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彩虹幾度(川端康成作品系列)
- (日)川端康成
- 2字
- 2023-06-20 15:27:30
夢痕
一
過去的皇家、貴族、財閥的宅邸,戰后成為旅館,這在熱海尤為多見。
椿屋過去也曾是皇家別邸。那位天皇的弟弟曾是海軍元帥。
“那里,不太像旅館前門,正對著這兒,有兩個寓所的牌子吧……”
麻子的父親在距椿屋不遠的地方,指著車窗外面說。
“這邊的旅館是過去的皇家宅邸,那邊的旅館是過去的侯爵宅邸……聽說也是一位從皇族降為臣下的侯爵,在戰爭中腳負了傷,現在作為戰犯受著繁重勞動的刑罰。”
在椿屋門前下了車,父親稍稍站了一會兒,環視四周。
“我過去常在這條路上散步,從這門縫能窺視皇家宅邸。但不能進到里面,門總是關著的。”
這條路是去往來之宮和梅園的,還通往十國山。
右邊的小山沉浸在黃昏中。黑黝黝的小松樹林里升起白色的蒸汽。灰蒙蒙的暮色中似乎只有這蒸汽在動。
“這座山上有藤島財閥本家的別墅。想不到里面有房屋吧。建筑物完全隱蔽在山里,從任何地方也看不到。”父親說。
“聽說到那里去還要通過一條隧道……據說那隧道安著厚厚的鐵門。在戰爭中啊……大概怕暴動吧。”
這條路也通往半山腰,椿屋在山麓依山而建。主樓從路上看是二層,從庭園看是三層。
“鄉間小屋很安靜,已經訂好了房間。”
旅館的管家說著,引領他們離開庭園的石板路。
“那花,是什么花?”麻子停住了腳步。
“是櫻花吧。”管家答道。
“櫻花?寒櫻?……都不對啊。”
“唉,寒櫻,今年是一月末開的,已經落光了。”
“爸爸,是什么櫻花?”
麻子看見花的時候,父親也在想。
“什么花呢?一時想不起來了。還是屬于寒櫻的一種吧。”
“噢,這種櫻花,先長葉子,后開花呢。”管家說。
“花朵向下,開得有點蔫。”
“是嗎?有些像海棠啊。”
正如麻子所說,這種櫻花,花朵略帶紅色,花簇柔軟,先長葉后開花,一切都讓人感到頗似海棠。
二月初的晚陰天氣中,雜夾在花朵中的新葉的嫩綠,十分惹人憐愛。
“哎呀,水池里有鴨子呢。”麻子覺得很新奇。
“在相鄰的伊賀侯爵家的水池里,我曾見過墨西哥野鴨。現在不知怎么樣了。”父親說。
櫻花在池水的對面開放著。
還有一座像是半面浮在池水上的獨房。這是茶室。
管家說,茶室是財閥成田過去當男爵時建的。
“如果沒進客人的話,真想看一看呢。”父親說。
麻子的父親水原常男是建筑家。戰后,過去的富貴之家變成旅館或飯館的,他都帶著相當的興趣和感慨去觀看。
在逗子,就連天皇弟弟的家也變成了旅館;在小田原,藩閥和軍閥的元老山縣公別墅也變成了旅館。
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但是,由于原來都是住宅結構,變成旅館和餐館,有的地方有些不合適、不方便,水原曾經接受過關于房屋改造的洽談。
即使是椿屋,正房外加鄉間小屋和茶室,也僅能容納八對客人,但是庭園很寬敞。
麻子對鄉間小屋那帶有溫泉間的客廳感到很新奇。
“真靜啊。就像到了農家,既寧靜又親切……”
“是啊。沒搞什么裝飾,干凈利落。”
這是把農家房屋移來后改建的,毫無故弄玄虛的痕跡。
“給人以自然平和的感覺……”麻子環視著房屋說,“喲,沒有門頂窗啊。”
八張榻榻米的房間和六張榻榻米的房間用木門隔開,木門上鑲著高約二尺的拉窗。
南面和西面的一半是齊腰高的紙隔扇,沒有安裝玻璃。
拉門和天花板裸露的木頭全都涂成淺黑色。一百瓦的電燈也顯得有些暗,也許是由于顏色的關系吧。只有壁龕的立柱和壁龕板的顏色有所不同。
榻榻米的席面使用的也是粗料,也許是故意為之吧。
水原換上和式棉袍走到庭園去看茶室。麻子沒有換衣服的時間。
那座獨房有一個六張榻榻米的房間和一個四張半榻榻米的茶室,與其說是洗茶器處不如說是廚房,還設有浴室。
“這里能住啊。”
水原說著走到外面,一直往前走,站在橋上仰望正房。那是一座洋房。
房屋和庭園與水原昔日曾經窺視的皇家宅邸全然不同。
庭園邊緣平地上有一個狗窩和一條漂亮的狗。
“啊,多好的秋田犬啊。”
水原走到狗的面前撫摸著狗的頭。
大狗抬起前爪抱住水原的腰。這似乎是這條狗的習慣。
狗的毛色是淺黃的,豎起的耳朵和卷起的尾巴顏色稍濃些,略呈茶色。水原握著狗耳朵,抱著它松軟的脖子,感到一種活生生的美流入心田。
水原想說,這雜亂無章、令人不悅的臨時建筑充斥的熱海街市,真配不上這條秋田犬。
“春天來時的芳香,瑞香花……已經開了呀。”麻子說,她的口氣里好像蘊含著那是幸福的芳香似的,“那邊的紅梅下面,南天竹出新芽了,葉是紅色的呢。八重紅梅開得晚吧?”
“是啊。白梅大體已經落了。”
“像緋桃似的,是真正的紅梅色呢。”
經常被束縛在家中的女人,感到解放出來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是很快活舒暢的。家里人一起出來也很放心,這對女人來說似乎是蠻好的。
水原曾經見過妻子是這樣,女兒麻子似乎也是這樣。
麻子在一棵小樹上發現了一只檸檬果,也說:“呀,多可愛呀。”說著,還輕輕地摸了摸。
檸檬果只有一個,又小又青。
“我以前到相鄰的伊賀侯爵的庭園去的時候,正是金合歡花盛開的季節。是幾月呢?一進到庭園里,見到白孔雀在草坪上漫步,水池邊上有兩三只墨西哥野鴨。那野鴨怕冷,好像無精打采的,所以冬天還是飛走了吧。雖說是水池,也是露天浴池,是溫泉呢。里面養著天使魚。那時候熱帶魚很流行,連百貨店也賣。侯爵試著在溫泉飼養,居然完全成功了。魚長得很大。金合歡花現在并不稀奇了,可我是在侯爵家第一次見到呢。侯爵有那種雅興。寬闊的浴池里,各種各樣的熱帶小鳥飛來飛去。”
“嗬!”
“對熱帶感興趣啊。浴池沖洗身體的地方,滿鋪亞馬孫河的石頭。是特意運來的。”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向侯爵宅邸走去。
麻子詫異地說:“亞馬孫河?”
“是的,巴西的河。紅石頭。一下到池里,就像要被熱帶鳥的鳥糞蒙上似的。靠近一面墻壁,栽種著一大排熱帶植物,青翠欲滴,還有花。浴池里面,面向庭園的一方,從上到下全是玻璃,雖然不透明,但也明亮耀眼。我們這些性格內向的日本人,也不能羞怯地慢騰騰地進去了。感到是熱帶所具有的色彩。是一間天棚很高的大廳。還放有椅子。噢,在裸體行動或自由躺臥之余,進入浴池稍稍休息一下。從一開始就和靦腆害羞地蜷縮在浴池里的做法完全不同。”
在椿屋主體建筑的右側,白色的侯爵宅邸黃昏殘照般浮現眼前。
“以前是更新鮮的白色啊。由于曾經成為空襲的目標而轟動一時。因為從遠處看很顯眼。總之,建筑風格孑然突兀、旁若無人,好像是小暴君或大叛逆者的建筑似的。據說,侯爵一從西洋回來,就把這座宅邸的庭園樹木全部除掉,把庭園石全部挖出,搞成草坪。雖然上一代主人也許并不是傾心風雅,然而侯爵把日本風情的庭園變成了西洋風格的樣式。房屋也毫不留戀地毀掉了。侯爵似乎是要在熱海的別墅建立熱帶風情的生活。室內溫度終年華氏七十度—據說華氏七十度最好—為此把溫泉的熱水向地板下和墻壁里流通之后,墻壁出現裂縫,壞了。建筑材料研究得不夠啊。但是,我去的時候,一到屋里,悶熱悶熱的,很不好受。”
“有華氏七十度?”
“啊—也許有吧。據說,即使是在隆冬,侯爵也只穿一件襯衣,向打字員口述文稿。兩個打字員是從美國來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論文是用英語口述,寄給外國的學會會報的。”
“噢—是學者?”
“是動物學學者啊。有時到熱帶去獵取猛獸呢。還乘輕型飛機訪問過埃及。他是離開日本的貴族啊,在外國的知名度比在日本還高。是個在狹窄而潮濕的日本不能居住的人吧。這座熱帶風情的宅邸,也是對日本風土的反叛……”水原停了停說,“當然是衰敗了。”
他仰望著屋頂呈圓形塔尖般的房屋。
“我去的時候,一只蜂鳥還活著呢。原來是兩只,有一只死了……”
“是翅膀扇動極快,快得幾乎看不見的那種小鳥吧?”
“是的。”
椿屋的照明燈亮了,從上方照射著庭園。
水原就此折了回來,邊走邊說:“二樓的寢室也讓我看了。漂亮的床和各種各樣的化妝品都令人吃驚,但更令人吃驚的還是鞋啊。拉開床邊的簾兒,里面是鞋架。兩側的架上,擺著四五十雙夫人的鞋。夫人也是在美國長大的第二代美籍日本人,完全是美國的生活方式。寢室也和浴室一樣,是日本人想象不到的。半月形的大窗戶,是一整塊玻璃。真是既明亮又華麗……”
他說到這里止住話頭,又說起美國風格的廚房和洗衣場所。
他們從茶室前面經過,又走過水池的小橋。
“啊—想起來了。沒錯兒,那櫻花,叫作紅寒櫻。”
水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