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福州城內一處不大但盡顯雅致的小院中。

這個小院的苗圃之中幾乎全被人種上了芭蕉，昨夜福州城經歷好一場春雨，雨打芭蕉，如今幾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在寬大的芭蕉葉上滾動著，真如同美人淚眼婆娑，脈脈含情。

這里是欽命船政大臣沈葆楨的辦公場所加兼住所，雖說作為朝廷正二品的官員，署理福建船政的一應公務，另有正式的署衙，但有時沈葆楨也在這個小院處理些錙銖公事，就主要是接待接待訪客，再者就是和船政監督日意格商討船政局的大小事務，諸如此類。

此刻沈葆楨正在院中一只躺椅上小憩，昨夜批閱公文不覺到了丑時，不免有些倦怠。

院外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入得小院，來人腳步立時變緩變輕，一定是望見了尚在休憩的船政大臣。

來人見不便打擾，剛欲掉頭出院門，身后傳來話語聲。

“不妨，我這便起來。對了，有步蟾泰曾他們的消息了？”

“叨擾老師清夢了，昨日傳來萬年清的最新消息，受不列顛駐滿剌加總督裕格的邀請，他們已在新加坡靠港上岸休整，具體情形都寫于學生的條陳中了。”

“哦？英夷居然主動邀請步蟾泰曾他們進港休整？真可謂破天荒頭一遭，條陳拿來我細看。”

自稱學生的是時任福州知府姚昶，如今他業已是頭戴青金石頂冠，身著云雁補服，出門即可乘四抬大轎的從四品朝廷命官，但在沈葆楨的面前依舊是畢恭畢敬，只見姚知府雙手將一尺見方的條幅呈上給沈葆楨。

“子明啊，你的字可是退步了，古人說字如其人，我等雖公務纏身，練字這門功課也不能偏廢吶。”拿到條幅只看了第一眼，沈葆楨先是批評起自己學生的字來。

“老師教誨的是，學生一定謹記。”姚昶依然垂手而立，兩眼不敢直視老師，頗有些效仿北宋楊時程門立雪的味道。

沈葆楨繼續讀下去，看了一會兒道：“孩子們還是太鋒芒畢露了些，尤其是世昌，雖說咱不知曉英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畢竟咱們還要有求于人家……”

“給貝錦泉再發封電報，要他提醒各人此間幾日注意自己的言行，勿與洋人再生嫌隙，盡快修整好萬年清，繼續上路。”

“學生這就吩咐下邊的人去辦。”雖口上這樣說著，姚昶腳下卻沒有挪動半步。

“怎么，你還有事？”

“確實還有一事，子明感覺有些蹊蹺，苦于沒有真憑實據，故此沒有寫到這條陳里。老師，此去寰宇遠航實訓的船政學生里有一人，似乎近來有些反常，聽貝管帶的呈報，昨日與英國人的總督過從甚密……”

“哦，誰？”

“瞿朗。”

“此人老夫隱約有些印象，在前學堂的一班同學之中成績尚可，卻遠不如林泰曾，嚴復，鄧世昌這些人，如若沒有記錯，此人本次本沒有資格參加遠航，能夠入選全賴遞補家中有事的黃建勛。”

“不錯，老師記性甚好。”

“此人的全部檔案資料，兩日內整理好送于老夫案頭，另外囑咐貝錦泉嚴加留意此人。”

沈葆楨的這句話，聽不出任何的情感起伏，同時不帶一絲的猶疑。

“遵命，學生告辭。”得到自己想要結果的姚昶，程式一般地向自己老師行了一個揖禮，隨即轉身大步跨出了院門，而船政大臣沒有去看姚昶，他披衣站起，略一思忖后踱進屋內，此刻他睡意全無。

幾乎與此同時，遠隔重洋的新加坡，滿剌加總督的官邸中，總督裕格那肥碩的身軀陷在一只為他特制的無比寬大的沙發中，他點燃一支上好的古巴哈瓦那雪茄，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反復回味著昨天與那名中國青年的一席對話。

這個猛一看去在一眾船政學生之中算不得特別突出，甚至不那么顯山露水的瞿朗，果真像羅伯特說的那樣，有著潑天的本事？

而且由這個瞿朗口中說出的那么一番話，自己記憶猶新，那可能是他近來聽過最狂妄的話了。

“去深造就不必了，我還想走完這趟環球航程見見世面，不過裕格總督如果看得起我，可否讓我參與東印度公司的股份，我的胃口不大，兩成足矣……”

方才過來和瞿朗交談之時，裕格隨意地往嘴里丟了一塊香腸，瞿朗的話音未落，他差點沒噎著。

我的老天，兩成還叫胃口不大？尊貴如我大英帝國滿剌加總督，陛下親封的柯爾特伯爵，所占股份還不足一成，你這大言不慚地就要兩成？

不過為了與自己的尊貴身份相稱，裕格盡力讓自己臉上波瀾不驚。

“可是，你憑什么參股呢，你有錢嗎？”

“我沒錢，可是我可以技術入股嘛。”

腦滿腸肥的英國總督第一遍沒有聽清，于是又問了第二遍，瞿朗干脆直接用英文回應，這回裕格總算聽明白了，但是聽明白以后，他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不過他這一笑不打緊，瞿朗分明看到這個金發碧眼的英國佬臉上的褶子更加夸張地擠壓到了一處，現在裕格他那張胖臉像極了一只有十八個褶的小籠包。

“年輕人，技術參股？那也要有技術啊，我們大英帝國目前的科技水平在全球是一等一的存在，蒸汽動力火車頭，工業大生產制造的來復槍等等不一而足，別的先不提，就拿這里新加坡港口駐泊的這些鐵甲艦來說，哪一樣技術不是世界領先的？”英國人過來拍拍瞿朗的肩頭。

“請問你有什么技術拿得出手來入股？”裕格最后問道，同時緊盯著瞿朗的雙眼。

此話一出，黃皮膚黑頭發的青年人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一笑，現場頓時變得出奇的安靜。

就這樣過去了一分鐘，兩分鐘……

裕格總督心中逐漸了然，看來羅伯特的情報有誤，眼前這個人不過是泛泛之輩，并沒有什么過人之處，今天竟然屈尊跟這人浪費了這么多時間，真是倒霉透頂。

于是，裕格抬手示意衛兵往前邊開道，自己要返回總督官邸休息了，可是正當擦肩經過瞿朗身邊的時候，只聽一聲清亮之音平地而起。

“裕格總督有曾否見過，有種船可以隨著人發出的指令自由前進，轉向或后退的？”

“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既然是船，船上就有舵，船長發出前進、轉向、倒車等指令后，舵手接到指令按照要求操舵即可。”英國人有些不屑一顧，但更多的是不耐煩。

“抱歉我剛才沒有表述清楚，我所指并非有舵手來操舵，讓船前后左右自如行動，我能夠實現隔空指揮！”

“什么？！隔空指揮船只前進后退，且不用舵手掌舵？！”

“給我三天時間，瞿朗會證明給你看，如若成功，煩請總督大人不要食言，讓我入股東印度公司；假若失敗，朗甘愿永世留在滿剌加，給你當牛做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