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完成。
格雷再次回到了會堂中,站在書架前,腋下夾著大事記,手中打開著族譜,面前站著惴惴不安的約書亞。
眼角余光中,會堂角落里的箱子正在悄悄合上,將最后一絲泄露出的藍光關了回去。
于是格雷合上手中的族譜,抬頭望向約書亞,一臉真誠地問道:“你找到大事記了嗎”
約書亞迅速瞥了格雷腋下的褐色精裝書一眼,答道:“還沒有。”
格雷聳聳肩,動作十分自然地將褐色精裝書又塞回了書架中,然后對約書亞笑笑道:“那就加油繼續吧。你剛才不是說你對這幾本書都很熟悉嗎?而且,你真的就很快就找到了族譜……那么,我想,你應該也能夠以同樣快的速度找到大事記的。”
“我盡力。先生。”約書亞點頭稱是,表情稍許有點不自然的迫不及待,然后便一頭扎進了書架里,“現在就找!”
拿出一本,翻幾頁,再丟到地上——他快速反復著這套動作,一副認真尋找的樣子。但其實,首先被他似乎很自然地丟下去的,卻正是那本被格雷剛剛塞回去的褐色封皮的精裝書。
格雷不發一言,只是默默看著約書亞繼續一本又一本地將書扔下去,覆蓋上去。
很快,會堂的地板上,被約書亞認定“不是”的書本便堆起了一座書山。
而那本褐色封閉的書,早已被埋在了最底下。
但相對的,約書亞的動作與情緒,卻好像越來越輕松了。
于是格雷的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他再次翻開手中的族譜,看了幾眼,裝作不在意地問道:“仆人啊,說起來,按照這本族譜的記錄,你和希達,好像并不是夫妻啊。”
“呃?”約書亞手上動作未停,只是稍作思考便答道,“我們……我們剛剛訂了婚,所以族譜上還沒記錄。但是村子里的人都已經承認我們了。”
“那給我講講你和希達的事情吧。講講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怎么相愛的。”
約書亞這下停下了動作,詫異地扭頭望了過來:“啊?先生您為什么突然想要知道這個?”
“因為在這里等你找書,很無聊啊。”格雷攤開手,理直氣壯道,然后他抬手指了指巨大的書架,“你看,我們現在十分之一都還沒有找過吧?按照這個進度,要把書架搜一遍至少要晚上了。不找點什么話題聊一聊,我可受不了。”
見約書亞仍然有些猶豫,格雷則抱起肩膀來,冷哼一聲道:“再說了,你不是已經發過誓要當我的奴仆了嗎?主人想要了解你的過去,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
“但是我和希達的事情,是在答應做你的奴仆之前,根本沒關系才對吧……”約書亞依然不情不愿。
格雷用輕巧的語氣丟下了一句重話:“你們閃族人以祖先與圣徒的名義發過的誓言,就這么不值錢?就這么可以拿來討價還價找漏洞?”
這次,約書亞終于放棄了掙扎:“好吧,我說我說……”
“這還差不多。”
但約書亞雖然開了口,嘴唇張張合合在,最后還是露出了苦惱的表情:“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從何說起啊……要不這樣吧,格雷先生,您隨便問。您想知道什么,我就說什么。”
格雷想了想,接受了:“也行。那我來問。”
然后他一下子便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一樣熱情起來,一邊火熱熱地盯著約書亞,一邊提前給他鼓起掌來:“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和希達,是誰先向對方告白的?”
但這個問題,卻讓約書亞有些茫然。
他回頭凝視了片刻角落——希達正被安置在那里,緊挨著佐伊的箱子蜷縮著繼續沉睡著。
“好像……沒有。”最后,他回答道。
“嗯?怎么從第一句,就開始糊弄你的主人了?”格雷聲音還笑著,看似親密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但表情卻瞬間就冷了下來。
約書亞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急忙分辨道:“不,不是的,格雷先生,您聽我解釋,我沒騙您!也不是在敷衍!”
他又認真想了想,最后用確信的語氣道:“我和希達,我們確實沒有相互說過什么告白之類的話……只是自然而然就……”
“自然而言?”格雷追問道。
約書亞回憶著道:“……是的。因為我和希達,是從小在村子里一起長大的,從小就相互認識,也算青梅竹馬吧。”
格雷冷笑一聲:“年幼時的青梅竹馬是青梅竹馬,成年后的戀人是戀人,更不用說訂婚。所以我就是問,你們是什么時候,又是從如何確認后面那兩種關系的呢?”
“嗯……確實,我們只是從小認識而已。但真的確定戀人關系,好像確實只是從去年開始的。”約書亞承認道,
但他又想了想,連自己的表情都迷茫了起來:“但要說如何開始……所以真的就是自然而然吧?就像風,就像雨。”
“去年的某個時候吧,但我想不起來了,到底從哪一天開始,她開始出現在我身邊了。”
“在我每天干活的時候,她會給我送飯,看著我吃完。
“替我擦汗,整理衣服。
“休息的時候,她就會躺在我的懷里,安心睡過去……”
然后他抬頭望向格雷,露出想要得到認同的表情:“這樣親密的關系,當然算是戀人了吧?”
“確實算。”格雷想了想,換了個問法,“那么在那之后呢?總之,我只是想知道,你們是誰第一個先對對方說的‘我愛你’?”
約書亞卻再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沒,沒有吧……”
“沒有嘛?類似的話也沒有嗎?比如‘你是我一生摯愛’,沒有‘與你共度余生’,‘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是我的最愛’,‘嫁給我吧’,‘我會養你’,‘你媽就是我媽’,‘我要和你生一百個孩子’……”格雷嘴唇不停一口氣蹦出數十句土味情話,然后期待地看著約書亞,“……這樣類似的話,一句兩句總有吧?”
約書亞認真想了想,最后誠懇道:“確實沒有。”
“……你確認你們真的是戀人嗎?我沒見過這種情況。”
“這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我和希達確實是戀人就行了。”約書亞無所謂道,“這也是我們的默契:我們是相愛的,所以不需要示愛。”
但片刻之后,他突然好像又想起來,一下子高興起來:“哦!對了。如果說非要說的話,希達確實說過一次類似的話,她說過她喜歡我!”
“什么?”
“……是的,我想起來了。希達親口說的。說她喜歡我,是因為——‘安心’。”
“哦?給我詳細說說那一次的事情。”
約書亞回憶了下:“嗯,那一次。她告訴我,她的父親與村里的其他長老似乎在商議一件大事,說是沙族哈里發似乎派來了軍隊,村子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嗯,你怎么回答?”
“我告訴她我會做出準備。我告訴了她一個隱秘洞穴的位置,并且保證我會很快將一些酒,糧食和其他必需品放到某個隱秘的洞穴里。這樣,她一旦需要,就可以直接去洞穴里躲藏。”
格雷笑了起來:“雖然正確……但女孩子想聽的可不是這個。明明你只需要像雄性黑猩猩一樣咚咚咚拍著胸膛,說一句‘不用擔心,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就是了……”
“雄性黑猩猩是什么東西?”
好吧,又忘記了……格雷聳聳肩,這里不是地球,“黑猩猩”對這里的人來說也不是什么常識。
“……某個地方的某種奇幻生物,不用介意,這附近沒有這種東西。”他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一句,然后道,“所以別在意這種小事……然后呢,希達怎么說?”
“……反正,希達很開心啊。她說——”約書亞望著天,陷入回想,表情認真,“——‘約書亞,你真的是個認真的人,但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因為我知道,就是這樣的你,才會永遠對我好,永遠不會離開我,令我安心’。”
話匣子就像和真正的盒子一樣,封閉的時候似乎毫無破綻,一旦打開過一次,也就打開了。
約書亞似乎本來是個笨口拙舌不善言辭之人,但格雷卻按照需要扮演一個非常優秀的聆聽者,同時也很善于在適當的地方誘導約書亞多說一些,再多說一些……
于是,下午的金色陽光溫暖著和平的會堂,伴隨著書本被一本本“啪啪”地扔在地上的聲音,話題逐漸擴散開去。氣氛也逐漸緩和融洽下來。
就這樣,約書亞慢慢地習慣了講述,不再態度僵硬。
他和格雷像是朋友一樣說了許多,說得停不下來。
但到了最后,格雷卻嗤笑了一聲。
他抬手指向了約書亞:“我算是聽懂了。約書亞,你和希達……好吧,算是在一起好了,就算是戀人好了,畢竟該做的事情都做過了,但是啊……你們兩個,竟然——'喜歡',‘愛’,這兩個詞,幾乎是一次也沒對對方說過。”
“這真是很奇怪啊。”格雷搖著頭道。
“有什么關系呢?”約書亞卻平靜地說道,頭也不抬地繼續翻著書,“畢竟,希達喜歡這樣。她就喜歡我這樣。我明白她的意思。愛可以通過示愛這種油嘴滑舌方式,也可以通過我的認真與安心來表現。她喜歡后者,有什么不行呢?”
格雷卻笑了起來:“把示愛和油嘴滑舌劃等號有些過分了吧?畢竟,在我看來示愛還是包含著某種重要的東西的。”
“什么?”
“承諾。”格雷打了個響指,“所以有時候,如果對于不愿意示愛的人,我只會懷疑……要么是不肯給出自己的承諾,要么,就是拒絕對方的承諾。”
約書亞沉默下去,沒反駁。
格雷則從側面看著約書亞的表情,輕飄飄地道:“哎呀,不過你那應該不是這種情況吧。畢竟你們,嘛,呵呵,只是單純討厭示愛而已。而不是我說的那種——”
最后,格雷輕聲細語,似乎是自言自語著吐出兩個字:“背叛……”
然后,他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在一瞬間,約書亞轉回去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