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彩虹幾度(川端康成作品系列)
- (日)川端康成
- 2571字
- 2023-06-20 15:27:30
冬天的彩虹
一
麻子看見琵琶湖對岸出現(xiàn)了彩虹。
列車駛過彥根,奔馳在彥根與米原之間。時值歲暮,車廂里空蕩蕩的。
彩虹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好像突然浮現(xiàn)在麻子隔窗眺望的湖水上空似的。
麻子面前的一個男人也發(fā)現(xiàn)了彩虹,說:“小千惠子,小千惠子!彩虹,彩虹,瞧,出彩虹了!”邊說邊把嬰兒抱向窗前。
麻子從京都起就和這個男人對坐在四人座的座位上。他帶著嬰兒,實際上是三個人。
麻子靠窗坐著。男人坐在通道一側(cè)的座位上,當(dāng)列車駛過東山的隧道,男人便讓嬰兒躺在座位上,把膝蓋當(dāng)作枕頭。
“有點高。”
男人嘟噥了一句,把大衣疊了起來。
能疊成嬰兒的褥子形嗎?麻子有些擔(dān)心。可是,男人疊得很好。
他把大衣鋪在下面,以膝蓋為枕的高度大體可以了。嬰兒包在柔軟的花毛毯里,不斷搖晃著手臂,仰視著父親。
麻子在乘車之前就看見這個男人似乎是獨自抱著嬰兒旅行的。在相對而坐的時候,麻子想,或許能幫他做點什么吧。
男人把嬰兒面向彩虹抱著,對麻子說:“冬天的彩虹很少見啊。”
“是嗎?”
由于搭話來得突然,麻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不,不是,也并不少見。”男人又自己否定了,“已經(jīng)見到米原了。從米原劃分的北陸線—那時候和現(xiàn)在相反,是從金澤經(jīng)米原到京都去,可也在火車上見過幾次彩虹。北陸線彩虹可真多。都是小巧可愛的。出了隧道,見到大海,那小山上的彩虹真像是橫跨在山岡和海濱之上呢。那是在三四年前,忘記是幾月了,但金澤細(xì)雪紛飛,天很冷,是個冬天。”
麻子想,那時,這個人也是抱著嬰兒旅行的吧。
但是她忽然又醒悟過來,三四年前這個孩子還沒出生呢。麻子不由含笑說道:
“不過,看到彩虹,感到好像是春夏季節(jié)呢。”
“是的,那不是冬天的顏色啊。”
“你也是從米原去金澤嗎?”
“你問今天?”
“是的。”
“今天回東京。”
嬰兒兩手按在車窗玻璃上。
“嬰兒懂彩虹嗎?讓她看……”
麻子說。她剛才就有這個疑問。
“嗯—怎么說呢?”
男人也想了想。
“不懂吧。肯定不懂。”
“她能看到吧。”
“也許能看到。可是—嬰兒是不看遠(yuǎn)處東西的,看了也不在意。沒有必要看。對這樣的嬰兒來說,遙遠(yuǎn)的空間和遙遠(yuǎn)的時間都是不存在的。”
“出生已經(jīng)……”
“滿九個月了。”男人明確地回答后,把嬰兒朝自己這邊抱著說道,“有位大姐姐說,讓小千惠子看彩虹不行。”
“喲,不行?那……這么小就讓父親抱著坐火車,看彩虹,我看是很幸福的。”
“這孩子是記不得的。”
“父親記著,告訴她,那也可以啊。”
“好吧。這孩子大了以后,倒是會常經(jīng)過東海道的。”
嬰兒看見麻子,笑了。
“可是,這孩子無論多少次經(jīng)過東海道,能否第二次看到琵琶湖上的彩虹,那就不得而知了。”男人繼續(xù)說道:
“你說幸福,我也有點同感。我想,我們大人年末看見大彩虹,來年該是個好年,幸福要來了。”
“是的。”麻子也是這么想的。
麻子看著彩虹,心飛到湖對面的彩虹那邊,似乎想要到那彩虹之國去。現(xiàn)實地說,是想到出現(xiàn)彩虹的對岸去旅行。麻子也時常坐火車經(jīng)過這里,但是從未想過琵琶湖對岸的事。東海道線的旅客很多,然而到對岸去的人很少。
彩虹懸在湖面偏右處。麻子感到列車好像是向著彩虹駛?cè)ニ频摹?/p>
“湖岸這一帶,油菜和紫云英田地很多,在春花盛開時節(jié)出現(xiàn)彩虹,會有一種幸福感。”男人說。
“真的很美呀。”麻子答道。
“可是,冬天的彩虹有點瘆人。熱帶的花在寒帶開放,真有些像廢王之戀呢。也許因為彩虹下端猛然斷開……”
正如男人所說的那樣,彩虹從根部斷開了。只露著下端,上端由于云彩遮掩而消失了。
湖面上空彤云密布。那云向?qū)Π队咳ィ偷偷財嗔验_來,在對岸呈現(xiàn)明亮的光的邊緣。微弱的陽光從光的邊緣射向靠近對岸的水面上。
彩虹的高度只到那光的邊緣處。
彩虹幾乎是直立的。也許由于只露著下端而顯得更粗。如果畫成拱形,那一定是個大大的彩虹。拱形的另一端一定很遠(yuǎn)。當(dāng)然,這里僅僅豎著一個彩虹的根部。
雖說是根部,但是彩虹并沒有根,是飄浮著的。仔細(xì)一看,感到彩虹像是從湖岸這邊的水中升起,又像是從對岸陸地上升起似的。彩虹的上端是消失在云前呢,還是消失在云中?也并不了然。
但是,飄浮的半截彩虹顯得更加鮮艷。那華美的悲哀好像呼喚著云彩升天。麻子看著看著,這種感覺強(qiáng)烈地襲來。
云彩也是這樣。上面陰沉沉的,對岸下垂的云腳一動也不動,但此時像是受到一種強(qiáng)烈的誘惑,就要翻卷上來似的。
在列車到達(dá)米原之前,彩虹消失了。
男人把旅行提箱從行李架上取了下來。
提箱里裝的似乎全是嬰兒的東西。尿布也一疊疊裝得整整齊齊。還有換穿的粉紅色衣服。
男人好像要換尿布。麻子想要幫忙,說:
“……我來好嗎?”
她原本想說“幫忙”的,但感到有些唐突,便沒有說出口。
“不,對小姐來說……”男人也沒回頭看她一眼,“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與此同時,男人把一張報紙放在暖氣鐵管上,把新尿布搭在上面。
“呀!”麻子不由佩服地贊嘆了一聲。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男人笑道,“這活兒你干過嗎?”
“沒干過,不過,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過。”
“在學(xué)校?嗯—那地方啊。”
“我會干。看別人干過,我又是女人……”
“那,也許會干吧。現(xiàn)在—真夠受啊。”
男人摸著鐵管上的尿布。
麻子見到旅行提箱上掛著“大谷”字樣的名簽。
大谷的確是干慣了。他三四次輕輕地擦拭女孩兒的兩腿之間。那里呈淺紅色。麻子把視線移開了。大谷把舊尿布揉作一團(tuán)之后,抬起嬰兒的屁股,靈巧地墊上新尿布,扣上了尿布外罩的紐扣。
“干得真好啊。”
對面的乘客說道。座席上能見到的人都看見了。
大谷用毛毯把嬰兒包好,把濕尿布裝入橡膠袋里之后,又從旅行提箱的一角取出一個像是大型化妝箱的東西。里面是一個白鐵皮箱,裝著暖壺和標(biāo)有刻度的奶瓶。
旅行提箱里分作三部分:一端裝著喂奶用具,正中裝著干尿布和換穿的衣物,另一端裝著橡膠袋。
麻子在佩服之余,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但是,麻子微笑地看著嬰兒吃奶。
“我干這種丟人的活兒,讓你見到了。”大谷說。
麻子急忙搖頭說:“不。我認(rèn)為你干得很好……”
“因為這孩子的母親在京都……”
“啊……”
母親和這位父親分手了吧?對這種事,麻子又不便問。
看樣子大谷有三十來歲。濃濃的眉毛,刮過胡須的痕跡也是濃濃的,從額頭到耳際顯得有些青白。穿著很整潔。
他那抱著嬰兒的手指上長有黑毛。
嬰兒喝完奶,麻子拿出梅干糖:“這個給孩子可以嗎?”說著,拿給大谷看了看。
“謝謝了。”
大谷接過糖,送入嬰兒口中。
“這是京都的‘小石頭’吧。”
“唉,是‘君代的小石頭’。”
嘴里有糖,嬰兒腮頰的一側(cè)該是鼓脹的吧?麻子看了看,未見鼓脹。是吞下去了嗎?她嚇了一跳,然而并沒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