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傳播的后殖民語境(修訂版)
- 姜飛
- 3173字
- 2023-07-03 19:12:11
一、新問題意識
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和文藝工作、新聞輿論工作、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哲學社會科學工作等一系列座談會上發表重要講話,闡明了文化建設的重要價值,強調文運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以中華文化發展繁榮為條件。黨的十九大報告進一步明確了堅定文化自信,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興盛的歷史任務,并將推進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講好中國故事,展現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作為其重要內容和實現路徑。
這些基本國策的提出和踐行過程呈現出一個重要特征,即大眾傳媒(media)和新興信息傳播媒介(medium)已經歷史性地被賦予中華文明偉大復興宏偉畫卷的“織女”角色,朝向我國兩大理論問題的解決:從國內傳播來看,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理論和實踐有效“織錦”,進入中國五千多年的文明歷史而實現歷史傳承的有機性、發展的和諧性;從國際傳播來看,將中國五千多年的文明歷史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化、價值觀和發展實踐有效“織錦”,進入世界文化地圖而實現彼此尊重、合作共處。這兩大問題不僅是復興中華文化、重申民族自信的文化政治學問題;也不只是重塑國家形象、建設國家軟實力的政治經濟學問題,更是在西方大國主導的國際傳播與文化格局中深刻反思和戰略應對文化霸權、提出中國傳播觀、更新國際傳播格局、重構全球文化傳播秩序的努力,是將“一帶一路”倡議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進行傳播同構,促進全球治理體系良性變革的傳播支撐和向全球貢獻中國智慧的綜合性問題。
但是,這樣前進的進程依然波詭云譎,西方主導的全球文化霸權遮蔽了領土和利益訴求結構成為新型殖民關系建構的樞紐,而文化霸權中的全球傳播領導權則在傳播生態的自身變遷及其重要性的外顯和普及過程中,日益成為他者認知殖民關系和批判新型殖民主義的關隘和鎖鑰。文化領導權的缺失是眾多新獨立國家、新自治民族揮之不去的深層次陰霾,使它們在西方市場主導的發展模式和消費主義文化統領的價值體系中陷于深層的主體危機和依附困局。如果說殖民時期,西方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是一種政治和經濟維度的宰制與被宰制關系;那么后殖民時期,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與第三世界國家、民族之間則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主導與被主導關系。[2]這也揭示了朝向解決上述綜合性問題無論如何也無法逾越過去的“后殖民”批判歷史使命的重要性和艱巨性。
“后殖民”這一術語首次出現于20世紀70年代前期的政治理論,用以形容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擺脫了歐洲帝國束縛的國家的尷尬處境[3],并開啟了后殖民之后全球發展道路的反思性重建進程。在比爾·阿希克洛夫特(Bill Ashcroft)、加雷斯·格里菲斯(Gareth Griffiths)和海倫·蒂芬(Helen Tiffin)1989年出版的合著《逆寫帝國》(The Empire Writes Back)中,“后殖民”涵蓋了“自殖民開始至今,所有受到帝國主義進程影響的文化”,[4]指向一種“話語群組”。[5]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梳理了“后殖民”的三種用法:一是描述曾經是殖民地的社會狀況,包括第三世界以及諸如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與第一世界聯系在一起的移居者的殖民地;二是描述殖民主義時期之后的全球狀況;三是描述論及上述狀況的一種話語,這種話語是通過這些狀況產生的認識論和精神的方向來傳達的。[6]從“后殖民”術語的使用變化中,我們可以發現,它從最初的歷史分期演化為一種“理論與批判的場域”,[7]包含著視點的拓展——從空間視點(領土、民族)、時間視點(殖民與后殖民時期)、主體視點(殖民者、被殖民者)到話語視點(話語表達、傳播機制,知識與意義生產方式),[8]以及基于這些視點對西方帝國主義文化殖民政策之反思與批判的深入。因而,“后殖民”常常被冠以“主義”和“批評”之類的后綴,用以觀察、審視和叩問種族、民族、帝國、移民和族性與文化成果的相互關聯,[9]對西方資本主義文化霸權進行猛烈的揭露和鞭撻。
然而,自20世紀70年代末誕生,90年代初介紹進入中國,曾經一度被視為激進斗爭武器和重要救贖力量的后殖民文化批判逐漸從大眾啟蒙和文化批判的廣大場域被壓縮到了學術小群體精英話語,其批判效能被嚴重壓抑和扭曲。一方面是因為后殖民所包含的既是對殖民主義的批判和揚棄,同時在這種批判和對抗中又孕育了一種新的殖民形式,也即之于第一世界的反殖民,而之于第三世界的則是新殖民[10],本身抵制這種反撥的力量;另一個長期被忽略的維度,后殖民批評更多聚焦文學和文化狀況,[11]而忽視了其中的傳播維度,殖民文化后果與資本主義的傳播體系、傳播機制之間的重要關系沒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和闡釋,正如拉卡·休默(Raka Shome)、拉哈·海婅(Radha S. Hegde)、珊迪·庫瑪(Shanti Kumar)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后殖民研究中的傳播維度一直比較缺失,傳播研究中的后殖民議題也同樣缺失。[12]這使得后殖民理論無法深刻揭示當今的國際傳播格局是如何在殖民主義的邏輯框架下建立和演化的,而這種傳播體系和格局又是如何為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滋長、蔓延和肆虐提供溫床和通道的。事實上,剝離后殖民語境,國際傳播、跨文化交流/交際被漂白為溫和、中性的理論和實踐場域,西方主導的全球化過程、資本主義的文化霸權和意識形態入侵得以穿上信息自由流通、多元文化碰撞的合法化外衣,擺脫了槍炮、病菌和鋼鐵[13]所表征的魔鬼面孔,以播撒“文明”種子、助推“發展”進程的天使之顏重現于世間。于是,全球化話語越來越淹沒后殖民研究,[14]甚至成為擴張美國(及其他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霸權的飾詞;[15]跨文化傳播與交際堂而皇之地鋪平了消費主義文化行銷全球的道路。事實上,全球化不過是以一種變化的范式取代了資本主義主導的現代化,即從歐洲中心主義向美國中心主義的轉向,并沒有對過去延續下來的問題或在這種體制下文化沖突的增長提供任何解決方法。[16]愛德華·霍爾(Edward T. Hall)等學者開啟的跨文化傳播實踐和研究也擺脫不了美國戰略傳播的擴張意圖,但也正是這樣一批跨文化傳播研究的人群和文獻,豐富和補充了單純依賴國家力量、跨越國家和地區邊界進行文化傳播的“國際傳播”的缺陷和不足。[17]這也是不容置疑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需要解決的兩大歷史問題,亟須國際傳播視角才能看清楚,才能引入來解決;同時,中國提倡的以民族文化重建、民族價值重構為基礎的新型國際傳播觀也遽然具有了超越本土的世界思想意義: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歷程中的理論闡明與實踐總結,是對兩次世界大戰及冷戰之后世界傳播格局深入反思的結果,是對殖民主義傳播體系及美國戰略傳播計劃之批判,也是在后殖民之后為全球傳播和文化發展提出另類選擇(alternative choice)的嘗試,意在從根本思想上解決不平衡的傳播關系與文化格局固有的沖突和困境。
綜上,本文作者在后殖民視角下將傳播引入,同時,在傳播研究的系譜中納入后殖民的理論、方法和視角,對剝離后殖民語境的全球傳播想象邊界予以突破,全面、歷時性視角闡釋殖民傳播體制的建構;同時超越后殖民研究的“中心-邊緣”視野和話語批判維度,站在更加復雜和多元的實踐基礎上,厘清和再現迄今發揮決定性影響力的國際傳播格局;最終,通過對殖民傳播體制的后殖民批判,全息呈現其建立和傳承至今的歷史脈絡、權力關系、文化邏輯和綜合影響,結合當今國際形勢和趨勢,提出后殖民之后的中國國際傳播觀。具體而言,本文嘗試透過后現代性的歷史及文化地理視角,將“帝國”的知識工程和文化現象納入國際政治經濟權力關系建構的宏觀結構中進行考察:一方面,借助“殖民傳播”概念觀照殖民主義與資本主義傳播體系的雙向耦合關系,從傳播維度梳理全球性與歷史上的殖民主義和當代的帝國主義之間的勾連關系,聚焦種族、空間和知識生產的殖民與反殖民是怎么樣、以什么方式中介傳播實踐進行的,從而對西方的文化帝國主義戰略進行批判性全面反思。另一方面,基于中國視角,在勾勒新媒體重塑社會構型特征的同時,探索新全球化結構中可替代性的空間、社會和文化版圖組構方式,在此基礎上提出“后殖民之后”國際傳播新格局的可能性和路徑,為提出中國的傳播觀做出某種嘗試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