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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窩

陳各(《收獲》2022年第2期)

推薦語

陳各的《狗窩》寫一個中國學生在海外的生活經(jīng)歷,女主人公無所事事但熱愛藝術,她以邊緣人的身份自居,并通過這一視角書寫了當代資本社會的荒謬和虛無,嘲笑并解構中產(chǎn)階級虛偽的價值觀。小說有一點點朋克風、一點點金屬感,敘述張弛適度,字里行間充滿了蓬勃的生命氣息。(楊慶祥)

一 麥克斯

在德國留學的那兩年,我活得無法無天。我抱著拯救當代戲劇的野心來到柏林,首先發(fā)現(xiàn)我的德語不夠好。我看不懂那些劇本,尤其在句子的語法上做實驗的,或玩拆字法的。我只能看一些被更年輕的我棄如敝屣的古典戲劇,就是這些,我都要查詞典查個不停,更不要說那些堪比天書的戲劇理論。其次,我還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事實,那就是我沒有天賦。我始終不能擺脫作品中的“敘事”特征,有時還想偷偷“抒情”。與身邊摩拳擦掌、隨時準備接聽瑞典文學院致電的有志青年相比——我們在一節(jié)戲劇史的課上,知道了彼得·漢德克獲得了那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這對戲劇系的學生是莫大的刺激——我只是個蹩腳的“票友”,我甚至看不懂彼得·漢德克的東西。他獲獎后,柏林的各大劇院都在上演他的作品。國內(nèi)報紙讓我寫一篇評論,總結一下他的藝術特點,肯定一下他的藝術成就,但我知道——大家都知道——這都是些沒人看的屁話。認識到這個問題后,學校的補助金被我揮霍一空,專業(yè)課我也不去了;我去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去發(fā)瘋,去流浪。很快,我的積蓄不能支持我在學校提供的宿舍繼續(xù)住下去,我只能搬出去,和三個來路不明的德國人合租一間公寓。

我們的房東算是麥克斯,是他最先整租了一套房,然后把房間分租給我們。我多少覺得他有點腦子不正常,他的房客是他在一天之內(nèi)從大街上找來的。那時,我和王世豪在一起。王世豪是個華裔,會彈鋼琴,被學校劇社請來伴奏。而我雖然屬于編劇組,但主要任務是扮演一個沒有臺詞的亞洲女人。我的心理活動主要依賴王世豪的手來傳達,一來二去,我們就認識了。搬出學校宿舍后,我住到了他姐姐家。他姐夫是德國人,他們一起回漢堡探親,把房子交給了王世豪。我住過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我沒能見到真人,不過家里有他們的照片。王世豪的姐姐叫王伊雯,比王世豪大六歲,父母是福建人,九十年代到德國做生意,后來就定居了下來。姐弟倆都是單眼皮,姐姐黑一點瘦一點,弟弟白一點高一點。王伊雯的丈夫叫本杰明,體格強壯,大概有一米九,一頭淺金色的直發(fā),往后腦勺扎一個小鬏,留著絡腮胡。他們有一組寶麗來的照片,貼在冰箱上,王伊雯穿著一件豹紋緊身裙,本杰明穿著白色襯衫,像一只小花貓和一只大白熊,看得出來很恩愛。奇怪,中國女人到了國外,往往變得極致、張揚,中國男人卻會變得平和、收斂。

王世豪會說閩南話,但普通話說得不好。我一度懷疑他接近我,是為了練習普通話。我常常假裝聽不懂,他一遍遍說,我一遍遍無辜又真誠地笑,他只好放棄了。

王世豪是會在春季各大音樂廳結束假期開始營業(yè)的時候,去聽一輪《天鵝湖》和《胡桃夾子》的人。他很愛學習,同時在讀兩個碩士學位,一個是計算機,一個是東亞研究。他說,為了更了解自己。他還很愛做飯,每天早上、晚上他都會做,而且做得很認真。一開始,我還感到新奇。一是我從來沒有在家里見過做果醬、做面包的,和他在一起后我才知道蛋糕里面原來放了這么多糖;二是我從沒見過一個中國外形的男人如此心甘情愿地囿于廚房。他很喜歡看我看他做飯的樣子。有時候,吃完他做的意大利面,我們就在餐桌邊上的沙發(fā)上做愛。那個沙發(fā)很柔軟,那個時候我也很愛他。但不久我就受到了反噬,我必須每天告訴他今天我回不回家、幾點回家、已經(jīng)到哪兒了。要是某天我不回家,或者錯過飯點,他就會用微波爐熱一盒廉價的速食雞肉飯,把空盒子扔在餐桌上,故意讓我看:是我造成他今天沒能好好吃飯。住了大約兩周之后,我遇到了麥克斯。

當時,我決意在地鐵口的一家賽百味解決我的晚飯。我一邊吃,一邊刷租房應用上的信息。麥克斯站在我身后說,他剛租下一套房子,要不要過去看看。如果在中國,我一定會關掉手機,嚴厲地瞪著他,讓他去騙鬼吧。但在柏林,我被一種強烈的自暴自棄的氛圍感染了,柏林人似乎都不想活著。我同意了。

我跟著他,看他究竟會把我?guī)У侥睦铩?/p>

我們始終走在大街上,中途他進了一家大超市,買了兩瓶一點二五升的可口可樂。穿過超市前的馬路再往前走一個街區(qū),快到下一站地鐵口的地方,有一扇淺灰色的門。麥克斯拉開門,走進去。我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眼,馬路對面有一家手機店,一家花店,一家餐廳——然后跟他走了進去。我們走上三樓,樓道里很黑,這大概是蘇聯(lián)時期的建筑,和我們七八十年代單位住房的結構有點像。一條筆直的走廊,兩邊是各住戶的門。麥克斯的房子在走廊盡頭。他拿出一枚很小的銀色鑰匙打開門,里面是一間尚未全部裝修的半毛坯房。

麥克斯走到廚房,把買來的可樂放進冰箱,讓我自己隨意。廚房呈長方形,靠墻的一邊是爐灶和冰箱,另一邊是一條長沙發(fā),中間有一張黑色的茶幾。窗戶朝東,很大,占滿半面墻,踩著沙發(fā),可以登上去,作為出口;出去是別人家的屋頂,一路能走到地鐵站的月臺,不過需要冒一點穿越鐵軌的風險。我后來常常選這條路線回來,從窗外跳進來。有時候窗子鎖上了,如果麥克斯或埃里克正巧在廚房,我就會敲敲窗玻璃,讓他們過來給我開一下。

房子的整體布局是一個“非”字,六個房間,兩兩相對。廚房的對面是埃里克和寶拉的房間。埃里克是麥克斯找到的第一個房客,他是那天上午,我是下午。埃里克一頭銀發(fā),長得很像年輕時的萊昂納多,即使在德國,這樣的大帥哥也不常見。寶拉是他的女朋友,每天都化很濃的眼妝。他們的房間是最原始的,墻體斑駁,油漆脫落,地上是水泥地,貼著格子狀的膠帶,除了窗臺上放著膠水啊噴漆啊之類的瓶瓶罐罐,別處空空如也。我不知道埃里克既然是第一個來的,為什么會選中這個房間。

埃里克的隔壁,左手第二個房間,是我的房間。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房間里七零八落地放了幾把椅子,一盞臺燈,一架梯子,一個空行李箱,一雙破皮靴。這些東西直到我離開的時候,依然在我的房間里。衛(wèi)生間在我房間的對面,長久以來,衛(wèi)生間都是這個房子中裝修最完備的地方,有藍白相間的馬賽克瓷磚地,有干凈的馬桶、浴缸,有浴簾,有防滑墊,有百葉窗。我們的房子,除了衛(wèi)生間,沒有一個房間有窗簾。衛(wèi)生間的隔壁是儲藏室,有一臺吸塵器,四五只大紙箱。摞在最上面的紙箱敞開著,里面塞著麥克斯的衣服、硬盤、筆記本、影碟片。墻角靠著一把用綠色泡沫塑料保護起來的大提琴,沒有琴盒。有一天麥克斯去上班后,我進去拆開看過。對,大提琴,我反復確認了那是一把大提琴。

紙箱里的筆記本是麥克斯小時候的日記:

“這是我的狗。”

“土耳其有一塊豎立的石頭。”

“有一個湖。我們在湖里游泳。”

沒有什么內(nèi)容,是小朋友的那種日記。但它建立了我對麥克斯的信任。

麥克斯問我怎么想。我說行。——王世豪的姐姐、姐夫回來之后,王世豪住回了學校,我搬進了麥克斯這里。

王世豪過來找過我?guī)状危詈笠淮芜€幫大家做了一頓晚餐。我們平時只吃烤土豆、烤西蘭花、烤胡蘿卜、烤蘑菇,因為麥克斯是一個極端的素食主義者。那晚上,我真想留下王世豪,和他重修舊好,讓他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但他沒有任何表示,和我說起他想去中國交換的打算。我只好說可以啊,有機會愿意為他做導游。

麥克斯有某種我不了解的世界主義。他會把家里的鑰匙隨便給人,所以我們屋一直保持沒有什么可被偷的狀態(tài)。他會隨便帶回一個陌生人,讓他在廚房過一夜,兩天,甚至一周。有一晚,麥克斯帶回一個毒癮發(fā)作的男人。男人四五十歲的年紀,長發(fā)稀疏,眼窩深陷。麥克斯為他打了針,還為他烤了一盤小土豆。麥克斯會向這些人介紹我說:劇作家。

他的右手上總是戴著一大串東西,手鏈、佛珠、牛皮編成的帶子、彩繩,還有他某一任女友扎頭發(fā)用的皮筋。他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會給他女朋友備著一根皮筋,供她隨時需要。分手之后,皮筋還在他手上。他也沒想過取下來。

去儲藏室翻東西的那次,我還進了他的房間(我們的房間沒有窗簾,沒有床,也沒有鎖)。我坐在他的床墊上,靠著墻,從他的香煙盒里抽了一根他的煙。

我們都沒有床,只有席夢思床墊,一個房間一個。但至少我和埃里克都買了床單、被子,而麥克斯只用一個旅行睡袋。房間里有兩只五斗柜、一張桌子、一張沙發(fā),橫七豎八,最初搬進來的時候放在哪兒,現(xiàn)在就放在哪兒。桌子上都有什么呢?撲克牌、卷紙、電鉆、透明膠帶、數(shù)據(jù)線、一只乒乓球拍(我拿起來比畫了幾下)、電話卡說明書、鞋帶、貼紙、蒙古短刀……地上隨處是卷成一團的衣服和牛仔褲、礦泉水瓶、可樂瓶、酒瓶。我對這些沒有人生、沒有目的的物質深深著迷,一邊陶陶然地吞云吐霧,一邊高舉著麥克斯的護照:他的全名是馬克西米利安·亞歷山大·路斯,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三日出生,來自德國的邊陲小城弗萊堡;德國護照上還會注明持證人的身高(一百八十厘米)和瞳孔顏色(青綠色)。

住進來的第二天,我又有一個新發(fā)現(xiàn):沒有洗衣機。我們要到另一條街上的自助洗衣店洗衣服,最好一并烘干,因為家里也沒有晾衣架。這樣的生活現(xiàn)在想來匪夷所思。我們甚至沒有一瓶單獨的洗發(fā)水,我們用的是歐萊雅一款五合一的男式潔面洗發(fā)沐浴露。我們每個月底給麥克斯交錢,誰也想不通彼此的錢是哪來的。

白天,我有時候待在家里,有時候去學校閑逛。晚上,我們聽音樂,喝酒,一起看網(wǎng)飛上的電視劇。一些非常庸俗的德國喜劇,比如一個女人和心儀的男士在高級餐廳約會,想脫掉衣服露出性感背心,結果衣服卡在頭上了這種。埃里克常常笑得不能自已。

周末,我們會去俱樂部,有時候去同一個,有時候各去各的。柏林最有名的俱樂部是伯格海因,一般要排兩個小時的隊才能進去。有一次,埃里克和寶拉因為吃了一整瓶藥,神采飛揚,被門衛(wèi)拒絕了。門衛(wèi)不喜歡團體,我們當時故意沒排在一起,幸好如此,所以盡管埃里克和寶拉被拒絕了,排在后面的我和麥克斯順利進去了。伯格海因里可以說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憑感覺知道人滿為患。有很多赤身裸體的人,不過也看不見。震耳欲聾的工業(yè)噪音,就像電鉆在你的頭骨上打孔;就像無數(shù)黑色的機械甲蟲傾巢而出,覆蓋你全身,分解你,侵吞你。剛進去的時候,我們還能摸清方向。我們找到吧臺,灌下三杯龍舌蘭。之后,我們的意識和記憶就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麥克斯會盡量保持貼在我身邊,但他也不能完全保證——有時他覺得他一直在我身邊,而我其實早已經(jīng)到了另外一層,或者他已經(jīng)到了另外一層,但我以為身邊的人還是他。

……有一人從正面抱住了我的腰,我立即知道不是麥克斯:誰會在這里戴一只這么硌人的機械表呢?……他比麥克斯更高更壯,而且穿了一件襯衫,事業(yè)有成的人才會穿的那種,它散發(fā)出的古龍水味也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他大概也感覺到了我的某些不一樣,但這些都沒有妨礙我們接吻。他幾乎壓著我,舌頭橫沖直撞,不一會兒氣喘吁吁。接著聽到他問:“你叫什么名字?”說的是英文,倫敦腔,而且年紀不小!我說:“詹妮弗。”一邊打算擺脫他。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又滿是人的地方,擺脫一個人很簡單。

大約凌晨六點,我找到麥克斯,他已經(jīng)站都站不直了。我扶著他離開俱樂部,攔下一輛出租車。他躺在出租車的后座上,徹底失去知覺。

回到家后,我也精疲力竭,醒來已經(jīng)下午三點。耳蝸里依然時不時傳來隆隆巨響。麥克斯還在睡。我決定出門吃點東西,然后把衣服送去洗衣店。洗衣服加烘干差不多要兩個多小時,我會到不遠處的一家二手書店打發(fā)這段時間。書店里除了德語書,還賣英語書、法語書、西班牙語書,畢竟這里是德國的首都嘛。有一次我還在收銀臺前賣明信片的架子上,看到一張張愛玲的明信片,是張愛玲最經(jīng)典的那張叉腰傲視的照片,賣一點五歐。我沒買,但我很高興,趁店員不注意偷偷拍了張照片。在之前幾次等待的時間里,我翻完了一本叫《黑孩子》的英語小說,作者是理查德·賴特。小說講的是一個黑人男孩在白人社會的成長經(jīng)歷,用詞和語法都很簡單,故事也很流暢。我準備再找一本類似的,這時候,我看到身旁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看著我。刺鼻的古龍水的味道。

“詹妮弗?”

我根本不叫什么詹妮弗。

“我是布萊恩。”

他有一頭銀灰色的鬈發(fā),藍眼睛,穿著短袖襯衫、休閑褲、皮鞋,面色紅潤,笑容可掬,年齡可能比我想的還要大。不知為何,姑且怪罪于我恍惚的精神,我可以看穿他的衣服,看到他布滿絨毛和淺褐色斑點的白色身體,盡管只有一剎那。

他說這是一家非常小眾的二手書店,戰(zhàn)前就有了,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我。

“你是中國人?在柏林讀書嗎?”

他的聲音充滿自信、慈善、權威。

“哪個學校?”

我如實回答,甚至似乎在自證什么。

他說他就住在那附近。他是一名記者,在柏林有一個長期的訪談任務。他要采訪一批德國當代學者、作家、藝術家,做一本時代訪談錄。其中不乏我仰慕的名人,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面對我非常坦然,沒有一點慚愧、一點羞恥,好像從來沒有用他濕漉漉的舌頭吻過我。

他不是那種西裝革履坐辦公室的白人老頭;他讓我想起阿加莎的《尼羅河上的慘案》,他是會出現(xiàn)在埃及、出現(xiàn)在亞馬孫雨林、出現(xiàn)在印加遺跡馬丘比丘的白人老頭。我想他也應該確實去過。因為我個人的身份、財富、地位,我平時并不大有機會接觸到這一類人。他們有資,有產(chǎn),有閑,七老八十依然身體健康,活力四射,一生游歷過世界各地,對政治、歷史、哲學充滿洞見,關鍵還樂善好施。他送給我書,送給我筆,柏林的緯度高,九月氣溫已經(jīng)很低,我還穿一件長袖T恤,他送給我一件古馳的毛線外套——

男士的。大碼的。他自己的。

在我后來對這個人恨之入骨的時候,這件外套我也沒有舍得扔掉。

雖然我非常不愿意做這個比較,但他和麥克斯都在一定程度上抵制現(xiàn)代文明。麥克斯不喜歡電燈,需要照明的時刻,他會在屋里點一些圓圓扁扁的小蠟燭。而布萊恩不用Wi-Fi,他說:電視制造傻瓜,Wi-Fi使傻瓜聯(lián)合。

當我不是精確地回憶,而只是模糊地想起他這個人的時候,布萊恩的形象總是和一張?zhí)摌嫷姆狐S的歷史照片重合起來。背景是某個英屬海外殖民地,他穿著在探險類電影里常會看到的黃綠色馬甲,戴著軟頭盔,雙腳叉開,直視鏡頭,和一群神情嚴峻而疑惑的當?shù)赝林嫌啊T谖易x小學的時候,流行一種從不同角度看,圖畫會發(fā)生變化的塑料卡片,這個角度可能是小燕子,換個角度就變成了紫薇。我說的“歷史照片”也有這種特殊的效果,這個角度布萊恩的表情是柔和的,換個角度就變成了殘酷的。

當然,在二手書店的時候,我對他還沒有如此豐富的認識,也不想有任何認識。我才二十一歲,他比我爸爸的年紀還大!

他向我介紹起這家書店的歷史,指出墻壁上保留下來的戰(zhàn)火的痕跡:“這里曾被蓋世太保征用——你知道蓋世太保吧?”

我說我知道。

“這是他們的一個監(jiān)聽站。后來是‘斯塔西’——你知道……”

我說我知道。

柜臺里的女店員假裝翻閱雜志,目光一直密切地關注著我們。

布萊恩好像終于在這座面目可憎的城市,遇到了知音。他從諾曼底登陸講到日本人的原子病,仿佛前者與他有關,而后者與我有關。

很有意思吧。你一定很有收獲吧。

從小小一間書店,我可以窺見爾虞我詐的大國政治,波詭云譎的世界歷史……

但是手機提醒我時間到了。

我說我要走了。布萊恩正說到興頭上,他就像灰姑娘突然聽到十二點的鐘聲一樣,問我去哪兒,他可以送我。可能我才是那個要逃跑的灰姑娘。他幾乎要伸手攔我——我看到女店員都站起來了——最后好歹要走了我的電話。出門之后,我沒有直接回洗衣店,而是煞有介事地走向了車站,搭上了第一輛到來的電車。我總覺得他在書店的窗戶里盯著我。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麥克斯。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說什么。要是你決定好了,我可以陪你去警察局。我說我在地鐵上被一個流氓摸了,麥克斯說:“要是你決定好了,我可以陪你去警察局。”我說王世豪不肯戴套,要我吃藥,麥克斯說:“要是你決定好了,我可以陪你去警察局。”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說麥克斯,你個烏龜王八蛋,他也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要是你決定好了,我可以陪你去警察局。”我早說過,他腦子不正常。他是德國人的瘋,有驚人的誠心和徹底性。

我后悔交出了我的電話。當我擔心這個白人老頭會不會給我打電話、麥克斯會不會報警、學校會不會知道、這事會不會演變成新聞傳到國內(nèi)等一系列不可控的連鎖反應時,他似乎已經(jīng)把我遺忘了。我重新投入到那種無法把握的、在當時的我看來好像是無窮無盡的歲月當中。

夏天一到,我更加頻繁地去兵工廠電影院看電影。電影票要八歐一張。這使我不得不和國內(nèi)的同學合伙做起了德國代購的生意,每周有兩天我要往柏林的各大藥店、商場奔波,拍照,購買,分門別類,郵寄。有時,我的房間里堆滿了待發(fā)的國際快遞,就像一個倉庫。埃里克和寶拉會進來看看都有什么,他們對中國人稀奇古怪的需求感到驚奇,很多東西是他們聽都沒聽說過的;對商品的價格,他們也感到不可思議,相互讓對方猜自己手里的東西要多少錢。我問埃里克會不會說唱,埃里克說會。我說會不會freestyle,埃里克叉開雙腿坐在一只快遞箱上,來了一段:

我只想摸摸你的眉毛 就像撫摸一只貓的脊背

我說:這是你現(xiàn)編的嗎?

埃里克羞赧地說:不是。

我說:在中國,你肯定能出道。我給他們看當時正在國內(nèi)熱播的選秀節(jié)目,埃里克哈哈大笑,說他害怕鏡頭,他還是更喜歡烤香腸。我不知道他這是在諷刺,還是真的在說他的職業(yè)。

我注意到他的臉上又添了新傷。他和寶拉可能只有十九歲,他們就像兩顆無比璀璨的寶石珍珠,有時我多想自己可以拿出“中國家長”的那套威嚴來,讓他們立刻停止現(xiàn)在的生活;所謂“現(xiàn)在的生活”,就是在這個鳥不拉屎的沼澤里越陷越深——天天吵架,砸東西,做愛,流產(chǎn),把對方掐死,跪下來痛哭,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進別人的房間里聊天。一個下午,我拎著家樂福的塑料袋,里面裝著面包、牛奶、雞蛋,從廚房的窗子回來,看到埃里克在屋里往寶拉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廚房和埃里克的房間是正對著的,我們面面相覷。寶拉也看到了我,無聲地走到了我看不見的陰影里。埃里克上前關上了門。那一刻,我好像觸碰到有關我目前生活的某些實質。幾分鐘的寂靜后,他們繼續(xù)開始歇斯底里、崩潰、大打出手。

我靠代購狠賺了一筆,如果加上新學期的補助金,我有能力重新搬回學校;但我最后選擇為大家添置一臺具備烘干功能的洗衣機。布萊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們四人正在衛(wèi)生間里圍觀洗衣機的首次作業(yè)。

埃里克認真地說:我們需要給衛(wèi)生間安把鎖。

布萊恩依然叫我“詹妮弗”,問我下周三要不要到他家喝茶,赫塔·米勒也會去。他輕描淡寫拋出的“赫塔·米勒”,是德國著名女詩人,二〇〇九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我的德語初入門道的時候,我還買過一本她的散文集。

我的氣勢明顯矮了一截,問道:“赫塔·米勒不會介意嗎?”

布萊恩說只是朋友小聚,赫塔·米勒不在他的訪談任務中。

我記下了布萊恩的住址,還有聚會開始的準確時間。雖然約會在下周,我已經(jīng)在想穿什么,該怎么自我介紹,要不要帶上我的作品——呃,我的作品?——我著急慌忙地跑回房間,打開電腦,打開“寫作”的文件夾,很多文檔光看標題,我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里面是什么,有沒有一篇能看的……

如果還有一周的時間,有沒有可能新建一個文檔……

過了一會兒,麥克斯過來說衣服出爐了,要不要去摸一下,是干的。

二 布萊恩

布萊恩的住所就像一個微縮版的宮廷。他有一間巨大的會客廳,是房子的核心;核心的核心擺著一架價值不菲的古董鋼琴,旁邊是一張法式紅絲絨的躺椅,四面是金碧輝煌的書墻。其中一列書柜安裝了玻璃柜門,專門放影碟片,都是“標準收藏”的。這家公司以“影史經(jīng)典與當代重要電影”為出版宗旨,我知道他們的DVD大概要二十五美金,藍光的三十,4K的四十。夠我看五場電影了。

墻角的大理石基座上豎著一個塞內(nèi)卡的頭像。這東西真的會出現(xiàn)在除博物館之外的任何地方嗎?由于長期不使用窗簾,而是將床單夾在窗戶上簡單替代之,當我忽然看到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深綠色簾幕時,甚至動情地摸了摸。頭頂是巴洛克式大吊燈,腳下是土耳其風格的黑底白線羊毛地毯。茶幾四周錯落有致地安排了一條長沙發(fā),一張單人沙發(fā),都鋪著玫瑰刺繡的墊子和帶流蘇邊的靠枕,還有兩把并排的紅底金絲小菱形紋軟椅。裝飾性質的壁爐上擺了六個一樣大小的鎏金銅佛像,和一個由古希臘女神舉著的布藝燈罩臺燈。一面鑲著油畫邊框的橢圓形鏡子。一株與人同高的蕨類植物。緊湊,繁密,富麗堂皇。

赫塔·米勒坐在單人沙發(fā)上,微笑地看著我。她太迷人了。我的臉全紅了。我一股腦將自己和盤托出,說我叫什么,今年幾歲了,來自中國,因為什么機緣巧合讀了德語班,然后怎么開始喜歡上戲劇,對戲劇的本質有什么理解;當然,同時我也非常熱愛詩歌,詩歌是所有文學的起點。我以她的詩歌為例,試圖論證詩歌語言的本真性,我還想談談漢語和德語構詞中不同的隱喻機制。

她說這首詩是她寫的嗎,她笑道,這是她三十年前寫的東西,她都忘了。

布萊恩端來兩杯紅茶。金色鑲邊、鳶尾花圖案的陶瓷杯,夸張的曲柄。一只配套的小碟子上疊著整整齊齊的方糖。

赫塔·米勒抬頭對布萊恩說:她的德語說得很好。

布萊恩告訴赫塔·米勒我們是在那家二手書店認識的。雖然這不是事實,但我很樂意給赫塔·米勒留下這樣的印象。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其實我還想問她怎么看阿里斯托芬、契訶夫、《尤利西斯》,我想問她認不認識艾麗絲·門羅,門羅在二〇一三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就好像諾貝爾文學獎是個什么單位,而她們是其中為數(shù)不多的女同事。但比起文學,赫塔·米勒似乎對中國更感興趣。中國的經(jīng)濟。中國的政治。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我無所謂。我可以把我知道的有關中國的知識全部告訴她。

之后,他們聊起布萊恩的訪談項目,已經(jīng)完成了多少,還有多少。這一天布萊恩穿了一件長袖的格子襯衫,赫塔·米勒穿了一件灰色的雞心領針織衫,肩上包了一條舊圍巾。我是三人當中穿著最刻意的。我找出了一件壓箱底的黑色高領——顯得我有思想,一條高腰牛仔褲——顯得我落拓不羈,我特意洗了頭,但吹得很凌亂,我想在她心中留下一個類似于“蘇珊·桑塔格”的形象。但麥克斯晚上看見我,問我怎么穿得和喬布斯一樣。

那天回家后,我跑到二手書店,買下了我在那里能找到的赫塔·米勒的所有詩集。我躺在床墊上津津有味地讀起來。我快樂得睡不著覺,一想到赫塔·米勒如此風采動人,我就對生活、未來、命運充滿了信心。半夜,我發(fā)信息給王世豪,要和他一起跑步。他每天早晨都會去特雷普托公園跑上一小時。我們在公園門口碰面。王世豪問我怎么想到要跑步。我說我要重新開始。重新開始什么?重新開始生活。重新開始學習。重新開始寫作。

布萊恩像取得了一張不限次數(shù)的通行證,天天約我見面。他說赫塔·米勒對我的印象很好,評價我是一個“值得交往的人”。我說我一直想寫出像《櫻桃園》那樣的作品,我想成為“中國的契訶夫”。這話我本來是想和赫塔·米勒說的,但我實在沒好意思,只能渺茫地寄希望于布萊恩會在哪次“小聚”中順口提到。

布萊恩問我有沒有好作品,可以給赫塔·米勒看看。我說真的可以嗎?布萊恩說當然,不過他要先把關。第二天,我就把我萬里挑一的三個劇本帶給布萊恩。一個悲劇,兩個喜劇,故事背景都是在柏林。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待布萊恩的反饋。但接下來的時間,布萊恩好像把這件事忘了,一方面只字不提,一方面約我去勃蘭登堡門、亞歷山大廣場、猶太人被害紀念碑……

他曾經(jīng)在英國的大學當過老師,教授歐洲史,后來才轉行做的記者。他對柏林的每一條街道如數(shù)家珍,他說得出每一幢建筑的名字。他還拍過兩部BBC的紀錄片,評分很高。我不能說我沒有一點興趣,但我更希望他和我說說劇本的事。

有一次回來,布萊恩被一個鄰居叫住了,我一個人走進客廳。百無聊賴的時候,你很難不注意到那架鋼琴。琴身底色是黑的,上面的邊框和浮雕是金的,比我經(jīng)常看到的鋼琴好像要小一號,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加了邊框的視覺效果使然。側板上的浮雕是兩個相對的舉著花環(huán)的小天使。大頂蓋由支棍撐著,上面是一個在樹下納涼的維納斯。我聽布萊恩還在門口說話,悄悄地翻開琴蓋。王世豪曾教過我《致愛麗絲》。我把手放到我需要的那幾個琴鍵上,小心地按下去,鋼琴發(fā)出一種渾濁、奇特又華貴的嗡嗡聲。這時,布萊恩突然沖了進來:停下來,你在干什么!他的白臉因為激動變成一團粉紅色。我沒想到這么嚴重。布萊恩問我知不知道這架鋼琴有多少年的歷史?一百四十二年!一百四十二年!一百四十二年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它不能隨便碰,更不能隨便彈!

“那么你應該在鋼琴上立個牌子。”我說。請勿觸摸,請勿拍照,請勿吸煙,保持安靜,禁止寵物,禁止飲食。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這里缺了點什么。那種間隔一米吊著紅繩的貴賓柱,就應該把鋼琴圍起來……每件陳設旁都應該配上一塊雙語解說的小牌子。獸面紋鼎。商代晚期。公元前十三世紀至前十一世紀。造型簡潔明快,紋路精美絕倫,鼎中的符號究竟象征著什么呢?目前,學術界有幾種不同的意見……

我的語氣冰冷堅硬。當我認定別人犯了更大的錯誤時,我就會采用這種蠻橫的態(tài)度。布萊恩一副后知后覺恍然大悟的樣子,半張著嘴,臉上的紅暈慢慢褪去,半晌才說:“詹妮弗,對不起,我是說,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彈。”

我不知道布萊恩是為自己的粗魯表示歉意,還是力圖證明自己的慷慨,鋼琴事件后,他常常送東西給我。精神上的,比如一些展覽會的門票;物質上的,比如之前提到過的衣服。有些門票,假如不是非要和他一起去的話,我其實是愿意收的。

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他就看出來我對他的電影收藏有些特殊的流連。他打開柜門,就像打開銀行的金庫,讓我隨便挑。我搖搖頭,有些虛偽地說,現(xiàn)在的電腦都沒有內(nèi)置光驅了。他說那可以在他家看,他有一個投影儀。那可能是我在他家看到過的最現(xiàn)代的東西了,在一個仿佛與世隔絕的維多利亞時期的住宅里,一道半透明的微藍色的光柱從一個迷你的銀色機體中發(fā)射出來,甚至造成了一種頗為靈異的未來感。

我在他家一個月看了二十來部電影,就像過了一個私人的國際電影節(jié)。我一般晚飯之后過來。有時候他和我一起看,有時候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工作。除了會客廳,我沒進過其他房間。所有房間都房門緊閉。我不知道哪個是臥室,哪個是廚房,也不知道他此時在哪一間里面。我過慣了沒有窗簾、沒有門鎖、沒有隱私的生活,起初還不適應,覺得有點恐怖。一個人在客廳看電影的時候,我會想布萊恩會不會正在房間里面分尸;我想假如我有膽子打開他的門,而他手里正好拿著電鋸,我也不會太意外。我的視線慢慢集中到那面鑲著畫框的鏡子上。很多驚悚小說里都有這面鏡子,呼嘯的風聲,吱吱呀呀的閣樓,魔鬼的幻影。

布萊恩拿著一支紅酒和兩只紅酒杯進來。他一邊倒酒,一邊看著銀幕,看我看到哪兒了。那一次我看的是卡羅爾·里德導演的《第三人》。一部懸疑片。奧遜·威爾斯假造了一場自己被車撞死的意外事故,想要金蟬脫殼。怪不得我一直想入非非。布萊恩說這部電影在他心中可以排進影史前三十,他稱它為“一部黑白的圖像散文”。電影的背景是戰(zhàn)后的維也納,這又到了布萊恩最擅長的領域。“很多人只知道柏林,忽視了維也納。一戰(zhàn)之后,奧匈帝國不存在了;二戰(zhàn)之后,維也納被炸毀了五分之一……”

我不大愛喝紅酒,但也不至于無禮到要求他給我來一聽冰啤酒。電影伴隨著他孜孜不倦的解說結束了。我打算回去了,我的酒也禮貌性地喝完了,但布萊恩又往我的杯子里倒了更多的紅酒。這大概是我不愛喝紅酒的原因,喝起來沒完。

布萊恩問我為什么不喜歡英國文學。我沒說不喜歡。“那說說你喜歡的作家。”我抖了個機靈:J.K.羅琳。他說,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作者,就應該向最偉大的作品學習。我以為他終于要和我說劇本的事了。

“威廉·莎士比亞。”

布萊恩用一種緩慢、低沉,甚至有點誘惑的聲音,對著空氣說出William Shakespeare(原諒我必須用英文還原當時的情景),好像這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句古老的咒語。

他說:“你讀過莎士比亞嗎?我的意思是,真正地讀過。”

我不明白什么叫“真正地讀過”。我讀的是朱生豪的譯本,這大概不算是“真正地讀過”吧。

他說:“你應該,你必須,莎士比亞是不可不讀的。”

我說:“OK。”

他做出一個稍等的手勢,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書架下。他有一把圖書館才有的特殊椅子:把椅背往前一翻,可以變成一個三級的樓梯。他壯碩的身子踩上樓梯,伸手從高層的書架上抽出一沓橘紅色的小薄本。他把書抓在手上遞給我,大概四五本的樣子,很舊,封面中間是莎士比亞的木刻畫像,上面是書名,底下是醒目的企鵝標志。

“這是蘭登書屋一九五一年出版的莎士比亞系列。你可以借走。”

我說不用,我可以下載電子版。布萊恩好像聽到我要去吃屎一樣,說紙質書是不可替代的。“閱讀是神圣的,你需要充分地和紙張接觸,感受它在你指尖留下的粗糲的質感,殘余的油墨的氣息,不同時代的印刷字體……”

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中學英語作文里面已經(jīng)寫過太多遍了。我被灌了大半瓶紅酒,腦袋暈乎乎的,我記得這個房間有個座鐘,但我看不清,我也想不起我的手機放哪兒了。布萊恩因為拿書,從對面的沙發(fā),換到了我邊上。

他把手掌放到我一條大腿上,問我什么時候畢業(yè),畢業(yè)之后會留在柏林嗎。我說我沒想那么遠。他說東歐的一些國家也是很好的選擇,比如匈牙利的布達佩斯,它也曾經(jīng)是一個帝國首都。“也可以考慮英國,”他說,“脫歐之后,英國對外籍人才的需求增加了,工作五年就能獲得永居。你這么優(yōu)秀,又這么漂亮,英國非常歡迎你……”

我記得的最后一個詞就是“歡迎”。一種無知無覺的睡眠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把我握起來,然后放進了另外一個時區(qū)。我醒來時毫無時間概念,發(fā)現(xiàn)自己側臥在那張法式躺椅上,身上蓋了一條毛毯。屋子里黑暗昏沉,寂無人響,說已經(jīng)過了一百年,我也會信。我站起來,拉開窗簾,猛烈的陽光突然射進來。我看到茶幾上的早餐,放在一個長方形的木質托盤里,連王世豪都沒有為我準備過如此豐盛的早餐。一根法棍面包、一個杏仁可頌、一杯橙汁、一杯牛奶、一盒酸奶、午餐肉、芝士片、蘋果。我從沙發(fā)上拿起我的手機。十點四十。紅酒瓶和紅酒杯已經(jīng)不見了,莎士比亞的書還放在茶幾上。

我離開布萊恩的房子,走到大街上。我在陽光中一動不動,靠意念清點自己的衣服,內(nèi)衣好好穿著,扣子還在第二排,內(nèi)褲在。

下一秒,我打了個車去找王世豪。他正在宿舍里學習,我到亞洲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我對王世豪說,我現(xiàn)在要把它喝下去,然后等我不省人事的時候,你就——我想了想措辭——和我發(fā)生關系。王世豪說:你瘋了。我狡辯說,這是一個游戲。王世豪把二鍋頭奪過去,嚴肅地說:這是強奸。看到我被這個赤裸裸的詞語震懾到的樣子,王世豪緩和了語氣但依舊堅定地說:“我不會做這種事的。”我忽然感到十分委屈,撲上去抱住他。他就像我軟弱靈魂最后的保護甲。我知道只要有一天我還在柏林,我就離不開他。

王世豪訝異了片刻,輕輕拍著我的背。他覺察出事情有些不對,雖然是模糊的,就像一個人感受到了潛伏在地表之下的震動,但對它究竟意味著什么,他的想象力又抵達不了。這個時候,他往往會選擇不要想。

這是王世豪功利主義的一面,任何事情他不想經(jīng)歷得太深,他就想和所有人一樣地談個戀愛,如果合適的話就可以考慮婚姻,然后組建家庭;不合適,也不會反目成仇。面對社會公道,他天真、愚蠢,如果有誰在路上被搶劫了,他會第一個挺身而出。但是躺在他的懷里,永遠不會有深刻的事發(fā)生。他致力于完成人生的形式,這比了解其內(nèi)容,對他來說更重要。我在他肩膀上多靠了一會兒,慢慢松開了他。王世豪把二鍋頭的瓶子好好地放到書桌上,花費不必要的時間擺正它的位置,問我今天怎么來學校了,是有課嗎?

這時候,布萊恩給我打來電話。他說早上有一個訪談,他剛剛才回家,看到早餐沒動,所以問問我的情況。他的語音語調泰然自若。我說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王世豪先嚇了一跳。電話那頭顯然也愣了一會兒,然后說好的,我知道你安全就好。

為什么你會覺得我不安全呢?

王世豪問是誰,我說是我的老師。后來,有幾次王世豪在學校里看見我和布萊恩走在一起,他一直認為布萊恩是我的老師。

“那個,剛才你說‘丈夫’……”

“我們老師很變態(tài),我怕他騷擾我……”

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布萊恩音訊全無。說句實話,我至今不知道那個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假如我向他發(fā)出指控,我想他只會拒不承認,并叫囂自己的熱情招待竟然只換來人生最無恥的誹謗,他會向歐洲人權法院提起申訴,并恐嚇我等著接傳單吧。我會像所有啞口無言的受害者一樣,只顯得無能、笨拙、可笑。對于那些相信我確實受到侵犯的人,他們也會客觀地評價:很典型的仙人跳,價格沒談攏。所以我只能說服自己往好的方面想,那就是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們依然是難得一見的忘年交。

一個月后,我們再次見面,我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個人可能強奸過我,或者程度低一點,猥褻過我。我越是想在他身上找到犯罪的蛛絲馬跡,越是發(fā)現(xiàn)堅不可摧的清白。

他從眼鏡盒里拿出一副眼鏡,向我道歉,耽擱了這么久,因為他實在是太忙了。他當然是毫不刻意地看到我的手,然后發(fā)出最自然的調侃,怎么從來不見你戴戒指呀?我說噢,因為太貴了。他是中國人嗎?我說不是。那一刻我已經(jīng)把我和王世豪的婚禮是在希臘辦的、將來準備要兩個孩子都想好了,布萊恩卻點到為止,表現(xiàn)出絕無打探我個人隱私的意思,那只是最普通的寒暄,隨機的客套,朋友間的開場白不都是這樣嗎?既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眼鏡戴上了,那么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趕緊言歸正傳吧。

他在腿上打開我的劇本,很嚴肅地翻閱了幾下,然后目視前方,眉頭深鎖,最后瞇著眼睛問我為什么不寫中國的故事呢?我說人物都是中國的。他像是對這個回應并不滿意,但可以暫時不談,因為還有更大的問題:你始終在寫你自己。你應該虛構,而不是寫日記。我說這是虛構。

“你到底想寫喜劇,還是悲劇?你似乎經(jīng)常出現(xiàn)搖擺,在獨幕劇中,這會影響舞臺的風格表現(xiàn)。”

“你知道,戲劇是結構的藝術。你的情節(jié)雖然很精彩,但彼此間沒有相互呼應,沒能形成有機的‘結構’——‘結構’,你明白嗎?”

“對白當然必須包含許多意在言外的東西,你有很多暗示,但它們不是有效的暗示,看上去好像意味深長,其實很空洞,這對戲劇來說是無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就像這里,沒有必要說這句話。”

“還有一個具體問題:不要太多的轉場,就像跑馬燈一樣,不是一種可取的技巧。”

“最后是修辭和誠意,這是更高層次的要求。你在寫這些的時候,有沒有問過自己,你關心人類嗎?我是說,更廣泛的人類。人類的命運,人類的苦難,人性。你寫柏林,居然沒有提到戰(zhàn)爭,這就好像你寫一條魚,卻不把它放在水里。如果一個作者不能上升到人類處境的普遍性,他的作品就永遠只是一個小故事,甚至不一定是一個好故事。”

我按布萊恩的意見把故事背景換成了北京,北京的通州。但是一群中國人在通州說德語,是不是有點奇怪?我說這樣的話,是不是應該用漢語寫。布萊恩說可以折中一下,用英語寫。我說我英語不好。布萊恩說可以幫我,只要我把意思表達出來,他可以幫我修改。我想了一會兒說:“可是交給赫塔·米勒看的時候,不是又要翻回德文?”

布萊恩感到不解,甚至有些憤怒:“你為什么總要提赫塔·米勒?”

我說:“……不給赫塔·米勒看了嗎?”

布萊恩直截了當?shù)卣f:“赫塔·米勒并不是一流的作家。”

三 埃里克

我躺在床墊上,專注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條裂痕,仿佛那條裂痕是在我身上。它正在以地殼運動的速度緩慢分離,就像幾千萬年前紅海使阿拉伯半島與非洲大陸分離,苦澀的細鹽從里面落下來,輕輕地撲在我的臉上。出埃及記。我也想離開。我依然依靠意念清點房間里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必要的。麥克斯送給我一盆不知種類的植物,此時正在窗臺的角落沐浴陽光,我可以穿透天花板看見它體內(nèi)急速流動的綠色血液,多汁的細胞,不過也沒必要。我站起來就可以離開這里。這個時候,寶拉闖進我的房間,說埃里克死了。

我下意識以為是她失手打死了他。但在幾秒鐘內(nèi),我反應遲鈍,好像我雖然獲得了這個信息,但它的真實內(nèi)涵尚在千里之外;就像在林海雪原聽到一聲槍響,但我尚未意識到那顆子彈是向我而來。寶拉迅速地搖頭。接著,我才像被不知從哪兒飛來的子彈瞬間擊中腦門一樣地驚醒過來,跌跌撞撞地趕到埃里克的房間。

窗戶上夾著一張紫色的床單,使房間呈現(xiàn)出一種可疑的盜夢般的色彩。我扯下床單,扔到地上,看到埃里克躺在墊子的中央。他渾身濕透了,頭發(fā)絲絲分明,嘴角掛著沙拉醬般的嘔吐物。地上一只鐵盤裝著蠟燭、針管、勺子和粉末。埃里克顯得很痛苦,就像在閉著眼睛承受一種漫長的絞痛,這讓我覺得他更像是被人打暈了,總之,痛苦是不是意味著一個人還未完全死透?一個死透的人,面部肌肉是不是應該完全松弛,從而只能顯示出一種亙古的平靜?一種更接近憂傷的表情。所謂的零度表情?埃里克不是這樣。他頭頂?shù)膲γ嫔希幸粩偟t色的像是血跡的東西,其實是紅酒的酒漬。幾天之前,寶拉朝埃里克的腦袋扔過去一個紅酒瓶,那種不到十歐的超市紅酒,埃里克向旁邊一閃,酒瓶砸到他身后的白墻上,橄欖綠的玻璃碎片像煙花一樣炸開,無數(shù)暗紅色的細流順著墻體流到地板上。事后,埃里克在酒漬的中心用鑰匙尖劃出六個細細的英文單詞:

ERIC

WAS

HERE.(埃里克曾在這里。)

THIS

IS

ART.(這就是藝術。)

這些單詞在二維平面上任意變換著位置:一會兒是“ERIC IS ART(埃里克是藝術)”,一會兒是“ART WAS HERE(藝術曾在這里)”“HERE IS ERIC(這里是埃里克)”“THIS WAS HERE(這個曾在這里)”……我緊盯著這些變幻的意義,試圖令它們安分一點,一邊用手握著埃里克的脖子。我不知道是我沒有摸到動脈,還是埃里克確實已經(jīng)死了。

寶拉跪坐在地上,捧著臉,像一支融化的冰淇淋。我半晌才意識到她在哭。

我聽不見聲音。

“叫救護車。”我說。我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我把墊子上不知道是誰的手機丟向寶拉:“叫救護車。”

同時有另一個我脫離我,劇烈晃動著埃里克的肩膀,那么單薄瘦弱的肩膀,知道錯了嗎,啊,后悔了嗎?現(xiàn)在再給你一次機會,給我醒來,給我醒來!而最初的我,就像一個落在后面、搖搖欲墜的影子,一顆顆解開埃里克衣服上的扣子。我的手指,和我的手掌、我的手腕、我的手臂、我的肩膀,好像是斷裂的、分離的,就像被切斷的一截截蓮藕。而就連這個蓮藕也是不具體的,虛無縹緲的。某種奇妙的力量使它們依然能夠執(zhí)行統(tǒng)一的意志。我把解開的衣服撥向兩邊,露出埃里克蒼白貧瘠的胸膛。

我想起我還在國內(nèi)的時候,讀德語強化班,那是個北京的冬天,我們被關在一個郊區(qū)的職業(yè)技術學校,封閉式學習德語。雪下得很大,鋪滿了那個學校的操場。但是大家都在學習,在一間空曠而破舊的階梯教室里,單詞書,語法書,閱讀理解,聽力訓練,寫作,口語……每個人都低著頭,燈光像泡沫般發(fā)脹。我們的監(jiān)管老師,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一張晦暗不明的面孔,神色陰郁地注視著我們。他為什么那么憎恨我們?高溫暖氣混合著所有學生的身體異味,頭發(fā)的,腳趾的,腋下的。事實是,我們相互憎恨。如果給我們一個信號,這個教室里的人可以立即相互殘殺,用我們的筆,用我們的刀。我一個人偷偷跑到操場,呼吸。天那么冷,我踩著脆生生的雪花,就像踩著埃里克晶瑩剔透的肌骨——雪地中央,埃里克躺在那里,渾身濕透,頭發(fā)絲絲分明。

四周我以為是夜晚的黑幕忽然垂直落下。我驚覺自己站在一個巴黎劇場的舞臺上,萬千觀眾在暗處注目著我,聚光燈打在我的頭頂。舞臺中央,埃里克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個著名的演員。所有觀眾一擲千金,就是為了看他。

但這演的是什么呢?我試探性地跪下去,將雙手相疊放到他的胸骨上,用力往下按壓。我當然不知道應該壓幾下,每下又該壓多深。但我不在乎。只要瞞過觀眾就可以了吧。只要我做得有模有樣,觀眾就會信以為真。只要我做得有模有樣,埃里克就會醒過來。我用大拇指抹掉埃里克嘴里的嘔吐物,一只手抬起埃里克的下巴,另一只手捏住埃里克的鼻子,深吸一口氣后,往埃里克的嘴里吹氣。

但是,埃里克遲遲不作反應。觀眾席發(fā)出嘁嘁喳喳的聲響,導演在底下抓著劇本暴跳如雷,燈光師、音響師、后臺的其他演員們因驚異而面面相覷。

我重新將手掌放到埃里克的胸膛上。我再次捏住埃里克的鼻子。吻下去。好像我愛上了他。好像我忽然確定無疑地想起來,這是一場愛情戲。但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已經(jīng)太晚了,他已經(jīng)死了,就像羅密歐或者朱麗葉那樣。我的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碎了,可能是我的胃,也可能是我的心,它們好像都變成了透明、清脆的玻璃器皿,不再是黏稠的,柔軟的,相互擠壓的,而是相互碰撞,相互擊碎。

突然,埃里克咳嗽了出來,接著大口大口地喘氣。

寶拉發(fā)出一聲全力的尖叫,那尖叫就像一把尖刀穿破我的耳膜。接著,行車聲、汽笛聲、說話聲,像群蜂一般涌入我的大腦,我聽見樓下每一個路人的腳步聲。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寶拉推開我,抓起一只包,看到什么東西就塞進去。她說她已經(jīng)受夠了,她忍無可忍了,埃里克這個豬,這個白癡,這個喪心病狂的狗屎大便!她淚流滿面,她沖著埃里克吐口水,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扶著墻向四處張望,看著劇場消失,雪地消失,看著一切事物恢復邊界和形狀。埃里克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這場景多少有點讓我似曾相識。

過了個把分鐘,埃里克坐了起來,把視線投向我,問我?guī)c了。我說大概四點吧。我也不知道。

麥克斯回來的時候,醫(yī)院的人正在給埃里克做檢查。醫(yī)生建議埃里克去一趟醫(yī)院,埃里克說不需要。那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恢復了清醒,健康得很。

這個開頭我很少對人說,我怕深究起來會影響我的前途。出于保險起見,我一般都從故事的后半部分開始說:有一天晚上,我和麥克斯、埃里克到馬路對面的越南餐館吃東西……

我們都餓了。就當我們白天又去俱樂部了吧。麥克斯和埃里克點了炒飯,我點了一盤蝦仁炒粉。吃到一半的時候,布萊恩給我發(fā)來一條語音,問我在干什么。我說我在加利福尼亞咖啡館修改劇本。之前,當布萊恩家里有客人的時候,他就會讓我去學校里的加利福尼亞咖啡館。他在那里有一個保留座位。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說辭很好用。過了一會兒,布萊恩發(fā)來第二條語音:我剛剛打電話給加利福尼亞,他們說你不在。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非要把這個沒有意義的謊圓下去。我拍了一張炒粉的照片發(fā)過去,說我只是出來吃個飯而已。

布萊恩說:惡心。

不過好過麥當勞。

至少不是給豬吃的。

埃里克和麥克斯對視了一眼,問這個布萊恩是誰。

兩個小時后,他們見到了他。布萊恩開門的一剎那,是傲慢的,兩個鼻孔都擺出了審判的姿態(tài),好像正等著我來為我的不誠實負荊請罪。但當他注意到我的身后還有一對“雙子塔”的時候,就急遽地變了臉色,那情形就好像下一幕的演員已經(jīng)匆匆地登臺了,上一幕的演員還沒來得及退場,兩方演員人仰馬翻地撞到了一起。“他們是誰?”布萊恩就帶著這樣慌亂的表情質問我。

埃里克已經(jīng)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我們還留在玄關。埃里克一路走,一路打開一扇扇房門,并把里面的燈打開。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耍威風什么的,他只是不習慣。我們聽見他不斷發(fā)出“天哪”“靠”“這是什么”之類的感嘆,這很大程度也不是故意的。麥克斯站在我身邊,看著布萊恩。他雖然沒有布萊恩高大,但長得十分周正,如果穿上西裝,很像什么檢察院或稅務局的一個年輕有為的長官。麥克斯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朝九晚五工作的。所以沒準他真的是。布萊恩看看我,又看看麥克斯,好像在小心掂量說話的方式和輕重,但麥克斯的注視讓他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我不明白他一個大記者、大教授、大思想家,為什么今天如此膽怯?——說到底我們不就是三個小毛孩嗎?——我這才想到,他誤以為麥克斯是我的丈夫了。這個庸俗的推斷,盡管合情合理,依然深深羞辱了我。這時,客廳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落書聲,這給了布萊恩一個絕佳的借口,他拋下我們,轉身跑了。

我想布萊恩將來大概會在客廳里掛上一把獵槍吧。埃里克穿著馬丁靴,踩在布萊恩舉世無雙的沙發(fā)上,每走一步,鞋底都勾起輝煌刺繡上的燦爛絲線。他手里捧著布萊恩的名貴典籍,一本正經(jīng)地閱讀,左右踱步。布萊恩試圖一把抱住他。埃里克一腳跳到布萊恩更加名貴的茶幾上。“嘿,麥克斯!”埃里克高舉著書喊了一聲,然后越過布萊恩的頭頂,將書像回旋鏢一樣地擲向我們。但是角度切得太低,書砸到了地板上。布萊恩怒不可遏地揮動拳頭沖向我,又做出一副竭力克制的樣子,說:“詹妮弗,你究竟想干什么!”他發(fā)問的同時偷瞟了一眼麥克斯,希望這個程度總不至于觸怒到他。沒想到麥克斯忽然上前了一步,布萊恩立即向后一縮,然而麥克斯只是彎腰撿起了腳下的那本書。他展開里面被壓折的書頁,合上書,把書掉轉過方向,遞給布萊恩。

布萊恩心存戒備地接過書,看不見身后的埃里克已經(jīng)踩上了他的鋼琴椅。面對那臺擁有一百四十二年歷史的鋼琴,埃里克解開了褲子,開始撒尿。鋼琴的不同零件因為液體的撞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布萊恩像是加了慢速度特效一般地轉過頭,看到這荒唐的一幕,他直直地跳了起來,仿佛埃里克的尿不是撒進鋼琴里,而是撒進了他嘴里,或許他寧愿撒進他嘴里。他要和埃里克拼命!于是,麥克斯和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貓和老鼠》里的經(jīng)典場面,埃里克圍著鋼琴跑,布萊恩圍著鋼琴追。埃里克一邊跑,一邊打翻觸手可及的東西,植物、椅子、臺燈、賽內(nèi)卡的頭像。布萊恩五十年的知識、文化、學養(yǎng)此時都幫不到他,他變成了一個憤怒卻毫無辦法的老人。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我:“詹妮弗,我會報警的!”

這個時候,麥克斯說出了那句暌違已久的名言:“要是你決定好了,我可以陪你去警察局。”同時,在布萊恩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

我沒想到我如此畏懼的龐然大物,原來不堪一擊。布萊恩向后翻倒在地上,震驚,恥辱,以及最直接的疼痛,在他的臉上交織作一團,還有他想極力掩飾的怯懦,他害怕這一拳僅僅只是開始而已。當他確認麥克斯并不打算疾風驟雨式地暴打他的時候,他瞪著麥克斯,沉重而謹慎地喘息,他就像一頭受了傷的精明的野豬,故意拖延時間,算計著如何能將傷害降至最低,甚至能夠體面地渡過這個難關。當然,那個缺口只有我。他氣沉丹田,用一種陰毒冷漠的聲音,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赫塔·米勒不喜歡你,她根本不在乎你,她早就忘記你了。”

麥克斯和埃里克都看向我,只等我一句話的指令。但我不得不說,我被刺痛了。布萊恩輕蔑地看著我,享受著徹底摧毀我的美妙體驗,他居然坐了起來,像一個無冕的勝利者:“你毫無才華,你寫的那些被你自己可笑地稱為劇本的東西都是垃圾,你連look forward to后面的動詞要用ing形式都不知道,你想成為契訶夫?你永遠做不到。”

是啊,我永遠也做不成契訶夫——

文明是復雜的,而野蠻卻是極其簡單的。

我上前抓住他的衣領,使出全身的力量,也在他的肥臉上重重地砸了一拳。

有人聽完悵然地說,無論如何,鋼琴是無辜的。

老布就是啰唆了點,他也沒做什么嘛。

使用暴力肯定是不對的。

許多年后,我也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過分了,我算不算欺負老人。但是那個時候,站在我身邊的人是麥克斯和埃里克,他們使我盲目地相信青春年少,相信所向披靡,相信侮辱與傷害我的人必受嚴懲。

尾聲:寶拉

我和麥克斯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回國之后,手機壞了,我費了一番周折依然找不到麥克斯其他的聯(lián)系方式,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和王世豪倒是靠著微信一直聯(lián)系到現(xiàn)在。有一年,他如愿申請到了人民大學交換,那時我正好在北京的歌德學院工作。歌德學院在中關村大街上,斜對面就是人大,我們常常約起來見面。不過,到了國內(nèi),曾經(jīng)閃耀在他頭頂?shù)哪莻€溫柔的光環(huán)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中國男人。

“那可真是一個狗窩啊——”他笑著說。他覺得我肯定也是這么想的,畢竟我現(xiàn)在穿得人模狗樣,畢竟我現(xiàn)在談吐優(yōu)雅得體,畢竟我現(xiàn)在正在三里屯一家貴得要死的意大利餐廳與他共進晚餐——為了進一步佐證他的觀點,我還向他透露,麥克斯只不過是德國商業(yè)銀行的一個業(yè)務員,埃里克是柏林動物園快餐店的,寶拉是女服務員。而我,一個在海外混文憑的中國留學生,一個可悲的戲劇庸才,一個瞞天過海的癮君子。那當然是個狗窩啦!

但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他的是,麥克斯有一次拉了一整晚大提琴,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叼著煙,另一張椅子上放著充當煙灰缸的紙杯。我們?nèi)齻€圍坐在地上,望著他,跟前放著酒瓶。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埃里克有一次從動物園里偷出一只亞洲小爪水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們輪流把它像兔子一樣抱在懷里,給它喂從日料店買來的生魚,因為我們沒有一個會片魚。我不會告訴他布萊恩并不是我的老師。我不會告訴他最后是寶拉把我們從警察局保釋了出來……

那可能是我們唯一一個齊聚在“狗窩”沒有去俱樂部摧殘自己的周末。

寶拉破天荒地打開爐灶,為我們烤吐司,炒蛋,煎薯餅。我第一次見到她沒有化妝的樣子,原來她臉上有一些雀斑,鼻子沒有陰影的修飾,顯露出自然圓潤的線條。她為我們每個人倒了一杯熱牛奶,監(jiān)督我們喝下去。我們一半因為饑餓,一半因為疲憊,一言不發(fā)地吃完早飯,坐在廚房里放空,誰也沒有喝酒,誰也沒有抽煙,就這樣任由時間流逝。過了許久之后,埃里克說,不然,我們出去走走。

基于我們當時的身體狀態(tài),這并不是一個很合理的提議,我們都快到了某種極限。但是大家相視一眼,誰也沒有反對。于是由麥克斯帶頭,大家慢慢站起來,一個個踩上沙發(fā),跨出窗臺。

我們常常會不自覺地按照房間的順序走成一列:麥克斯排第一個,我排第二,埃里克第三,寶拉第四。東方,城市的邊緣線晨光熹微,我們看上去瘋狂、呆滯、悵然若失,沒有意識到我們正在走過剛剛蘇醒的人間的屋頂。字面意義上的我們的腳下,有人正在洗澡,有人正在拉屎,有人正在罵罵咧咧,有人正在收看早間新聞。可惜沒人為我們留下一張照片。

屋頂?shù)谋M頭是地鐵的軌道。雖然我們都把它叫作“地鐵”,但準確地說,那其實是城市輕軌,大部分的線路都是在地上的。如果走常規(guī)的大門,這個站需要上二樓乘坐地鐵。所以屋頂和軌道的水平面大致持平,我們只需伸出腳往前一踩,就跳進去了。對面月臺上站著寥寥幾個乘客,裹著風衣,就像國境線上的幾頭禿鷹,目光嚴厲冷峻地盯著我們。我們在他們眼皮底下穿越軌道,登上月臺,轉一個身,也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這問題配合薄霧蒙蒙的清晨,綿延無盡的軌道,原有幾分形而上的意味,但第一時間躥入我們腦子里的大概都是某家俱樂部的名字。不過麥克斯今天有意要阻止這個念頭,問我在柏林還有沒有什么沒去過的地方。我不愿說布萊恩帶我?guī)缀跆け榱税亓值拿恳粔K地磚。寶拉說她有一個地方。我們本就不在乎去哪兒,有地方去就行。

只不過這個地方比我們預想的要遠了一點。好吧,不止一點……我們換了兩條線,坐到最后一條線路的終點站。當我們料想這必然已經(jīng)是目的地的時候,寶拉又帶我們乘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起初車上的人還不少,但很快車里就只剩下我們四個。每到一個站,司機就從后視鏡里看著我們,看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按下車鈴,而我們也帶著同樣的疑問不斷地看著寶拉。

我們從東柏林的鬧市中心,進入仿佛是世界邊緣的一處冷冷清清的住宅區(qū)。車窗外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排屋,一個人也沒有。再過幾站之后,我們看到一個一部分正在施工的工廠。幾輛鮮紅的大貨車停在門口,門里面有一輛正在慢慢行駛的明黃色大吊車。這時,司機停下了車,打開車門,回身對我們說:“這是終點站。”我們沒有意識到,是因為它連站都沒有,只有一個站牌。工廠里,兩個頭戴安全帽、身著藍色工裝的男人停下閑聊,抓著摘下來的白色手套,遠遠地看著我們下車。回想我們那天的造型,很像一支落魄的搖滾樂隊,樂器都變賣了的那種。等我們?nèi)肯萝嚭螅緳C關上車門,在工廠前的空地掉轉車頭,揚長而去。

我們在兩位工友執(zhí)著的注目中,沿著工廠外的一條土路往前走,直走到面前只有一墻兩米高的樹籬前。寶拉分開樹籬的一個缺口,鉆進去。這就是寶拉要帶我們?nèi)サ牡胤健?/p>

一個墓園。

寶拉是這個墓園的看守員。她的任務是每月過來清理幾次雜草,檢查一下所有東西,匯報,簽字,這樣就可以領到一百二十五歐的薪資。她的房租就是靠這筆錢支付的。

墓園很小,大概只有五十平米,正方形,像一個菜園。因為寶拉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了,墳上長滿了野草。一個個隆起的土包,就像菜畦。她從角落的一個工具棚里拿出一把園林剪刀,走進墳堆里除草。她說她之前一個秋天曾在一個葡萄園干過,剪的時候會有葡萄樹擋著,這里就可以隨便剪。野草覆蓋了過道和墳墓的界線,所以我們走得小心翼翼。每個墳頭上都插著一個十字架,每個十字架的造型略有不同,有的只有十字架,有的十字架下還有一塊圓形的銘牌。有的銘牌記錄了死者的死亡日期,有的只有一個德文單詞“NAMENLOS”,意思是“無名氏”。寶拉說這里埋葬的都是查不出身份姓名的人,比如一些溺死的人,一些被打死的人。正因如此,這些墓都沒有現(xiàn)代墓碑,墓園的維護全靠教會和一些慈善機構贊助。她說的時候,拉住麥克斯,讓他注意腳下的一個天使小擺件。

一些無聊的女人會過來,寶拉說。不知道她們是怎么知道這里的,她們會在這里默默地站一天,在這些墳堆上放一些清水,一些鮮花,或者像天使啦、圣母啦、花環(huán)啦,諸如此類的陶瓷擺件。她自己是通過報紙上的招聘啟事知道這里的,她猜這些女人大概也是。

我們各自在墓園里漫游。我仍沉浸在有關那些女人的想象之中。那或許是一個寧靜的午后,孩子們在房間的小床里睡得很踏實,她們洗完水槽里的盤子,擦掉餐桌上的油漬,正要折起丈夫隨意扔在沙發(fā)上的報紙時,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間看到了“無名氏”,她們被這個詞吸引了,在一張紙條上抄下地址,藏在口袋里,忽然有一天說要去看望一個從未聽她提起過的姐妹,然后長途跋涉地來到了這里。

寶拉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身邊,對著正看十字架看得出神的我說:“那天我嚇壞了。”我聽到聲音轉過頭去,聽她繼續(xù)說:“如果他死了的話,可能也會被葬到這里。”我想反駁說他有名字,但我沒有開口,我想我理解她的意思。我們都有可能被葬到這里。

“我看過你的劇本。”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片刻。

寶拉說對不起,趁我不在的時候,她偷偷進了我的房間。她問我不會介意吧?我緩緩地搖頭。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是好奇的。“我覺得你寫得很好,”她真誠地說,“比契訶夫好。我也看過契訶夫,寫《欽差大臣》的那個俄國人,是不是?”

“你別笑。我是說真的。”寶拉繼續(xù)說,“其實剛見到你的時候,我不喜歡你,還有點討厭你。我覺得你弱不禁風,哼哼唧唧的,還有點假清高,但是埃里克對你很感興趣,他一直都盯著你,因為你是一個亞洲人,你能滿足歐洲男人變態(tài)的殖民幻想,你懂嗎?大概只有麥克斯那樣的人才沒有這種幻想,但我覺得他是個同性戀,你不覺得嗎?”

我抬頭望向麥克斯的背影,他雙手插兜,正百無聊賴地看著墓園中央的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有一塊黑色的牌子,上面刻著一篇銀色的銘文。埃里克已經(jīng)走開了,站在墓園邊緣的樹蔭里吐煙圈。

“將來有一天你會把我們寫進你的劇本里嗎?”

“啊……我不知道。”

“假如你會的話,我會叫什么名字?”

“你想叫什么名字?”

“寶拉。叫寶拉,可以嗎?”

我們是從墓園東側的樹籬進入的,墓園南側還有一個土坯的小教堂。教堂呈扁扁的圓柱形,只有一層,只有一間。大門對著墓園,是鎖著的,但是寶拉有鑰匙。教堂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個鋪了一塊白布的石質神龕,上面放著兩架對稱的燭臺,兩個插著假花的花瓶,一個耶穌受難的木質十字架。神龕的背后是一幅耶穌升天的壁畫,畫工相當粗糙。大門到神龕的地上鋪了一條藍色花紋的長地毯,兩邊各有兩條教堂專用的長椅。

從三里屯到團結湖地鐵站的路上,我反復咀嚼著這個詞:狗窩。當我今后再次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就想到那個昏昏然的午后。我們四個一沾到教堂的長椅就躺下了,就像四只睜不開眼的小狗崽。盡管我們都是堅定的無神論主義者,但在一間宛若中世紀堡壘的教堂里,某些超自然的東西很容易襲上心頭。教堂中飄蕩著閃著金光的灰塵,仿佛水波粼粼,寶拉問埃里克,當他瀕死的那一刻,有沒有看見什么。

埃里克想了一會兒,說:那臺他媽的大洗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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