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景清塵不在的日子里,我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咳嗽不止,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挺不是滋味。
所以,我聽說他早朝都沒上了,來我殿中看我。
那是三年以來,他第一次來看我。
“景清塵,你真叫人討厭!”我的聲音很虛弱。
“嗯,我讓你討厭了?!彼兆∥业氖?,握得很緊很緊。
“景清塵,帶我出去!外面是下雪了吧!”我問他。
“會著涼的。”他嘆氣。
“可是,我想看看雪。”我緊緊拉著他的衣角,裝得快流淚。
于是他扶著我出了房門,把自己的披風披到我身上,說:“外面天寒,只待一會就回去。”
他的披風很香,有淡淡的梅花味。
我靠在他懷里,聽見他在說:“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降,將一年的憂愁都深埋雪下,每一枝梅花都含苞待放。
“景哥哥,我要嫁人了!”這是那位長陽公主的聲音。
她是太后唯一的女兒,是景清塵明面上的妹妹。
那女孩哭得賣力,說:“我不要嫁到那去!那西邊哪有大慶好!我要留在母后身邊!”
我心頭一顫,知道是與太后的約定時間到了。
我以為景清塵會不讓我嫁……可是我忘了,那是他唯一的親妹妹。
我以為,景清塵當真是喜歡我的。
二
那天,他大婚。
鑼鼓喧天,龍鳳呈祥,萬里歡歌,整個城中一片嘩然。我從來不知道,這宮中的天是如此得難看,婚禮的號角是如此得難聽……他還是娶了那位鈺羽的公主。
城里人說,那皇后娘娘美若天仙,才華橫溢。
我才知道,景清塵再不會來找我了。
他呀!可是天下頂兒狠心的君王!
三
“林府嫡女林書淑聽旨!”那小太監跨過門檻,“奉天承運,皇帝召曰:晴欣王年年來犯我大慶,我朝以仁治天下,特賜公主和親,因朕膝下無女,特賜西寧郡主林書淑封為和親公主遠嫁晴欣,以換兩國安康。”
“臣妾……謝過皇上。”我麻木地抬頭。
我才知道,縱使我會武功八般,我也只能頂著和親公主這個名號,成為景清塵鞏固國權的棋子,嫁去西邊。
景清塵,真的沒有動過心嗎……
四
景清塵大婚的那天夜里,聽說他一個人喝酒到半夜,讓那女孩獨守空房。
我也聽到,那姑娘也有心儀兒郎,只是被迫嫁了這么遠。
于是第二天,我去見那姑娘。
“問皇后娘娘安。”我看著那位鈺羽的公主,生得真是好生嬌艷??!比大慶的女子,不知道要漂亮到哪去。
那皇后娘娘,是坐于中宮,問我:“你是陛下的老相好?”
我笑了:“相好....算不上?!?
她于是放下了防備,便邀請我坐下。
幾番交談下來,我知道她叫阿晨,這是她的大慶名字,是接她的那位將軍為她取的。
是哥哥為她取的嗎?阿晨這個名字,可真是好聽。
我便告訴她,我是景清塵明面上的妹妹,并很快要嫁人了。
她問我,嫁給誰?我愛那個人嗎。
愛嗎?我沒見過,也不知道他是誰??墒潜菹伦屛壹?,便是十萬百姓安危已在我之手。
所以嫁也是嫁,不嫁也是嫁。
愛與不愛,是帝王家不要的東西;情感,是王權貴族,認為廉價的東西;權利與財富,才是他們窮盡一生也要奪取的東西。
“阿晨,你我命運相近,同是凄涼人。”我握著她冰冷的手,“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和她多像啊!
都只不過是權利的棋子。
五
同年,我嫁去了晴欣。
臨別時,景清塵對我說:“別走…等我!”
他把那只發簪放在我手中,送我上花轎。
我現在還是想笑話自己天真,天真到以為景清塵真的喜歡自己。一次又一次……
周圍是漫天的黃沙襲卷本該湛藍的天,那位王在前面快馬加鞭。
我頭很暈,只有阿玉在陪著我。
恍惚間我想到了哥哥,又想到了阿父。如果阿父在這,他也不會違抗君令;哥哥肯定會拿刀抵在景清塵的脖上,他舍不得我,因為我也不過是他唯一的妹妹;阿娘如果沒有和阿父一同去,阿娘也一定不會讓我嫁的...…若是先帝還在,他定不能允許景清塵下這么無情的詔書。
可我又忘了,他們不許,又能怎樣?
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宮中到處轉悠。
一個人,心甘情愿成為皇室的棋子。
景清塵,他怎么舍得?他的心,原來是鐵做的。
六
那位王親手把我從馬車上抱下來,放在馬背上驅馬走了很久。他的大慶話很流利,他說:“你是西寧郡主??!?
我點頭。
他卻笑笑,于是快馬加鞭往王城趕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頂著一口不熟練的晴欣話。
“你說,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彼拇髴c話很好聽,很棒。
“我叫阿淑,那你叫阿麗?”我想了想,說。
他搖搖頭,說:“讓你嫁了這么遠,你叫我阿遠吧?好不好?小阿淑”
我點頭:“阿遠,還有多久。”
他想了很久,才說:“馬上到王城的尖頭!”
那個自稱叫阿遠的王,沒按睛欣的習俗,很晚才開宴婚禮。
一切都是按大慶的事項來安排的,我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大慶,自己真的嫁給了景清塵。
可是夢也是夢,該痛也會很痛。
“以后你不叫我王,不喚我夫君,便叫我阿遠,好不好?”那個男人掀了我的蓋頭,柔聲柔氣地說。
比景清塵那個騙子,要溫柔得多。
“累嗎?”他坐在桌邊,略含笑意。
我猜我那時一定是哭了,眼角那么紅,心口那么痛,可就是說不出話了。
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我說我的心儀兒郎在帝王家,說我想回去大慶,說我想殺了他。
又有什么意義呢?
七
從大婚以后,我便整日整日地悶在屋子里。一個下人也不要,只要阿玉陪著我。
初春桃花開時,便是我離家的第一個生辰。
他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王宮中便開始熱熱鬧鬧地準備我的生辰宴
聽說,他還要在這寸草不生之地,為我種株梅花樹呢!
我只覺得他可笑。
“阿玉……”我低聲地喚她的名字,卻看見那位王進來。
我不懂晴欣的規距,甚至都沒想過要嫁過來,可是要守五儀,便不能不行禮。
一番踉蹌下,我跪在了那位王面前。
他連連上前來扶我,還笑著說:“這是大慶的跪拜大禮啊!我可真的受不起!”
自那以后,他再沒讓宮人管過我的禮儀規范。
晴欣有什么好的呢?什么都不好,到處是沙塵,人人都是黑紗裹面。大慶有什么好的呢!什么都好,不過那兒有個騙子皇帝。
我笑了笑,從地上起來。
“阿淑,你喜歡吃什么?”他拉著我的手,問我。
“隨便?!蔽页粤Φ赜们缧勒Z把這兩個字表達出來。
“說不慣的話,便不要說了。”他把我抱起來,平平放在床上。
“這怎么行?我在大慶可是才華橫溢的江都才女啊!”我沖他叫了幾句。
他卻笑而不語,把我往床里邊推了推,便自己也躺下。
“非禮啊!”我用大慶話就更加流利,”我一世情白!更何況現在才早上!”
他指了指外面一輪明月。
“晚上也不行!”我把被子全部搶過去。
“那你嫁來,做什么?”他脫了上衣,似笑非笑地看我。
“又不是...我自己想嫁的!”我突然紅了眼眶,把自己縮成一個球。
他比我高好多,才悶下聲來問我:“那你想嫁誰的?”
“不能告訴你。”我使勁搖頭。
“那.……你有心儀兒郎,我沒有心儀兒郎。我把你當成了我的心上人,那我便要我的心上人一起睡,是么?”他解釋。
最終,我點了頭,他才睡下。
他和景清塵不一樣,景清塵是想睡便睡;可他,要問了我一遍又一遍,我若不愿,他從不強求。
“郡主?!卑⒂褚荒樞ξ貋碚椅摇?
梳妝完,阿遠在門口接我。
“阿淑,你今日一同去騎馬吧!”他眉眼里盛滿溫柔,臉也很白,絲毫不像晴欣人。我以為晴欣人都是黑的膚色。
可阿遠眉目俊郎,甚至比景清塵的臉都要好看。
但那時我知道,帝王家的,都是騙子!
我不知道阿遠要騙我什么,我也不知道他還能騙走我什么?!?
騎馬?”阿玉忽然間很是興奮,“郡主最喜歡騎馬了。”
“是嗎?”阿遠扭頭問我。
“嗯”我點了頭,便往城外走。
“今日賽馬如何啊?“他把我拉上馬背,一路顛簸。
“有獎品嗎?”我問他。
“送你一只小馬駒?!彼α诵?。
“不……我要這匹?!蔽颐嗣R背。
他坐在我身后,此時俯到了我耳邊:“你還挺會選!”
笑活,我可是林家千萬騎兵團團長的妹妹!是坐在馬背上長大的!
不過我沒告訴他這些,只是說:“對這馬一見鐘情?!?
“是對這匹馬一見鐘情,還是對馬的主人一見鐘情?”他的語氣很撩人,一聲一聲地在我耳邊哈氣。
我的臉紅到了耳根。
這也上怎么有如此不要臉的兒郎!
八
從那之后,若不是阿遠來我,我再未出過那王宮。
周圍人傳阿遠曾有位最愛的女人,可是那位女孩被他親手殺死在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
切!我不信呢!
阿遠不可能殺人的。
不過,圍在桌邊,聽門口幾個侍女邊洗衣服邊說著阿遠曾經的英勇,還是很有趣的。
晴欣人沒有這么多勾心斗角,他們澄澈得可憐。
“阿淑,今天出去打鳥?!彼麚Q了身便衣,從外邊的長廊上走過來,一臉笑意。
“為什么要把鳥打下來!“阿玉問,“我們大慶從未有如此野蠻!”
我連忙讓阿玉閉上嘴。
她跟著我久了,趾高氣昂的本事也只是在景清塵面前收儉些了。
“那.……阿淑是不愿嗎!”他轉而看向我。
“去!當然去!”我勉為其難笑笑。
他便示意門口那幾位洗衣服的侍女為我更衣,自己去馬棚牽馬去了。
“阿遠!你那匹馬叫什么名字?”我問他。
“它啊?叫小淑?!彼呀K放在我手中,“你來試試?”
“唉?它真乖!”我摸著它濃密的髦毛,
“當然了,它可是性子最溫和的一匹馬了。別的烈馬全是將士們的了,認主得很?!彼瞧バ∈绲念^,“來,小淑?!?
“為什么叫它小淑!”我問。
“因為它是你的馬了?!卑⑦h雙眸澄澈地望著我。
我別過頭去,偷偷地笑著。
好像遠了那皇都,遠了那大慶,就沒了很多的擔子。和阿遠一同騎馬的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忘不了的日子。
夜里,他輕輕地俯在我耳邊說:“阿淑,會想家嗎!”
會啊!當然會,那里有阿父阿母的墓,有哥哥手下的千萬林家軍,有愛我的哥哥和阿嫂,還有長陽公王殿中的綠豆糕??墒瞧?,那兒要有個騙子皇帝,那兒要有個我愛的景清塵。
“不會想家?!拔艺碇氖直郏p聲地說。
“為什么不會?”我迷朦中聽到了他的笑聲。
“因為那有個騙子皇帝。”我賭氣似地說了句。
“騙子皇帝?誰啊,讓小阿淑這么掛念?!彼α诵Α?
“景清塵?!蔽乙蛔忠活D他說。
憂惚間,我已忘記了他的容貌。
“哦,不認識?!彼榛亓耸直郏瑩沃槨T鹿庀拢@得格外好看。
“阿遠生氣了!”我問他。
他卻俯身下來親我,摟著我的腰不放手,重重地把我壓在身下。
我感覺自己快要烤熟了,臉上火辣辣的。我猜自己臉一定很紅,卻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也不說話,只是在夜色中笑。
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只知道他笑得很得意;而我都快缺氧窒息。
九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地穿好了衣,便在床邊撐著臉看我。
“阿遠,你夜里不用睡覺嗎!”我悶悶地問他。
便瞬間清醒過來,把眼睛遮住,不敢再看他。
“阿叔,你不去湖邊滑艇啊!”他笑了笑,而目更加得意。
世上最無恥的男兒!
我看了看四周,便鄭重地說:“我要更衣了!”
他卻眼角含笑:“我幫你?!?
簡直是最最最不要臉的兒郎!
說了好久,才把那個無賴給趕出房門。于是我當即發誓,再不會讓他踏進我房間半步,半步!都不行!
十
我嫁來了晴欣,便要為晴欣的百姓做事的。
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只是阿遠說,讓我去安置那些大慶的商人們。
然后我聽那些商人們說,阿遠為我買了一株梅花樹,說要在我生日再栽下。
他真是愚昧,這里怎么會種得活梅樹!
于是我去勸他:“阿遠,你真的托人帶了株梅花樹?”
“沒有。”他笑。
“那行吧!倘若你要種,便種在你自個兒院中,別往我房中帶!”我留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十一
我生辰那天,我猜到江都里一定張燈結彩,為景清塵祝壽。
可我沒猜到,阿遠在那些大慶商人那購了些煙火,又選了好些將士,邀請許多王上,來為我慶生。
他一直在笑,夜里的煙火映在他臉上,他攬著我的肩,一遍一遍地用大慶話說:“生辰吉祥?!?
我又想到了景清塵,我開始想他現在是或哭或笑;他是在喝酒,還是在高樓之上俯瞰;他現在躺的人是誰;他是否奪了哥哥的兵權;他今日收了多少生辰禮。
我笑自己癡情,笑自己愚蠢
阿遠讓我看向王城西邊,那片遼闊向凄冷的草原;可我還是忍不住往東邊看,那兒是大慶,那兒有家。
“想家了?”他低聲問我。
“嗯”我點頭。
他便讓我靠在他肩上,說:“別哭?!?
我不哭,也沒什么好哭的,因為只是想家了,又不是想那個人……好吧,是有那么一點兒想。
不過,只有一點點。
阿遠那晚給我唱了好多好多首歌,可那天夜里,我還是徹夜未眠。
為什么心會這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