞動力在法定的工作時間之外的任何空隙和碎片時間去消費信息、消費文化、消費教育[74],從而實現自身的再生產。在這樣的總體形勢背景下,工業資本家將信息產業的剩余價值最大限度地榨取,并強化了控制。信息傳播新技術(ICTs)將人群吸引到“文化石舫”[75],像地鐵里手機消費的低頭一族將自我完全交托窗外的呼嘯。主體在信息時代朝向徹底異化——并且是自覺自愿、無怨無悔的。這是“殖民”的另外一種狀態,一條主體性潰敗的不歸路。

國家戰略傳播體系隨著傳播新技術和復雜的國際形勢進行深度調整,也為新殖民傳播體系圖景的重構提供了新的支點。美國的國家宣傳體系萌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成型于二戰結束到冷戰之前,成熟于千禧年之后,主要目標是維護“國家安全”,即確保并進一步伸張其國家利益和全球領導地位的實力部署和制度安排。1917年,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成立“公共信息委員會”(Committee on Public Information),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國家政權主導的“制度化的宣傳機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政府先后成立“新聞協調署”(Coordinator of Information)、“精確資料辦公室”(Office of Facts and Figures)、“美國之音”(VOA)、“戰時新聞署”(Office of War Information)、“戰略事務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國際新聞和文化事務署”(Office of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 and Cultural Affairs)等機構,并設立專門負責對外文化傳播事務的助理國務卿一職,全面開展對內對外的宣傳。1947年至1953年,美國政府依照《國家安全法》(National Security Act of 1947)、《美國信息與教育交流法》(The U.S. Information and Educational Exchange Act of 1948)等,先后成立了國家安全委員會(NSC)、中央情報局(CIA)和美國新聞署(USIA),為美國的戰略傳播奠定了制度基礎。[76]2001年“9·11”事件爆發之后,美國國防部為主的勢力推動以戰略傳播概念統攝的美國宣傳機制重構;2003年11月,小布什總統成立“全球傳播辦公室”(Office of Global Communication),從機制上再次恢復了國際傳播,抑或說是外宣職能;[77]2004年,國防科學委員會(Defense Science Board)提出包含“公共外交”(Public Diplomacy)、“公共事務”(Public Affairs)、“國際廣播”(International Broadcasting)和信息/心理運作(IO/Psyop)為基本構架,以認知操控為目標,以國內外受眾為對象的國家戰略傳播系統;[78]2010年3月和2012年3月,美國總統奧巴馬兩次向國會提交《國家戰略傳播架構》(National Framework for Strategic Communications),系統闡述了美國國家戰略傳播的性質、目的和實施體系,標志著美國傳播體系的戰略構想日漸清晰、國家戰略傳播運作日漸成熟;[79]在特朗普任總統期間,美國內外傳播活動被提升到國家戰略的高度,形成了全面整合各方信息和輿論資源的機制。[80]“全球傳播”“戰略傳播”等概念對“國際傳播”的覆蓋和替代,并不意味著美國國家傳播理念的根本性轉變,不過是在傳播生態環境變遷情境下所做的調整和適應,即從民間機構和個體為主體的跨文化傳播,向政府和利益集團為主體、主導的國際傳播轉變,是被西方妖魔化的“宣傳”策略借著新生術語上演的一出修辭還魂戲法。[81]從“冷戰”“越戰”,到兩次海灣戰爭,再到新近的“反恐”大戰,以美國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國家不斷展示著利用“信息戰”宣傳“民主和自由市場經濟”[82],進行意識形態建構和征戰的野心和能力。

對傳播以及傳播過程的認識上升到人類知識生產及其影響的理論層面,從傳播學視角來看“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其實質就是信息殖民。二戰以后,新科技革命對資本主義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1962)的“后工業社會”、德魯克(Peter F. Drucker,1993)的“后資本主義社會”從不同維度說明了“知識”和“信息”正在取代傳統的土地、資源、勞動力和資本成為關鍵性生產要素,物質勞動、生產合作以及由此產生的生命政治形態[83]被馬克·波斯特(Mark Poster)所謂的信息方式所重新結構。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的《大眾傳播與美利堅帝國》對傳播與帝國事業的關系進行了直接論述,通過對美國大眾傳播結構和政策的全面剖析,它批判性地揭示了美國的信息機構和信息產品如何被用來支持其在全球的帝國統治。[84]卡斯特則揭示了“信息資本主義”的秘密:與工業社會的經濟形態相比,網絡社會形成了以信息化、網絡化、全球化為特征的新經濟形態,其核心是以“知識”和“信息”為基礎的生產力及對獲利能力的強調,擺脫了工業社會單一的生產力增長方式,其結果是金融、貿易、科技、生產、消費在全球范圍的重新結構和廣泛拓展,這是與資本主義的擴張本性相契合的。[85]丹·席勒繼承了赫伯特·席勒的衣缽,關注媒介-文化與資本主義擴張和霸權的雙向建構作用,并在新的媒介技術條件下對這種作用進行了具象化闡釋。他在《數字資本主義》一書中指出,在擴張性市場邏輯影響下,因特網正在帶動政治經濟向所謂的數字資本主義轉變。他從至關重要且內在關聯的三個維度分析了這種轉變:首先,無法抵御的新自由主義或曰市場驅動型政策影響和決定了電子傳播體系及它們對跨國公司的賦權,其結果是現存社會差距的擴大;其次,賽博空間為全球范圍內消費主義的培養和深化提供了獨特有效的工具,尤其服膺于既得利益集團;再次,數字傳播資本主義已經接管了教育,使其成為所有權市場邏輯的寵兒。[86]這恰好回應了利奧塔(Lyotard)在《后現代狀況》中的預見:“有一天,民族-國家將會致力于信息的控制,正如它們曾經致力于控制領土,及至后來為了獲取和利用原材料和廉價勞動力展開爭奪一樣。”[87]

從傳播學視角來看“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其實質就是信息殖民。作為新殖民傳播體系主體的信息文化工業不僅自身踐行著資本增值和擴張的邏輯,同時也助推其他資本形態的增值和擴張,以一種商業動員和組織的面貌重新著陸。一方面,信息文化工業使得信息商品化,自由流通的信息商品既是資本主義市場交換的潤滑劑,更是資本主義企業組織生產和分配的信息來源,而在一個信息社會或曰后工業社會之中,信息與知識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資本和勞動力的價值。另一方面,信息文化工業不僅成為資本主義企業營銷的前沿陣地,通過商品、服務和形象廣告增益企業的“文化資本”;并且在“文化的循環”和“符號的幻象”中不斷生產、刺激新的消費欲望,為夸耀性的消費提供象征價值、想象性經驗和一種理當如此的氛圍,構建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意義上的“消費社會”,并將之演繹為世界性愿景。資本與文化的合謀,加速了全球化進程,增強了跨國公司的力量,而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斷言,跨國公司勢力的擴張傳播共同的全球資本主義文化。[88]

傳播教育及科研交流是新殖民傳播體系的重要延長線。無論是以威爾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為標桿的發展傳播學研究及其東方之旅,還是以哈佛大學的東亞研究所、夏威夷大學的東西方研究中心、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等為代表的東方學教育、研究和交流,都傳承、浸染著不同程度的“東方主義”色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國傳播學理論及假設有三個重要的現實源頭:其一是管理資本主義的經濟訴求,“信息自由流動”被視為商品交換和自由市場的基礎,這決定了其經濟導向;其二是戰時宣傳經驗和以大選為代表的政治實踐,新聞傳播及文化產品被視為樹立良好形象、操控輿論陣地的重要手段,這決定了其行政導向;其三是在傳播格局已經確立上中下游地位的前提下,“信息自由流動”為話語權的實施護航,換句話說,話語權成為有權力掌控傳播媒介、傳播平臺內容的主導者的話語權。美國傳播學也因而確定了以效果為中心的功能主義研究范式,而施拉姆的《美國傳播研究的開端》、羅杰斯(E. M. Rogers)的《傳播學史——一種傳記式的方法》等看似系統和客觀的歷史書寫不過是基于價值觀的選擇和建構,目的正是論證和維護他們所開創的這種實證主義范式。[89]在勒納(Daniel Lerner)、施拉姆所倡導的“發展傳播學”“發展新聞學”等現代化理論的傳播學變體推動下,美國傳播學走過了一個迅速“世界化”的過程,一方面成為諸多發展中國家傳播教育和研究的“主流范式”,另一方面也被寄予拉動經濟社會發展、加速現代化進程的熱望。這無疑再次印證了東方學當中關于“西方”優越性的論斷。而始于19世紀初葉的東方學研究持續生產著關于“東方”的想象,甚至關于“東方”想象的再想象,[90]“與所有那些被賦予諸如落后、墮落、不開化和遲緩這些名稱的民族一樣,東方是在一個生物決定論和道德-政治勸諭結構框架中被加以審視的。因此,東方就與西方社會中的某些特殊因素(犯罪、瘋子、女人、窮人)聯系在一起,這些因素有一顯著的共同特征:與主流社會相比,具有強烈的異質性”。[91]當它在新殖民時期逐漸成為人文研究的顯學并堂而皇之地進入大學的學科建制之后,這種“想象的文化地理學”亦成為更多西方學者、西方民眾,以及以教育、交流之名被納入其中的東方學者、東方民眾篤信的“事實”,體現了西方知識以權力意志控制世界其他地區的努力。

總體來說,新殖民傳播體系的完善和發展,不僅助推了跨國資本主義在全球的經濟擴張和政治影響,也猝不及防地將第三世界國家、發展中國家,抑或被理論家們更中性地稱為“全球南方國家”(Global South Country)的這些新生但貧弱的國家拽入全球化的利益軌道;“發展傳播學”“發展新聞學”將有關西方的文明神話、現代化想象和發展愿景散播得更遠、更廣、更光芒四射,并在殖民主體和殖民客體的“雙向互動”和“密切配合”中,完成了政治同化、經濟控制和文化收編,以全球化、“文化化”之名打亂了廣大亞、非、中南美洲文明的自我演進歷程,使西方與東方的中心-邊緣關系更加固化,西方的支配和霸權地位更加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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