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瞌睡
一
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突然冒個泡,就有了石破天驚的感覺,為最具殺傷力的新聞。
作為本報首席記者,我相當清楚,其中“突然”一詞,乃分量特重的要素。不管何等古怪稀奇的消息,若半遮半露,反復折騰,一旦掀開蓋頭,多半失去了吸引眼球的新鮮感。
我,一臉淑女相,筆挺端坐,凝望著桌子對面的主編,聚精會神,傾聽他下達任務。心中翻騰的,卻是上述飄忽的念頭。
“去母校跑一趟吧,才女施!”只要單獨談話,主編就收起了領導的腔調,言語中,不再夾帶長長的拖音,變得直截了當;且眉宇閑散,情緒非常輕松。他是高我兩年的大學校友,喜歡搬出我的綽號,是當年男生們不懷好意的惡作劇。我姓施,起初,他們發明的稱呼是“才女西施”。我聽著,怪怪的,那幾個字眼,讓人聯想到“豆腐西施”,幾次怒目相對,他們才簡化為“才女施”。我奈何不得,不至于為個綽號老是發火,只能不予理睬,由他們叫去。
主編笑瞇瞇地觀察著我,見我一臉疑惑,補充道:“采訪你的師兄啊,剛剛晉升的大校長,看他喂你點什么料!”主編乜著眼,話里藏話地調侃:“他是你永遠不變的傾慕者,不會讓你空手而歸!”
我討厭他曖昧的眼神。男人,哪怕身居高位,逮住機會,也喜歡意淫嗎?我沒有頂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在男性權勢強大的地盤,裝聾作啞,常常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窗外,嘩嘩地下著暴雨,把玻璃砸得噼里啪啦;窗戶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連對面的大樓,也只剩下高處殘缺的影子。這樣的鬼天氣,跑二十多公里路,就算自己開車,也夠嗆。
主編繼續神采飛揚地道:“莫校長腦子夠快,給你們古教授祝壽,熱鬧熱鬧罷了,竟然奇兵突起,搞一個哲學與金融的跨界論壇。眼下,金融危機,熱點,熱點啊,哲學傍上金融,高,絕對高手!”
古教授,我的導師,也是新任校長莫明的導師,海內外知名的大學者。我心里想,主編耳朵夠長,他又不是哲學系的,我們系籌備的事情,他為何一清二楚?
按照本來的計劃,我明天才去母校參加活動。如果不是因為母校浸淫在奇特的新聞里,這樣的大雨天,我肯定懶得出發。想不去,對付主編—這個經常把“校友”掛在嘴邊的領導,有的是推脫賴皮的辦法。我心里竊竊私語,主編還不曉得母校剛爆發的特大新聞哩,否則,他的興奮點八成會大轉移。此事件,突然性十足,不折不扣,屬爆炸性新聞!
我站起身,走近窗臺,裝模作樣,瞧瞧外面的天色,長長地吐出氣來,雙腳在橙黃色的地板上磨蹭,一臉老大的不情愿。心里尋思:母校,特別是我們哲學系,眼下肯定亂成一鍋粥。我不妨跑去近距離觀察,很有意思的,這樣,與主編派下的任務一拍兩合。莫校長么,正處于漩渦中心,很想看看他如何表演。至于采訪,即使他榮升校長,也引不起我多大興趣。距離產生神秘感,對大人物,或不大不小的人物而言,絕對真理!莫明校長,太熟悉了:白白凈凈的圓臉,經常洋溢著溫和的微笑;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顯示出脫俗的身份;說話不慌不忙,實乃標準的知識型干部。我坐在報社里,大體猜得出他會說點啥道道,誰讓我們是師兄妹呢!莫明最大的優勢,口才出眾。我的先生,妒忌地形容過莫明的嘴唇,說它們像東北人的手搟餃子皮,薄薄的,卻彈性十足;天下新出爐的話語,凡被這兩片嘴唇抓到,加進學術和政治的高湯,輔之以抑揚頓挫的演說,必然發揮得淋漓盡致。座談改革,他能由商鞅變法講到康梁上書;討論法治,他會從大秦律法扯到美國憲章。這是一種難得的本事,若非學富五車,實難仿造。從多如牛毛的書呆子中,莫明脫穎而出,自有不二法門。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那風采,那才氣,在我還是研究生女娃時,頗有幾分魅惑力。現在整天跑東跑西,見過的優秀男人多了去,耍嘴皮的功夫,未免看淡了些。
我回轉身,看看主編,很認真地抱怨:“下這么大雨,二十幾公里的苦差事,你單挑我啊?總該給點獎勵吧。”窗外的風,正把樹葉刮得嘩嘩響,樹枝黑乎乎地搖曳,產生呼嘯山莊的感覺。我的視線定格在窗玻璃上,自言自語道,“路不好走,估計今天趕不回來了!”
主編雙手一攤,背脊舒適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哼哼笑道:“不回來?打算徹夜長談啊!行啰,你不必趕回報社,我批準,有稿子,發回來就行。也算配合莫校長搞的講壇。至于獎勵,”他歪歪嘴,甜膩膩地道,“我給你評首席記者,對得起小師妹啦。這次,讓你師兄好生招待,徹夜長談,美死他!”
我瞪他一眼,懶得接口,討厭他沒完沒了的無聊。我正處于情感的靜默期,對任何男人沒有感覺。延續了十來年的婚姻,面臨無疾而終的境遇,心中是狼藉遍地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