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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仙意境
  • 梁歸智
  • 10554字
  • 2023-07-03 19:12:46

女媧本是狐貍精

《封神演義》第一回,殷紂王繼位為天子,“文有太師聞仲,武有鎮國武成王黃飛虎;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國。中宮元配皇后姜氏,西宮妃黃氏,馨慶宮妃楊氏;三宮后妃,皆德性貞靜,柔和賢淑。紂王坐享太平,萬民樂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四夷拱手,八方賓服,八百諸侯盡朝于商……”。這一派熙熙樂樂、垂拱而治的太平景象是怎么向動亂顛覆演變的呢?三綱五常井然有序的大一統社會是怎樣向分崩離析、改朝換代的形勢轉化的?

演變轉化的契機頗為荒誕,充滿怪異色彩。上古神女女媧娘娘誕辰,紂王去女媧宮進香,看見女媧圣像“容貌端麗,瑞彩翩,國色天姿,宛然如生。真是蕊宮仙子臨凡,月殿嫦娥下世”,“紂王一見,神魂飄蕩,陡起淫心,自思: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縱有六院三宮,并無有此艷色”。于是在女媧行宮粉壁上題詩一首:

鳳鸞寶帳景非常,盡是泥宮巧樣裝。
曲曲遠山飛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帶雨爭嬌艷,芍藥籠煙騁媚妝。
但得妖嬈能舉動,取回常樂侍君王。

問題出來了。紂王對女媧娘娘表達愛慕傾倒之意,女媧非但不領情,反而大發雷霆之怒,祭起“招妖幡”,召來軒轅墳中三妖——千年狐貍精、九頭雉雞精和玉石琵琶精,命令她們“隱其妖形,托身宮院,惑亂君心”,斷送成湯天下。

仔細一想,這一造成商滅周興,天翻地覆大亂子、大變動的轉捩點只是由于紂王抑制不住自己“力比多”的沖動,“超我”沒有嚴格管束“本我”。明代竟陵派領袖鐘惺的評點說得一針見血:“好色者人人皆有是心,獨怪商紂好色而思及土木偶人,可為真好,可為癡好。看來今人還當不起一好字,可笑。”

紂王好色而失天下——這一支撐起百回大書的最基礎的情節背后是對生命本能、對愛欲的深深畏懼。

但女媧來歷如何?她為什么這樣小器量?

紂王曾經問首相商容:“女媧有何功德,朕輕萬乘而往降香?”商容回答說:“女媧娘娘乃上古神女,生有圣德。那時共工氏頭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女媧乃采五色石,煉之以補青天,故有功于百姓。黎庶立禋祀以報之。”

這說得遠遠不夠完全。女媧豈止一件采石補天的功績?她首先是一位化育萬物、創造人類的原始大神,更重要的,她還是發明愛情婚姻和生育的大神。女媧的大名最早出現于《山海經·大荒西經》:“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楚辭·天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大約是說:女媧做成別人的身體,她的身體,又是誰做成的呢?這個沒頭腦的問題讓人難以回答,由此卻可見女媧的神性。注《楚辭》的王逸引漢代的民間傳說把女媧的形軀和神通描寫一番:“傳言女媧人頭蛇身,一日七十化。”化是化生、孕育的意思。“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說文解字》十二)“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淮南子·說林訓》)原來女媧和諸神合作創造人類,一天孕育多次的過程中,有的助其生陰陽器官,有的助其生耳目手臂。這就是“七十化”的意思。[1]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太平御覽》卷七八引《風俗通》)“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媒,因置昏姻。”(《路史·后紀二》注引《風俗通》)“以其載媒,是以后世有國,是祀為皋禖之神。”(《路史·后紀二》)女媧是人類的母親,又是皋禖(高禖)之神,即婚姻之神。[2]“女媧作笙簧。”(《世本》張澍萃集補注本)女媧又是音樂之神,它的深層含義卻是愛情。吹蘆笙在古民族中意味著歡樂的盛會。春二三月,青年男女們穿了鮮麗的衣服,選擇平壩為月場,相率跳月。男青年吹著蘆笙在前導引,女青年搖著響鈴在后面追隨。雙方如果跳得情投意合,他們就離開月場,找幽僻之處歡會。高禖之神即婚姻之神的女媧為她的孩子們制作了笙,實在意味深長啊。

聞一多有一篇杰出的論文《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3],證明那位向楚懷王主動投懷送抱,“聞王來游,愿薦枕席”“朝為行云,暮為行雨”的高唐神女,與那位和大禹“通之于臺桑”的涂山氏關系密切,而她們都是高禖的化身。“齊國祀高禖有‘尸女’的儀式,《月令》所載高禖的祀典也有‘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嬪御’一節,而在民間,則《周禮·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與夫《桑中》《溱洧》等詩所昭示的風俗,也都是祀高禖的故事。這些事實可以證明高禖這祀典,確乎是十足地代表著那以生殖機能為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文明的進步把羞恥心培養出來了,虔誠一變而為淫欲,驚畏一變而為玩狎,于是那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神女,在宋玉的賦中,便不能不墮落成一個奔女了。高禖之祀,頗涉邪淫,亦可想見矣。”高禖之神,就是女媧。她原是生殖和性愛的象征。有的學者認為,女媧補天其實際內涵是大洪水后女媧重新造人,煉五色石與“摶黃土作人”相類。

漢代的石刻畫像與磚畫中,常有人首蛇身的女媧和伏羲畫像,腰身以上是人的形狀,腰身以下則是蛇軀,兩條尾巴緊緊地親密地交纏在一起。伏羲、女媧兄妹結婚繁衍滋生人類的神話傳說,在文獻記載和民間故事里都得到廣泛的印證。女媧人首蛇身,蛇是性的象征。

這位化育萬物、寬厚博大的性愛母神女媧,為什么到了《封神演義》里,卻變得如此器量狹窄,對僅僅吟詩挑逗了她一下的紂王怒不可遏,直要斷送了他的江山社稷和性命才罷休呢?

《武王伐紂平話》里卻不是這樣。這兒不是女媧,而是玉女。但很顯然,玉女只是女媧的另一個化身:“此玉女是古貞潔凈辨煉行之人,今為神女,它受香煙凈水之供。”不過,這位玉女卻要比后來《封神演義》里的女媧有人情味得多:

紂王如此三日,在殿上觀玉女,乃問玉女:“卿容貌世間絕少!”紂王不去歸朝,只在玉女殿上。是燈燭無數,置酒與玉女對坐。玉女不言。此人是泥身,焉能言之?……

夜至三更以來,紂王似睡之間,左右別無臣侍。王見眾多侍從、一簇佳人捧定玉女來殿上。紂王見之大悅,親迎玉女,禮畢,玉女奏曰:“大王有何事意,在此經夜不去,謂何?”王曰:“朕因姜皇后行香到此,寡人見卿容貌妖嬈,出世無比,展轉思念。今無去志,愿求相見,只此真誠。”玉女回奏曰:“臣為仙中之女,陛下為人中之王,豈可寵愛乎?曾聞古人有云:‘仙人無婦,玉女無夫。’請大王速去,恐遭譴謫!”王問玉女曰:“何如譴謫?”玉女不得已言曰:“更后百日,終必與我王相見。啟大王,且歸內去。”王問玉女曰:“有何信物?”玉女遂解綬帶一條與紂王,玉女言曰:“此為信約,王收之。”接得綬帶,忽聞香風颯颯,玉佩丁當,聲聞于外,霞彩騰空。紂王見之,舉步向前去扯玉女,忽然驚覺,卻是夢中相睹。定省多時,只見泥神,不睹真形,視手中果然有綬帶一條。紂王向燈燭之下看玩,思之至晚,悔恨無已。

這簡直就是楚懷王夢遇高唐神女故事的翻版。紂王如此多情,玉女又如此繾綣。從古代神話中的女媧、高禖、巫山神女到《武王伐紂平話》里的玉女,再到《封神演義》里的女媧娘娘,我們看到遠古的性崇拜逐漸衍化為近古的性禁忌。神話的女媧演變為仙話的女媧,下身的蛇尾幻化為環佩叮當的鳳袍。蛇—性—生命原欲不再是崇拜的對象,而成了令人畏忌的邪惡。這是文化與生命的分裂和沖突,是人與生俱來的悲劇。

女媧由性愛母神變成中性的圣母,她對紂王膽敢喚起她對原始蛇尾的記憶不再溫情脈脈,而是憤怒無比,反應強烈。可是她采取的報復措施卻讓人有幾分迷惑不解。她派遣了三個女妖去滿足紂王的欲望。這是否有一點“替身”和“力比多轉移”的意味?她讓紂王獲得了徹底的滿足——長達二十八年的享樂(第一回:娘娘正行時,被此氣擋住云路;因望下一看,知紂王尚有二十八年氣運),代價是身死國滅。這到底是對原欲的贊美還是詛咒?女媧派出的最主要的一位“替身”是狐貍精妲己,在《武王伐紂平話》里,妲己卻是玉女的情敵:

王甚寵愛妲己。置酒宴樂之次,妲己見王系綬帶一條甚好。妲己問王曰:“我王何處得此帶?好溫潤可愛!”王含笑而言曰:“玉女所與寡人。”又具語:“前共玉女同寤,得此帶與朕,以為信約。”妲己聞言,心生妒害兇[4]:“啟陛下,今教毀了玉女之神,火燒了廟宇。恐大王久思玉女之貌著邪,誤大王之命。此廟無用。”王曰:“依卿所奏,今教燒了廟,打了泥神。”

妲己從玉女的情敵演變為女媧的“替身”,顯示了文化中性禁忌的強化,這也是《武王伐紂平話》與《封神演義》不同時代背景的產物。前者反映了元代思想文化氛圍的開放,后者更多地表現了明代的正統色彩。但二者的同異流變也說明《封神演義》里的女媧和妲己確實和上古的女媧、高禖、高唐神女具有一脈相通的文化意味。

妲己被寫成托體成形的千年狐貍精,第九十六回又說她是九尾狐貍精。也許由于狐這種動物動作靈活、敏捷,性格活潑,聰明的緣故,它很早就被看作有靈性的動物。戰國人的著作里,已經出現了以狐為原型的神獸。《山海經·南山經第一》:“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穆天子傳》中則說:“天子獵于滲澤,于是得白狐玄貉焉,以祭于河宗。”《瑞應圖》:“九尾狐者,神獸也。其狀赤色,四足九尾,出青丘之國,音如嬰兒,食者令人不逢妖邪之氣及蠱毒之類。”

到了魏晉南北朝以后,狐變人,尤其是變女人的說法流行起來。《抱樸子》引《玉策記》:“狐及貍狼皆壽八百歲,滿三百歲暫變為人形。”《名山記》云:“狐者,先古之淫婦也。”《玄中記》更說得活靈活現:“狐五十歲能變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

《太平廣記》里收錄了唐以前的狐怪故事十二條。其中的狐多是以作祟害人的惡獸出現。如卷四四七“陳羨”條講一只牝狐變成美女,自稱“阿紫”,專門誘騙男人。到了唐朝,“狐貍精”這個形象出現了。《太平廣記》卷四四七“狐神”條(出《朝野僉載》)云:“唐初以來,百姓皆事狐神……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又卷四四九“韋明府”條(出《廣異記》)載:“母極罵云:‘死野狐魅。’”按“魅”字《說文解字》釋曰:“老物精也。”所以“狐魅”意即“狐貍精”。

唐人小說中“狐魅”一詞的出現,反映“狐貍精”已作為一個獨立形象存在于人們的意識和民間信仰里,而且愈來愈和“性”緊密聯系起來。明初的《平妖傳》,老狐精圣姑姑讓自己的女兒胡永兒變成美女嫁給王則,策動造反,當了“王后”,和《封神演義》里妲己迷紂王的故事已經有幾分相像。

妲己奉女媧之命托身宮院,蠱惑紂王,的確有幾分女媧替身的味道。前面說過,女媧原是高禖之神,在不同的傳說里演變為涂山氏和高唐神女。有意思的是,涂山氏原來又是九尾狐。先秦詩有《涂山歌》:“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于家室。”其源出于《呂氏春秋》:“禹年三十未娶,行涂山,恐時暮失嗣,辭曰:‘吾之娶,必有應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證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于家室,我都攸昌。’于是娶涂山女。”《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載涂山之歌又多數句:“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于茲則行。”

涂山氏原是九尾狐,涂山女又是女媧的一個化身,女媧派遣妲己這個九尾狐貍精蠱惑紂王,這難道不是女媧“潛意識”中對“蛇身”愛憎交集的“回憶”促成的嗎?我們在這里發現了中華民族的集體潛意識。榮格說:“個人潛意識是緊靠意識門檻之下的相對稀薄的一層,和它們對照,集體潛意識在正常情況下沒有顯現出成為意識的傾向,并且用任何分析的技術也不能恢復它的記憶,因為從來沒有被壓抑或遺忘過。”[5]

然而,集體潛意識卻可以在文學作品中通過原型(archetype)的方式表現出來。原型常常出現在神話、寓言、傳說中,可以不斷地在歷史進程中反復出現。榮格指出:“在每一個這些意象之中有著人類心理和命運的一些東西,一些在我們祖先歷史中重復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憂傷的殘留。”[6]

從女媧神話和狐精傳說的演變中,我們看到中華民族對性既迷戀又畏懼的復雜的集體潛意識,這形成了一種情結,也就是說民族心理長久地執意地沉溺于對性既畏又戀的矛盾情緒之中不能自拔,成了一種“癮”。這可以說是一種“性畏戀”原型,因為“事實上原型乃情結的核心。原型作為核子和中心,發揮著類似磁石的作用,它把與它相關的經驗吸引到一起形成一個情結”[7]

性的欲望和滿足使當事者產生欲仙欲死的強烈快感,它的結果又使女子變成母親,生殖后代,這種奇妙無比的體驗和現象使原始時代產生了母神崇拜、生殖崇拜。母神崇拜是最早的原始宗教體系,這在世界許多地區母權制時期的文化遺址中,都有可觀的發現。比如距今約兩三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歐洲奧瑞納文化期法國格里馬底洞的女體圓雕,勞塞爾(Laussel)洞的浮雕持角女體,奧地利維倫多夫(Willendorf)的圓雕裸女,都十分突出地夸張了乳房、腹部、陰部和臀部,其面部卻混沌不清,具有強烈的神秘意味。新石器時代,土耳其卡托爾-胡由克(Catal-hǜyǜk)發現了八千年前的文化遺跡,其中母神偶像顯示了同奧瑞納文化大體相同的特征,也是豐腹鼓乳面目不清。伊拉克巴格達的梭萬(El-sawwan)有七千年前的祭祀建筑,也供著生殖特征突出的母神像。而在中國,新開流發現了七千年前赫哲人的愛米女神像;沈陽出土了六千年前的母神像;喀左東山嘴,發現了五千多年前的石質祭壇,其中供著兩尊有真人一半大的陶塑母神坐像,此外還有兩件陶質母神小像,皆豐乳隆腹肥臀,其陰部刻有“△”形符號。這種“△”形符號,也出現在我國許多彩陶器具上。

一些考古學家認為,這個“△”形符號,即女性陰阜的簡化,而各地發現的母神像,大都突出地顯露陰阜三角區,這“△”形符號也就是母神的象征。又有人考證“黃帝”實即“黃地”,也就是“后土”,大地母神。而郭璞說:“女媧,古之神女而帝者。”原來古人尊奉的“帝”,起先就是氏族母神(后為男性天神取代)。[8]由此可見,對性、女性的崇拜、執戀是極其久遠的。

018-1

維倫多夫的圓雕裸女

018-2

于喀左東山嘴出土的孕婦陶塑像

可是,性活動的頻繁、過度使人憔悴疲憊,性交在快感之后緊接著是乏力倦怠,而新生嬰兒的誕生也意味著父母開始衰老,開始走向死亡。因而,在性崇拜的同時也產生了對性的畏懼。在原始社會父權制以后數千年男性占主導地位的文明文化中,女人成了性的象征,使男性既愛戀追求又害怕恐懼,這種對性、女性又畏又戀的復雜心理遂成了一種代代因襲的“原型”。

不過,這種人類共有的“原型”在不同的文明中卻有不同的側重和表現。在中華漢文化中,“性畏戀”原型更多地發展了“畏”的層面,之所以如此,當然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需要專門的研究。但這確是一個明顯的事實。《抱樸子·內篇·暢玄》有句:“冶容媚姿,鉛華素質,伐命者也。”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中說到女色時有一首絕句:“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凡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全唐詩》中這首詩列在呂巖(呂洞賓)名下。三言二拍等小說中還有意思相近的“警世”詩句:“蛾眉本是嬋娟刀,殺盡風流世上人。”“女色從來是禍胎,奸淫誰不惹非災?”因而女色亡國也成了中國傳統文學中一再重復出現的主題。正如《封神演義》第二回蘇護諫諍紂王所言:“況人君愛色,必顛覆社稷;卿大夫愛色,必絕滅宗廟;士庶人愛色,必戕賊其身。”

《封神演義》中的思想正是如此,小說里一切令人發指的罪惡都是妲己這個“狐貍精”干的,紂王的錯誤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太愛妲己,對她太言聽計從。

第六回《紂王無道造炮烙》其實卻是妲己造炮烙:

妲己曰:“妾有奏章。”王曰:“美人有何奏朕?”“妾啟主公:人臣立殿,張眉豎目,詈語侮君,大逆不道,亂倫反常,非一死可贖者也。且將梅伯權禁囹圄,妾治一刑,杜狡臣之瀆奏,除邪言之亂正。”紂王問曰:“此刑何樣?”妲己曰:“此刑約高二丈,圓八尺,上、中、下用三火門,將銅造成,如銅柱一般;里邊用炭火燒紅。卻將妖言惑眾、利口侮君、不遵法度、無事妄上諫章與諸般違法者,跣剝官服,將鐵索纏身,裹圍銅柱之上,只炮烙四肢筋骨,不須臾,煙盡骨銷,盡成灰燼。此刑名曰‘炮烙’。若無此酷刑,奸猾之臣,沽名之輩,盡玩弄法紀,皆不知儆懼。”紂王曰:“美人之法,可謂盡善盡美!”

第七回《費仲計廢姜皇后》,實際上也是妲己主謀:

費仲接書,急出午門,到了本宅,至秘室拆看,“乃妲己教我設謀,害姜皇后的事情”。

妲己曰:“法者乃為天下而立,天子代天宣化,亦不得以自私自便,況犯法無尊親貴賤,其罪一也。陛下可傳旨:如姜后不招,剜去他一目。眼乃心之苗,他懼剜目之苦,自然招認。使文武知之,此亦法之常,無甚苛求也。”

妲己曰:“事已到此,一不做,二不休,招承則安靜無說,不招承則議論風生,竟無寧宇。為今之計,只有嚴刑酷拷,不怕他不認。今傳旨:令貴妃用銅斗一只,內放炭火燒紅,如不肯招,炮烙姜后二手。十指連心,痛不可當,不愁他不承認!”紂王曰:“據黃妃所言,姜后全無此事;今又用此慘刑,屈勘中宮,恐百官他議。剜目已錯,豈可再乎?”妲己曰:“陛下差矣!事到如此,勢成騎虎,寧可屈勘姜后,陛下不可得罪于天下諸侯、合朝文武。”紂王出于無奈,只得傳旨:“如再不認,即用炮烙二手,毋得徇情掩諱!”

第十七回《蘇妲己置造蠆盆》:

妲己奏紂王曰:“將摘星樓下,方圓開二十四丈闊,深五丈。陛下傳旨,命都城萬民,每一戶納蛇四條,都放于此坑之內。將作弊宮人,跣剝干凈,送下坑中,喂此毒蛇。此刑名曰‘蠆盆’。”紂王曰:“御妻之奇法,真可剔除宮中大弊。”

除上引之例外,還有第十八回陷害姜子牙、建造鹿臺,第十九回勾引不成而逼死伯邑考,第二十五回請妖赴宴,第二十六回害死比干,第三十回陷害賈氏而逼反武成王黃飛虎,第八十九回敲骨剖孕婦等,每一件罪行的罪魁禍首都是妲己,而紂王則只是為妲己美色所惑而是非不明,一味聽信妲己之言而促成罪惡,僅是幫兇。這一系列故事情節所顯露的無非是性畏戀情結。這在鐘惺對《封神演義》的幾段評點中表現得非常清楚:

妲己天下之美色也,能禍人家、國,不知先死于狐貍之手。是禍人者,實所以自禍。信然!信然!(第四回評)

此書以狐貍托于妲己,原未見于正史;此系作者婆心指點,大有深意。蓋狐善媚而亦慘毒,如婦人焉。狐之始以美色妖惑少年,宣淫恩愛,彼少者不知,及至髓竭精枯,罷敝不堪,彼方棄而他適,何嘗有一點憐惜之意,與婦人何以異?今看紙上之言,回視閨中之婦,然乎否也?如今舉世皆有狐貍,但不可為他所惑,可謂回頭是岸。(第七回評)

婦人,陰物也。美婦,陰之極者也。惟陰最毒,惟陰之極者為極毒。妲己美婦也,故所鐘之毒已極,而設施慘惡,亦極其毒。或曰:然則丑婦乃得陰之輕者乎!人又極喜美色者,何多也。予曰:“自古至今,你幾曾見做出好事來!”(第十七回評)

淫婦心最慧,最善妒,最悍毒,善于逢迎,巧于遮護,隨機應變,捷于弄丸。人一墮其手,未有不身亡家破者。今觀妲己妖魅耳,何人不可茍且,一見豐美之人,尚戀戀不能舍,百計千方以誘之。況人間愚婦女,一睹年少兒郎,不神馳心蕩者,鮮矣!詩云:男女雖異,所欲則同。(第十九回評)

妲己之毒惡,極古今婦人之最,然而惡名歸于紂王。今人只知罵紂王為獨夫,何嘗罵妲己為獨婦。此又古今極便宜的事。予想此婦可謂極善逢迎者,不但當日能惑紂王,尚能遮過天下后世人,又可謂極古今婦人之媚。(第八十九回評)

仔細一琢磨,妲己這個形象的意義被文學研究忽略了。她這么透徹地反映了中華漢文化中的性畏戀情結,武則天、楊玉環、潘金蓮,哪一個能比這個“狐貍精”更有代表性?第九十七回姜子牙斬妲己,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情節:

只見三妖推至法場,雉雞精垂頭喪氣,琵琶精默默無言,惟有這狐貍精乃是妲己,他就有許多嬌癡,又連累了幾個軍士。話說那妲己綁縛在轅門外,跪在塵埃,恍然似一塊美玉無瑕,嬌花欲語,臉襯朝霞,唇含碎玉,綠蓬松云鬢,嬌滴滴朱顏,轉秋波無限風情,頓歌喉百般嫵媚,乃對那持刀軍士曰:“妾身系無辜受屈,望將軍少緩須臾,勝造浮屠七級!”那軍士見妲己美貌,已自有十分憐惜,再加他嬌滴滴的叫了幾聲將軍長,將軍短,便把這些軍士叫得骨軟筋酥,口呆目瞪,軟癡癡癱作一堆,麻酥酥癢成一塊,莫能動履。……被妲己一段巧言迷惑,皆手軟不能舉刀。……卻說楊戩、韋護二人奉令監斬妲己,出轅門,便另選了軍士,再至法場。只見那妖婦百般嬌媚,萬種軟款,又把這些行刑軍士,弄得東倒西歪,如癡如呆。……子牙與眾諸侯曰:“此怪乃千年老狐,受日月精華,偷采天地靈氣,故此善能迷惑人,待吾自出營去,斬此惡怪。”子牙道罷先行,眾諸侯隨后。子牙同眾諸侯門人弟子出至轅門,只見妲己縛在法場,果然千嬌百媚,似玉如花,眾軍士如木雕泥塑。子牙喝退眾士卒,命左右排香案,焚香爐內,取出陸壓所賜葫蘆,放于案上,揭去了蓋,只見一道白光旋轉。子牙打一躬:“請寶貝轉身!”那寶貝連轉二三轉,只見妲己頭落在塵埃,血濺滿地。諸侯中尚有憐惜之者。

把這一段描寫和希臘神話傳說中斯巴達人攻破特洛伊城后對海倫的態度比照一下頗有啟發性。斯巴達人和特洛伊人為了爭奪海倫進行了十年戰爭,真可謂血流成河,傷亡無數。海倫作為斯巴達的王后而私奔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按中國的說法,是個十足的“淫婦”。可是,海倫的命運卻是這樣的:

海倫因為恐懼她丈夫的憤怒,瑟縮著躲藏在最遠的屋角里,使她的丈夫不易找到她。當他第一眼瞥見她時,一種妒忌的心情慫恿他將她殺死,但阿佛洛狄忒已經使她比過去更美麗,如今打落他手中的利劍,平息他胸中的怒氣,并燃燒起潛伏在他心中的愛情。他被海倫的美麗所蠱惑,手中的利劍一再舉不起來。突然他忘記了她的一切過錯。但當他聽到屋外阿耳戈斯人的威猛的戰叫時,他又感到慚愧,覺得自己站在不貞的海倫面前,不是作為一個復仇者倒像是她的奴隸。于是他又硬起心腸,從地上拾起利劍,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向他的妻子砍去。但是在心里,他是不愿意傷害她的,所以當阿迦門農向他走來,他倒得救了。阿迦門農撫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等一等,墨涅拉俄斯,你不合殺死你的合法的妻子,為了她,我們遭受了這么多苦難。比起破壞賓主之間的法度的帕里斯,她的罪就輕多了。現在帕里斯和他的家族和人民都已受到懲罰。他們已經用他們的生命償付了一切。”阿迦門農這么說,墨涅拉俄斯聽從他的話,表面好像極不愿意,心里卻很喜歡。

但當她到達船艦后,阿開亞人為她的面龐的無比美麗和她的體態的娉婷動人感到眩惑,他們心想:為了這樣一個錦標,追隨墨涅拉俄斯航海遠征,并經過十年戰爭的危險和痛苦,也是值得的。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傷害海倫。他們仍將她留給墨涅拉俄斯,墨涅拉俄斯也被阿佛洛狄忒感動,早已饒恕了她。[9]

088-1

海倫與帕里斯 雅克-路易·大衛 繪

同樣是性畏戀情結,西洋文明更崇拜美,中華文明則更畏懼色。妲己被寫成是一個狐貍精,而且干了那么多十惡不赦的壞事,正如前引鐘惺評點:“婦人,陰物也。美婦,陰之極者也。惟陰最毒,惟陰之極者為極毒。”表現出對美色—性欲極大的恐懼。讓一個絕世美人像妲己那樣狠惡殘戾、滅絕人性,以體現美色的破壞性力量,這在西洋人恐怕是難以理解的。

盎格魯-撒克遜民間傳說中有亞瑟王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情節說一位雀鷹騎士百戰百勝,因為在戰斗時他美麗的妻子總站在他身后。亞瑟王的一個騎士杰恩雷特打敗了他,因為杰恩雷特帶來了一個更美麗的女人。[10]

這很形象地反映了西洋文化傳統中尊崇人性、肯定性愛和美色的思想傾向。《封神演義》中借助超人性(也就是非人性)的力量——寶葫蘆斬仙飛刀來克服美色的魅力,表現對人的本能欲望深深的警惕和畏懼。可是,誰又能想到這種對性的畏懼卻又來源于對性的崇拜呢?

原為性愛母神的女媧惱恨紂王的性挑逗,派遣三妖唆紂為虐(不是助紂為虐),可是到末了,三妖被楊戩等追趕捉拿,又是女媧阻住三妖,吩咐碧云童兒:“將縛妖索把這三個業障捆了,交與楊戩解往周營,與子牙發落。”三妖抗辯說:“昔日是娘娘用招妖幡招小妖去朝歌,潛入宮禁,迷惑紂王,使他不行正道,斷送他的天下。小畜奉命,百事逢迎,去其左右,令彼將天下斷送。今已垂亡,正欲復娘娘鈞旨,不期被楊戩等追襲,路遇娘娘圣駕,尚望娘娘救護,娘娘反將小畜縛去,見姜子牙發落。不是娘娘‘出乎反乎’了?”

女媧的回答實在有點強詞奪理:“我使你斷送紂王天下,原是合上天氣數;豈意你無端造業,殘賊生靈,屠毒忠烈,慘惡異常,大拂上天好生之德。今日你罪惡貫盈,理宜正法。”如果我們繼續追問:既是讓妖怪惑亂紂王之心,怎么又不讓干壞事?不“殘賊生靈,屠毒忠烈”,又怎么可能讓紂王失去民心、斷送天下呢?再進一步說,既然你女媧不贊成妲己“無端造業”,為什么不及早用招妖幡召回三妖,予以訓誡,面授給她們既不殘賊生靈,又能斷送紂王的高明方略呢?身為高高在上的造化母神,為什么放任三妖涂炭生靈而裝聾作啞,直到紂王身死國滅,達到了自己的復仇目的之后,才跑出來裝好人呢?當然,對一部神怪小說,我們不能這么認真,但故事背后隱藏的民族潛意識文化心理卻值得追索。

女媧原是民族母神,既有生殖崇拜的意味,也有性愛戀慕的意味。但在秦漢以后日趨嚴密的宗法倫理本位的文化意識形態中,生殖崇拜已變為傳宗接代、“多子是福”的信仰。而性愛戀慕則已經被深深地壓抑在民族心理的無意識之中了。女媧已成了高度倫理化、道德化的神圣女神,與生殖和性愛都沒有關系。但無意識中的“原型”仍然是強有力的,一有機會就會冒出來表現自己。女媧是母神,紂王居然對她產生了性的幻想,這實在有點“戀母情結”(Oedipus complex)作怪的意思,這對于在倫理本位文化中已戴上“人格面具”(persona)的大神女媧是絕對不可接受的。但女媧其實又不能不受性畏戀“原型”的制約,因而她派出了實際是自己替身的妲己去“報復”紂王,這種“報復”(潛意識中的“滿足”)完成之后,她又不太講理地擒捉妲己,交給姜子牙去處死,以維持“人格面具”的前后一致。女媧和妲己只是民族文化心理的捉刀人而已,她們的故事以曲折離奇的方式反映了中華漢文化對性愛既戀又畏的情結,而畏是占壓倒性地位的。


[1]袁珂:《古神話選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2]袁珂:《古神話選釋》,第41頁。

[3]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一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2年版。

[4]“害兇”可能是“忌”之誤。

[5]榮格:《榮格著作精要》,企鵝叢書,1982年英文版,第319頁。

[6]榮格:《榮格著作精要》,企鵝叢書,1982年英文版,第320頁。

[7]霍爾、諾德貝:《榮格心理學入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46頁。

[8]趙有聲等:《生死·享樂·自由》,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

[9]斯威布:《希臘的神話和傳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年版。

[10]布蘭奇·溫德爾復述,鄧保中、陳素蓮譯:《亞瑟國王》,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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