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學還有未來嗎?:從古希臘羅馬到現在
- (英)瑪麗·比爾德
- 10079字
- 2023-06-27 16:31:48
導論
古典學還有未來嗎?
對于已故的特倫斯·拉蒂根(Terence Rattigan)來說,2011年好得不同尋常:弗蘭克·蘭杰拉(Frank Langella)在百老匯主演了他的戲劇《男人與男孩》(Man and Boy,一個金融家敗亡的熱門故事),這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該劇首次在紐約上演;《蔚藍深海》(The Deep Blue Sea)①拍成了電影,劇中和一位飛行員發生戀情的法官妻子由蕾切爾·薇茲(Rachel Weisz)扮演,影片11月底在英國首映,12月于美國上映。這一年是拉蒂根百年誕辰(他去世于1977年),隨之帶來百年誕辰往往會有的重新評價。多年來,在評論家眼里——盡管倫敦西區觀眾不這樣認為——他關于特權階層壓抑痛苦的優美故事無法與約翰·奧斯本(John Osborne)和其他憤怒的年輕戲劇家的工人階級現實主義匹敵。但我們一直學著重新審視。
我一直在重新審視拉蒂根的另一部劇作,1948年首演的《布朗寧譯本》(The Browning Version)。本劇講述了安德魯·克羅克-哈里斯(Andrew Crocker-Harris)的故事,他是一位40多歲的英國公學教師,嚴厲老派,因嚴重心臟病被迫提早退休。“老家伙”(“the Crock”,這是孩子們對他的稱呼)的厄運還在于娶了個名叫米莉的十足惡毒的女人,她除了和科學老師保持時斷時續的婚外情,就是在家里想方設法,以花樣繁多的虐待手段毀掉丈夫。
但該劇的劇名卻將我們帶回古典世界。你可能已經猜到了,“老家伙”教古典學(頂著克羅克-哈里斯這名字他還能教什么別的?),劇名里的“布朗寧譯本”指的是1877年羅伯特·布朗寧(Robert Browning)翻譯的埃斯庫羅斯《阿伽門農》的著名譯本。希臘原作創作于公元前5世紀50年代,講述阿伽門農王從特洛伊戰爭返家后的悲劇,他剛到家就被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和她在丈夫離家期間找的情人謀殺。
某種意義上,這部經典才是拉蒂根這出戲里真正的明星。學生約翰·塔普羅(John Taplow)將這本書作為退休禮物送給“老家伙”,他一直在上額外的希臘語課,逐漸對暴躁的老教師感到了某種愛戴之情。贈送禮物是情節中關鍵的一刻,幾乎是救贖的一刻。克羅克-哈里斯的面具第一次滑落:打開“布朗寧譯本”時他哭了。他為什么哭?首先,因為它迫使他面對自己如何在一段出軌的婚姻中被毀(這不算是女權主義戲劇)的事實,就像阿伽門農那樣。但他哭泣還因為年少的塔普羅寫在扉頁上的話。那是《阿伽門農》的一句臺詞,用希臘語認真抄寫出來,“老家伙”把它譯作“神從遠處仁慈地關照溫柔的主人”。他把這句話理解為對自己職業生涯的評論:他從來都保證不是個溫柔的師長,神也沒有仁慈地關照過他。
拉蒂根在劇中不僅探索了英國中上階層備受折磨的心理(但它并不僅僅是另一個“校園故事”,某些英國作家對此有怪異的迷戀)。受過良好古典學訓練的他在此也提出了關于古典學、古典傳統、我們在現代對它的參與等核心問題。古代世界能在何種程度上幫我們理解自己的世界?我們重新闡釋或再挪用古代世界時應設何種限制?當埃斯庫羅斯寫下“神從遠處仁慈地關照溫柔的主人”時,考慮的當然不是教師,而是一位軍事征服者;事實上,這句話——我猜這也是拉蒂根的重點之一——是阿伽門農對克呂泰涅斯特拉說的最后一番話里的一句,之后她便帶他進去殺了他。
換句話說,我們要如何讓古代世界對我們產生意義?我們如何翻譯它?年輕的塔普羅實際上并不高看布朗寧的翻譯,確實,按我們的品味,那是用糟糕的19世紀詩歌語言譯成的(布朗寧將關鍵臺詞譯作“和善地征服的人,神自天上,仁慈地關照”,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很難因為這種句子而迫不及待地往下閱讀的)。不過當塔普羅自己在課上因埃斯庫羅斯的希臘語而激動,為一段謀殺段落做出了極富生氣但略欠精確的翻譯,“老家伙”卻訓斥他——“你應該是在翻譯希臘語”——也就是說,逐字逐句按照字面翻譯這語言——“而不是和埃斯庫羅斯合作”。
我想大多數人現在都站在合作者這邊,堅信需要和古典傳統發生關聯,又要與之爭論,而不僅僅是復制或裝腔作勢地談論。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忍不住要向你們提起2011年12月去世的英國詩人克里斯托夫·洛格(Christopher Logue)現代得令人駭然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譯本,包括《國王》(Kings)、《戰曲》(War Music)等,加里·威爾斯(Garry Wills)曾稱之為“繼(亞歷山大·)蒲柏后最好的荷馬翻譯”。我覺得這一評論既由衷,又有點反諷。因為好笑之處在于我們的首席荷馬合作者洛格一個希臘字也不識。
拉蒂根提出的不少問題都構成了我必須在此闡明的論點的基礎。我并不是要努力說服誰古典文學、文化或藝術值得嚴肅對待;我想這在大多數情況下可能都是多此一舉。相反,我想要表明古典學的文化語言和古典文學仍是“西方文化”根本的、不可抹除的方言土語,內嵌于拉蒂根的戲劇中,也同樣嵌于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詩歌、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或唐娜·塔特(Donna Tartt)的小說中——畢竟《校園秘史》(The Secret History)寫的不可能是一個地理系的故事②。但我也想更細致地考察我們對古典學問的衰落的執著關注。在這一點上,拉蒂根的《布朗寧譯本》或其后續也提供了引人入勝的視角。
這出戲一直很受一文不名的劇院和電視公司歡迎,有個很簡單的原因:拉蒂根將整出場景設在克羅克-哈里斯的起居室里,要搬上舞臺極其便宜。但《布朗寧譯本》也已經有了兩個電影版本,它們確實跨出克羅克-哈里斯的公寓,開發了英國公學的電影潛力,從古色古香帶護墻板的教室到綿延的綠色板球場。拉蒂根親自為1951年由邁克爾·雷德格雷夫(Michael Redgrave)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寫了劇本。他利用電影較長的形式闡述了教育哲學,把科學教學(由米莉的情人代表)與古典學教學(由“老家伙”代表)對立起來。他還給接替“老家伙”擔任古典學教師的吉爾伯特先生更多戲份,清楚表明他會從刻板的拉丁語希臘語語法功夫轉移到我們現在所謂更“以學生為中心”的方法上。
1994年制作了另一部電影,這次的主演是阿爾伯特·芬尼(Albert Finney)。故事被現代化了:米莉更名勞拉,她的科學教師情人顯然是個學院派美國人。老版故事的某些感覺依然存在:芬尼朗讀埃斯庫羅斯的幾行詩句時把全班都迷住了,收到“布朗寧版本”的禮物時比雷德格雷夫哭得更動情。但在引人矚目的情節轉折中引入了新的衰落敘事。這個版本里,“老家伙”的繼任者其實是要完全停止教授古典學。“我的職責范圍,”他在影片中說道,“是組織一個新的語言系:現代語言,德語、法語、西班牙語。畢竟現在是個多元文化社會了。”“老家伙”被視為他那個物種的最后孑遺。
但如果說本片是在預言古典學問的死亡,它似乎也無意之中確認了這一點。某個場景中,“老家伙”看來正帶著全班苦讀一段埃斯庫羅斯的希臘文,學生們覺得特別難。任何眼尖的古典學家都會輕易看出他們何以遭遇困境:每個男孩桌上只有一本企鵝版埃斯庫羅斯譯本(其封面一望而知);他們根本沒有希臘文課本。可以想象,道具組的某個家伙被打發去找20本《阿伽門農》,又知識不足,只想到拿來英文譯本。
多數讀者可能已然熟悉古典學問終結的幽靈了。我要帶著些許惶恐嘗試以新角度看待這一問題,越過令人沮喪的老生常談,(部分在特倫斯·拉蒂根的幫助下)以新眼光看待我們自認的“古典學”一詞表達的含義。但首先我們要回憶近來關于古典學現狀——別管其未來如何了——的討論傾向于強調什么。
基本信息是黯淡的。確實,過去十來年出現了數百本書籍、文章、書評和評論版文章,標題諸如《危機中的古典學》《古典學能否存活?》《誰殺死了荷馬?》《美國為何需要古典傳統》《從保守派手里拯救古典學》。所有這些都以不同方式哀悼古典學的死亡,對其尸體進行解剖,或推薦一些頗為姍姍來遲的急救步驟。這些文字中陳列的冗長的黯淡事實和數字及其腔調大體上都很熟悉。常見大標題是拉丁語和希臘語在學校中的衰落(近些年,英格蘭和威爾士只有不足300名年輕人選擇古希臘語作為A-level考試的一門科目,且絕大多數來自私立學校)或全球大學古典學系關閉。
實際上,2011年11月正式發起了一項國際請愿,鑒于古典語言日益邊緣化,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拉丁語和希臘語為受特殊保護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我不確定我怎么看待這種像對待瀕危物種或珍貴遺址一樣對待古典語言的做法,但我敢說,眼下(如請愿書所言)提出讓意大利政府特別承擔這些保護職責(好像它手上的事還不夠多似的),不算頂好的政治活動。
這種衰落是什么導致的?這個問題引來了五花八門的答案。有人認為古典學的支持者只能怪自己。這是“歐洲死白男”類型的主題,被過于頻繁地當作各種各樣文化和政治過失的方便的托詞:從帝國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到社會上的勢利眼和最令人厭煩的教學形式。英國人手持西塞羅著作主宰帝國;戈培爾選擇希臘悲劇作床頭讀物(另外,如果你相信馬丁·貝爾納[Martin Bernal]③的說法,戈培爾本來會從古典學術的自身傳統中找到證據來證明其瘋狂的雅利安優越論)。人們有時會說,古典學在新的多元文化世界中是自食其果。更不用說至少在英格蘭,拉丁語學習歷代以來都是森嚴的階級特權和社會階層排外性的把關人——縱然其表面上的受益人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它讓你得以進入少數精英行列,沒錯,但也將你的童年時光投入了想象力可及的最逼仄的教學課程:無非是拉丁語的雙向翻譯(等你年長一些時就是希臘語)。在電影《布朗寧譯本》中,我們看到克羅克-哈里斯讓學生們將丁尼生的《夏洛特的女郎》(The Lady of Shalott)前4節譯為拉丁語:此種練習既具威信又毫無意義。
其他人聲稱古典學潰敗于現代學術政治之中。如果你信奉維克多·戴維斯·漢森(Victor Davis Hanson)及其同僚的觀點,你必然堅定地將本學科的普遍衰敗怪罪到野心勃勃的常青藤——無疑還有牛劍(Oxbridge)——學界人士頭上,他們(一邊追求著高薪和悠長假期)沿著某些自私自大的后現代死胡同偏離,而普通學生和“外面那些人”真心想要了解荷馬和其他希臘羅馬杰出人物。對此的反駁則是:也許恰恰因為古典學教授們拒絕和現代理論打交道,堅持透過玫瑰色的濾鏡看待古代世界(似乎它是某種應當仰慕的文化),本學科才命懸一線,眼看就要變成一潭古董死水了。
有些聲音堅持認為我們應正視古典時代的污穢悲慘、奴隸制、厭女癥和不理性,這可以通過摩西·芬利(Moses Finley)④和愛爾蘭詩人兼古典學家路易·麥克尼斯(Louise MacNeice)追溯至我本人的19世紀劍橋前輩、卓越的簡·艾倫·哈里森(Jane Ellen Harrison)⑤。當我本應記得希臘的光榮時,麥克尼斯在《秋季日志》(Autumn Journal)中令人難忘地寫道:
我卻想起
惡棍,冒險家,投機分子,
漫不經心的運動員和花花公子……
……喧鬧聲
來自煽動家和騙子;女人們潑灑
奠酒在墓地
還有德爾斐的修剪工和斯巴達的傀儡以及最后
我想起了奴隸。
當然,不是一切關于古典學現狀的文字都是無法挽救的陰郁。例如有些活潑的樂觀主義者指向了公眾對古代世界的新興趣。見證一下《角斗士》等電影或斯泰茜·希弗(Stacy Schiff)的克里奧帕特拉傳記的成功,或者文學上源源不斷的對古典學的致敬或參與(其中包括,光是2011年一年就至少有3部重要的對荷馬史詩的小說或詩歌再創作)。另外,與戈培爾和英國帝國主義之邪惡例證相對照,你可以列出古典傳統的整整一系列形形色色的更激進的英雄,從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卡爾·馬克思(他的博士論文就是關于古典哲學的)到美國國父們。
至于拉丁語本身,在后克羅克-哈里斯的世界中講述了一系列不同的故事。在這門語言的教學活動尚未全然廢除的地方,現在你可能會看到擺脫了老式語法訓練折磨后的拉丁語如何對智力和語言發展產生巨大影響:不論是聲稱學習拉丁語提高兒童智商分數的基于紐約布朗克斯區學校的調研,還是一些常見的斷言,說如果想學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或任何你樂意列出的其他印歐語言,懂得拉丁語會有極大幫助。
但這里有個問題。樂觀主義者有些反對意見確實擊中要害。古典學所描述的過往從來就不是某一種政治傾向的專屬:古典學為之正名的革命很可能和它為之正名的保守獨裁政權一樣多(多年以來,埃斯庫羅斯既為支持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解放運動而上演,也為納粹宣傳而上演)。但有些反訴明顯屬于誤導。《角斗士》的成功毫不新鮮;想一想《賓虛》《斯巴達克斯》《羅宮春色》,還有《龐貝末日》的大量版本,幾乎可直接追溯到電影工業初期。流行的古典傳記的成功也一樣;我這一代有無數人都是通過現在很大程度已被遺忘的邁克爾·格蘭特(Michael Grant)撰寫的各種傳記被引入古代的。
我也擔心現在用來為拉丁語學習辯護的許多理由也很危險。拉丁語當然能教你語言和語言機制,它是“死語言”這一點也能非常讓人釋然:你不用學習用拉丁語點披薩,或詢問去大教堂的方向,對此我永遠感恩。但老實說,如果你想學法語,直接去學要更好,而不是從另一種語言開始。學拉丁語其實只有一個好理由,那就是你想閱讀拉丁語寫的東西。
不過這不是我的主旨。我的更大的問題是:究竟是什么驅動我們如此鍥而不舍地考察古典學的“狀態”并購買那些哀悼其衰落的書籍?閱讀了種種意見后,有時候你可能感覺正進入一種奇怪樣式的醫院劇:一種學術的急救室,里邊的患者 (“古典學”)顯得疾病在身,其身邊圍繞著不同的醫生,他們的診斷或預斷都無法達成一致。是不是病患只是在裝病,其實特別健康?是不是可以逐漸改善病人的健康但也許再也不能恢復到最佳狀況?還是說患者已經病入膏肓,僅有選項是姑息治療或隱秘的安樂死?
但更切題的也許是,我們為什么對古典學將要發生什么如此感興趣,又為什么以此種方式討論它,并用互不相讓的答案填滿這么多書頁?關于“古典學衰落的辯論”和這個迷你出版業有一點自相矛盾之處,它似乎是靠著一大批古典學核心支持者來購買記錄其消亡的書籍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在乎拉丁語、希臘語和古典傳統,你也不會選擇讀一本討論為何不再有人關心這些事的書。
當然,我們對“古典學”是什么的不同假設構成了圍繞其健康狀況的不同說法的基礎:從多少可以歸結為對拉丁語和希臘語的學術研究,到光譜的另一端,也就是更寬泛意義上大眾對一切形式的古代世界的興趣。大家對“古典學”的情況到底如何意見不同,部分原因在于當他們談論“古典學”(Classics,美國一般寫作“the classics”)時,談的并非同一件事。我不打算在這里直接給出新定義。但我要拾起特倫斯·拉蒂根劇本中出現的一些主題,并提出古典學內嵌于我們思考自身和自身歷史的方式中,其方式比我們通常承認的更復雜。它們不只來自或關于遙遠的過去。它們也是我們在與古代概念的對話中業已學會言說的文化語言。顯而易見,某種意義上,如果它們與什么人有關,那么它當然和我們有關,不亞于和希臘羅馬人有關。
不過首先是有關衰落的修辭,讓我給你另一篇陰郁之辭:
吾人從四面八方聽聞自信的斷言……希臘語和拉丁語之事已畢——其時日已逝。如果這些語言作為有力的教育工具的消亡是文明進步所要求的不可避免的犧牲的話,痛惜亦是徒勞,吾人只能屈服于必然。但鑒諸歷史,我等可知,偉大的霸業隕落的一個重大原因是其守衛者的無所作為和目光短淺。因此,那些相信……希臘語和拉丁語可以和過去一樣,在未來繼續賦予所有人類更高等教育以珍貴益處的人們,其責任便是詢問這些原因是否存在,如何能立即去除。因為這些學問一旦失敗,就像路西法一樣,便是永劫不復。吾人必定無法期望第二個文藝復興。
你可能已經從修辭風格猜到這不是昨天寫的(盡管昨天你可能聽到了頗為類似的觀點)。這其實是劍橋拉丁學者J. P. 波斯特蓋特(J. P. Postgate)在1902年對拉丁語和希臘語衰落的悼詞——這段哀悼詞很有名,登載于一份影響很大的倫敦雜志(《雙周評論》[The Fortnightly Review])上,其威力直接導致一百多年前英國成立了古典學會,目標是將想法相同的各方聚在一起,開門見山要拯救古典學。
重點在于,如果你查看古典傳統的歷史,就會發現這樣的哀悼或焦慮比比皆是。人所共知,托馬斯·杰斐遜在1782年為自己的教育課程中古典學的顯要地位辯護,部分理由就是歐洲正在發生的事:“我被告知希臘語和拉丁語學習在歐洲正逐漸廢止。我不了解其風俗和職業要求什么:但如果我們在這件事上仿效他們,就太考慮不周了。”
這在我們看來簡直荒謬;因為對我們而言這是來自古典研究和知識黃金時代的聲音,那是我們已失去的時代。但它們有力地提醒我們古典學在象征層面上最重要的一個方面:那種行將失去的感受、我們和遙遠古代之間的聯系脆弱得令人生畏(總在斷裂的危險中)、對門口的野蠻人的恐懼、對我們就是無力保存珍視之物的憂慮。也就是說,關于古典學衰落的文章并非對古典學的評論,而是古典學內部的辯論:它們某種程度上是在表達一直浸染在古典學研究中的失落、渴望、鄉愁等情緒。有創造力的作家往往比職業古典學家更敏銳地捕捉這種感受。消逝、缺席、往昔的榮光、時代的終結,這種感受就是《布朗寧譯本》非常清晰的一條信息。
但脆弱的另一面卻是托尼·哈里森(Tony Harrison)非凡的劇本《俄克喜林庫斯⑥的追蹤者》(The Trackers of Oxyrhynchus)的一個重要主題,本劇1988年首演,(在混合了古代和現代的復雜情節中的一部分里)講述一對英國古典學家正在挖掘埃及城市俄克喜林庫斯的垃圾堆,想找到莎草紙碎片,上面或許包含古典文學所有那些“新”殘片,或為古代世界平凡而混亂的真實生活提供寶貴的一瞥。但正如哈里森堅持認為的,你能得到的就是字紙簍里的碎片——而這一過程中的困窘和失望讓其中一位挖掘者發了瘋。
真相是古典學從定義上就是在衰落中的;就算在如今所稱的“文藝復興”時期,人文學者也并未慶賀古典學的“重生”;他們倒是很像哈里森的“追蹤者”,基本上投身于絕望的孤注一擲,試圖挽救脆弱而轉瞬即逝的古典遺跡免于湮沒。至少從公元2世紀起,就沒有任何一代曾設想過自己對古典傳統的教養比前輩更好。當然這里也有好的一面。迫切的失去感、對我們可能正站在徹底失去古典學的邊緣的永恒恐懼是非常重要的,它賦予了人們——不論是在專業研究中還是在創造性的再參與中——能量和緊迫感,而我認為他們依然擁有這些情感。
我不確定這些在預測古典學的未來時有多大用,但我猜想到了2111年,人們仍會緊張而有創造性地從事古典學,也仍會哀悼其衰落——而且很可能在回顧往昔的時候,把我們看作古典學研究的黃金時代。
但問題依然存在:我們所說的“古典學”是什么意思?我意識到我和我批判的那些人幾乎同樣前后不一。有時我指的是拉丁語和希臘語,有時指的是自我描述為古典學家的人研究的學科,有時又指向一種寬泛得多的文化屬性(電影、小說和詩歌等)。然而定義往往是假朋友。最聰明、最有吸引力的定義常常把太多東西排除在外;最審慎、最廣泛的又審慎到乏味,沒什么用處。(最近一次定義古典學的嘗試是這樣:“在最寬泛的意義上,對使用希臘語和拉丁語的任何人群的文化研究,從最初到[比如]公元7世紀穆斯林的征服。”沒錯,但是……)
我不打算另外構建一個定義。但我確實想反思定義的坐標可能是什么——一個或許更有助于思考“古典學”是什么,其未來何在的模板。在最簡單的意義上,我認為我們必須超越那種(內嵌于我剛才引用的定義之中的)表面上合理的觀念,即認為古典學是——或是關于——古代世界的文學、藝術、文化、歷史、哲學和語言。當然,它們確實是它的一部分。我描述過的失去和渴望的感受的對象某種程度上是遙遠過去的文化,是俄克喜林庫斯字紙簍里的莎草紙碎片。但不僅如此。正如懷舊的修辭所明確表達的,失落和渴望的感受也針對我們的前輩,我們通常認為他們同古代世界的聯系比我們自己要近切得多。
我盡量干脆利落地說明,古典學研究是研究在古代和我們自己之間的間隙中發生的事。不僅是我們和古典世界的文化之間的對話;也是我們和先于我們逝去的人們之間的對話,他們自己也曾與古典世界對話(無論是但丁、拉斐爾、威廉·莎士比亞、愛德華·吉本、巴勃羅·畢加索、尤金·奧尼爾還是特倫斯·拉蒂根)。古典學(正如公元2世紀的作者們已經注意到的)是一系列“與逝者的對話”。但逝者不只包括兩千年前走進墳墓的人。《雙周評論》另一篇文章很好地捕捉到這個理念,這次是1888年的一篇幽默短文,小品場景設于冥府,3位著名的古典學者(死去已久的本特利[Bentley]和波森[Porson],還有他們新近逝去的丹麥同行馬茲維[Madvig])與歐里庇得斯和莎士比亞自由而坦率地談話。這個小小的諷刺作品還提醒我們,對話中唯一真正說話的是我們;是我們在用腹語術,是我們讓古人必須說的話有了生命:在這里其實是幾位古典學學者抱怨陰間的日子太可怕,因為不斷有古代幽靈來責備他們、抱怨古典學者誤解了自己。
隨之而來的是兩件非常簡單的事。第一,對于我們對古典世界所做的論斷,我們應該多加警惕——或至少應在戰略上更多地意識到那是誰的論斷。例如常見的說法“古代雅典人發明了民主”,這么說就不對。就我們所知,從沒有古希臘人這么說過;而且不管怎樣,民主并不是像活塞式發動機那樣被“發明”的東西。“民主”一詞源自希臘人,這是真的。除此之外,其實是我們選擇授予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人以“民主發明者”的地位的;我們將自己對源頭的欲望投射到他們身上。(這種投射會讓我們兩百年前的先輩驚詫——因為對其中大多數人來說,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政治是一種災難性的暴民統治形式的原型。)
第二,古典傳統無法分離地嵌于西方文化之中。我不是說古典學和西方文化是同義詞;當然有許多其他多元文化的脈絡和傳統需要我們關注,定義了我們是誰,沒有它們當今世界將無法估量地變得更貧乏。但事實是但丁讀的是維吉爾的《埃涅阿斯記》,而不是《吉爾伽美什史詩》。我一直強調的是我們通過先輩和古典學之間的關系而與他們產生關聯。略為不同的說法是:現在沒有維吉爾則不可能理解但丁,沒有柏拉圖不可能理解約翰·斯圖爾特·穆勒,沒有歐里庇得斯不可能理解唐娜·塔特,沒有埃斯庫羅斯不可能理解拉蒂根。我不確定這是否相當于一個關于未來的預言;但我會說,如果我們要將古典學從現代世界切除,那么這絕不只是關閉若干大學院系、把拉丁語語法掃進故紙堆那么簡單。這將意味著西方文化的軀體上的流血的傷口——和充滿誤解的黑暗未來。我不相信我們將走向那條路。
結束前我想最后講兩點:一個是對知識和專門知識略為嚴厲的評論,另一個則更有道賀的意思。
首先,知識:我已數次提到我們自己不得不借腹語術讓古希臘人和羅馬人說話、賦予他們的作品和留下的物質痕跡以生命;我們和他們的對話并不平等;我們坐在駕駛座上。但如果要讓它成為有用、有建設性的對話,而非邏輯不清并最終毫無意義的混亂的語言,就需要建基于對古代世界和古代語言的專門知識。我的意思不是每個人都應該學習拉丁語和希臘語(也不是說如果沒有親自讀過維吉爾,任何人都無法從但丁那兒有任何收獲)。幸運的是,文化理解是合作性、社會性的行動。
重要的文化觀點是有些人應該讀過維吉爾和但丁。換句話說,古典學的整體力量不是由究竟有多少年輕人從學校或大學學會拉丁語和希臘語來衡量。更好的衡量方式是問有多少人認為世界上應有人確實通曉拉丁語和希臘語、有多少人認為其中存在值得嚴肅對待的專門知識——并最終為之買單。
我想我的一個憂慮在于,盡管仍有廣泛而巨大的對古典學的熱情,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意義上的專門知識卻更脆弱。克里斯托夫·洛格開始搞《伊利亞特》時不懂希臘語;但他認識的一個人確實懂,而且很懂,那就是唐納德·卡恩-羅斯(Donald Carne-Ross),后來成了波士頓大學古典學教授。比較一下這場合作和你在很貼近古典學的學科(例如藝術史、英語)的重要出版物中都能一再發現的錯印、混亂和錯譯的拉丁語和希臘語。我不介意作者們不懂這些語言;這沒關系。但我確實介意他們都不肯費心請教其他有專門知識的人來幫他們理解正確。最為諷刺的也許是,我自己那本拉蒂根的《布朗寧譯本》的新版本里面對劇本非常關鍵的那一點希臘語的印刷錯誤如此離譜,字句幾無意義。“老家伙”會死不瞑目。或者按我的話說,你沒法同胡言亂語對話。
不過我希望用不那么惡聲惡氣的想法來結尾。看看已經寫下的內容,我發覺漏掉了關于古典學的一項重要內容:一種應有的驚嘆的感受。職業古典學家在這方面不怎么擅長。你會經常聽見他們抱怨古代世界那些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哀嘆我們丟失了那么多李維的書,或者塔西佗沒告訴我們羅馬窮人的情況。但這沒抓住要害。真正令人驚喜贊嘆的是我們所擁有的古代世界的事物,而非我們所沒有的。如果你本來不知道,而有人告訴你兩千年或更久以前的人寫的資料依然大量幸存,多數人窮其一生都讀不完——你都不會相信。這很令人震驚。但這就是事實;而這讓最美妙的有人陪伴的探索之旅成為可能。
到這里,該回到布朗寧的《阿伽門農》譯本并更仔細地看他如何介紹它了。“可否允許我,”他寫道,“在有些辛苦、也許無果的冒險終結時閑聊片刻,以為消遣?”辛苦?很可能。無果?我不這么看,盡管布朗寧的語言腔調頗為老派。冒險?當然了——而古典學里的冒險是我們都能分享的。
羅伯特·B.西爾維斯講座,紐約公共圖書館,2011年12月
腳注
①?拉蒂根1952年的一部戲劇作品,后拍成電影。除非特殊標注,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所加,以下不再一一說明。
②?唐娜·塔特的暢銷小說《校園秘史》講述一群學習古典學的學生和老師的故事。
③?馬丁·貝爾納(1937—2013),英國學者,其著作《黑色雅典娜》提出希臘文明埃及起源說,激發了許多爭議。
④?摩西·芬利(1912—1986),美國出生的英國古典學者,1955年因受麥卡錫主義審查牽連移居英國,后長期在劍橋任教,其著作包括令人深受啟發、具開創性的《奧德修斯的世界》和《古代經濟》。
⑤?簡·艾倫·哈里森(1850—1928),英國古典學者和語言學家,古希臘宗教與神話研究的奠基者之一。
⑥?古埃及城市,重要的考古遺址,在當地發掘出大量莎草紙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