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是第幾次,格雷死了,又在佐伊的電影院中醒來。
靜謐又舒適的封閉式影院環境一成不變,眼前的幕布上也透射著他死去的那一個瞬間的靜止畫面。
在畫面中,格雷無力地背靠著著箱子,胸口插著小刀低著頭微笑著死去。
從心口那小小的傷口上,格雷并流下多少血。但一道巨大的紅色湖泊卻從他的腳下一直延伸到幾十步外。
血泊在地面上鋪展成接近四角菱形的形狀,但血泊中心那道十字連線卻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血跡,顯露著下面的大理石地面。
在四條邊的各自的接近中點的位置,分別掛著四塊殘軀。
血泊與殘軀,都曾經是約書亞。
在格雷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召喚來了那道名為“優琪”的十字刀痕。
規模與人體類似的十字刀痕碾過約書亞,瞬間將他的身體斬為四片,并將之與全身的血液一同向著四個方向遠遠拋飛了出去——于是,便形成了面前這般有著中空十字形狀的血泊。
格雷看著這一幕,不由得伸手調整了下鏡頭的角度——他將地上有著十字形狀空白的血泊作為占據畫面八成面具的主體,又將他自己低頭死去的畫面放在畫面遠景——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好,這就有了,殉死的圣徒感!”
從幕布下的箱子處,也傳來了佐伊幽幽的聲音:“哥哥,你這一次是故意尋死的吧?這種程度的襲擊,你不可能躲不開。”
“嗯……好問題。”格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你說的沒錯,雖然約書亞是突然襲擊過來的,但這家伙也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這樣一刀,正常我肯定能防御住或者躲過,但是……”
“但是,您為什么沒有躲開?”
沉思之后,格雷抬起頭來,若有所思道:“可樂,大概是我又想來佐伊這里喝可樂了。”
箱子沉默片刻了。
然后,從里面傳來了少女深深的嘆息聲。
但盡管如此,一杯冰可樂還是復現在了格雷的手邊。
望著那杯冒著氣的液體,格雷不自覺地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急忙伸手去抓。
但剛剛灌了半口,他又突然停止了動作。
格雷恢復到原來的姿勢,低頭看著杯子里,表情突然變得極其嚴肅:“佐伊。”
“是,哥哥。”
格雷則死死盯著杯子里的液體,一字一句道:“無糖可樂,不能算可樂!!”
“我知道,哥哥,但這是適當的懲罰,請反省。”箱子淡淡答道。
“可惡……”格雷嘀咕了一句,但最后還是選擇一飲而盡,然后張開嘴巴一口氣嘔出二氧化碳,“哈——”
抹抹嘴,他的表情還是稍微認真了一些:“好吧,其實剛才只是開玩笑。真正的情況是那樣的,佐伊——”
“沒錯,在那個瞬間,格擋也很容易,回避也很容易。但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產生了某個念頭。”
“什么念頭?”
格雷摸著下巴,瞇起眼睛回味著那一刻:“——‘就讓它刺進來又有什么關系呢?完全沒有威脅的,根本殺不死我,所以并不值得特意去躲閃或者防御。’”
“……”
格雷懶洋洋地緩緩地攤開手,“嗯,總之,因為在那個瞬間,我被這個念頭所支配著,于是就沒躲……”
箱子忍不住道:“但是,哥哥,在真正所發生的事情里,您卻被一刀干掉了。”
“當然,我知道。”格雷聳聳肩道,“實際上,我……被殺,就會死。”
“所以,真是毫無意義的錯覺與幻想。”少女繼而繼續尖銳地評論道。
格雷卻再次陷入沉思,伸出手指在額頭上虛虛地繞著圈圈。
“不,關鍵是這個念頭的來歷。”最后,他再次開口道:“佐伊,那個念頭不是沒由來地冒出來的。而是……作為某種感覺的‘結論’而自然而然產生的。
“對,那不是某種意識層的明確‘記憶’,而更像是一種……‘感覺’,或者干脆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
“沒錯,佐伊,我要強調那是‘感覺’,不是‘錯覺’。因為我無比確定,除了出現的時機不對,它本身的存在,是絕對真實的。”
“它,真的存在過——”格雷喃喃自語道,“就像是確定自己買過,但有一天突然找不到的圓珠筆,某一天又突然從抽屜的夾縫里被翻了出來。”
這次,箱子似乎感受到了格雷的認真,沉默著。
“所以,這就很奇怪了。這種‘習慣’如果那么真實,那么它到底是從何而來的呢?是如何養成的呢?”格雷則繼續說下去。
“……顯然,怎么想,都只會有一種可能了吧?佐伊啊——”頓了頓,他嘆了口氣道,“擁有那個狀態的,那個區區一把刀絕對殺不死的,是過去的我,是來到梯比爾之前的我,是失去記憶前的我。”
“真是意外的收獲啊。”格雷喃喃自語道,“我曾經是殺不死的嗎?……那是怎樣的能力?”
箱子里的少女冷冷又幽幽地突然插了一句:“根據哥哥曾經展現給我的記憶來檢索,最符合的對象,是僵尸。”
格雷:“……”
“好了,那么為您在尋回自己的路上又踏出重要一步,恭喜哥哥了。”箱中少女不動聲色地又將話題帶了回來,“但是,哥哥,為什么是這一次?為什么以往您死了那么多次,卻是這一次才拾回了些許記憶?”
格雷聳聳肩:“這個我剛才倒是也想了想,大概是因為……很弱吧。”
“以往我基本都是死在龍啊,騎士啊,魔女啊那些東西的手上吧?而且不都是為了盡量少死幾次而拼盡全力了嗎?”
“但是今天這一次可不一樣。這一擊真的很弱。我隨時可以躲閃或者防御,所以反倒有多余的心思去稍稍多胡思亂想了一幾句……然后,就這樣了吧。”
箱子總結道:“所以,是因為約書亞太弱了。”
“嗯,感覺上就是所謂——凡人的攻擊——”格雷說著,突然停頓下來,再次望向屏幕上的畫面——位于他身前的那團有著十字形狀空隙的血泊。
然后,格雷伸手又調整了下畫面,將血泊四個方向上的四塊殘軀展示了出來。
——那是約書亞被切開的半張臉,死不瞑目。
然后格雷的表情微妙起來。
仔細端詳了一番之后,問出了一句廢話:“佐伊,約書亞這……是死了,對吧?”
“是的,十分徹底。”
“但那只是優琪試探性質的隨手一斬吧?約書亞就完全沒有任何像樣的抵抗,直接被摧毀了?”格雷皺著眉頭,繼續一邊回憶一邊確認道,“而且,約書亞的肉體被破壞之后,也很快永久性沉默下來,沒有任何自發性的再生,復原,寄生,升華類現象發生?”
佐伊繼續給出明確而沒有歧義的回答:“沒有。約書亞的尸體沒有表現出任何特殊性質,他處在了非常標準的死亡態。”
“所以結論就是,約書亞確實只是一介凡人。”
“是的,從各個方面。”
“這就很奇怪了啊……”格雷皺起眉頭,抬手伸向面前的屏幕,調出了新的畫面,“他明明……應該就是龍才對。”
那是他當時當著約書亞的面打開大事記,在上面所顯示出的文字。
——罪名:通奸
——判罰:石刑
——犯人:費薩爾,希達
格雷將雙手疊在鼻子下面,一邊繼續翻頁望向后面的記錄,一邊陷入了沉思。
“如果按照這段記錄后面所發生的事情來看,那么最順理成章得出的就是這個結論吧?——約書亞就是龍。而且他還殺了我。”他自言自語,“但我最后讓優琪順手驗證的那一擊,卻反過來證明我是錯的。因為龍是殺不死的,約書亞被殺了,就證明了他只是個人……這是怎么回事?”
格雷不自覺地咬起自己的指甲,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之中。
不知何時,佐伊默默將一杯新的可樂送到了格雷手邊。
格雷不假思索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突然嗷地一聲叫了出來:“啊,不是無糖!!不是無糖!!佐伊你果然還是愛我的!!”
箱子沒回答,只是沉默著……但充滿著溺愛般的感覺。
咕咚咕咚灌下一整杯可樂,格雷舒服地向后倒去,一邊打著嗝,一邊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原來如此,謝謝你的可樂,佐伊,我想到了!”
他打了個響指,再次調出大事記最后幾頁的文字,咬著指甲思考起來:“兩個一模一樣的阿尼村,約書亞的家……以目前看來起來,好像此處巡禮正是他的經歷的‘復刻的’。所以我才自然以為,大事記同樣是可信的。
“——但是如果真的一切都一致了,又怎么會發生現在這般反常的發展呢?
“所以唯一的推論就是,大事記里的東西,也不一定是真相!
“大事記的記錄,與約書亞知道的東西……并不一致!!
“一切不穩定的,不一樣的東西,才會成為突破口啊!
“……不過,到底是從哪里開始,才是產生了不一樣發展的分歧點呢?”他的視線飛快地掃視過每一行文字,擰著太陽穴念念有詞,“……看來,還是得從約書亞那邊詐出來他的那個版本的‘真相’才行啊……”
最后,格雷似乎終于有了定論。他抬手操作畫面,回溯到他當著約書亞的面打開大事記之前,果斷道:“佐伊,把我送回這個地方,重啟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