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親愛的邦尼,親愛的沃洛佳:納博科夫—威爾遜通信集1940—1971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等
- 11926字
- 2023-06-20 15:34:42
一九四一
11
[明信片,郵戳日期為一九四一年一月五日]
親愛的威爾遜:
我們極度遺憾,不得不推遲聚會(湯普森夫婦感冒了)。
你們能否下個禮拜六晚上過來,地點相同?我們都迫切想見到你們兩位,會等你們同意后,再請其他人。
您衷心的
12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
康涅狄格州,斯坦福德
樹林1,農村免費投遞1號
親愛的納博科夫:《新共和》的情況是這樣的:我跟布魯斯·布利文商定,請您就當代俄羅斯文學定期寫文章(各種類型,您可以從雅爾莫林斯基2那里找到新版圖書)。他要我告訴您,不要寫得太長,因此我想,控制在一千到一千五百字之間。請立即動手寫一篇,寄給奈杰爾·丹尼斯,他現在負責文學部,告訴他我跟布利文安排了這篇文章,我跟丹尼斯說過。同時也問問他,下一篇何時要。我會寫信給勞克林3,談您著作的出版事宜。
昨晚見到您很愉快。我希望我們有更多的機會交流。我們不久可以一起談談《莫扎特與薩列里》。希望您已收到為此支付的第二張支票,據說已寄給您了,若沒有請告訴我。
永遠的
埃德蒙·威爾遜
1.“樹林”是威爾遜租住的房屋名。
2.阿弗拉姆·雅爾莫林斯基是俄國文學史家和翻譯家,紐約公共圖書館斯拉夫部主任。
3.James Laughlin,新方向出版社創始人、編輯和主席。
13
西87街35號
一九四一年二月九日
親愛的威爾遜:
一個大大的spaseebo1,讓我跟《決定》2和新方向出版社“聯系”上。我跟克勞斯·曼交談甚歡,他建議我給他們寫一篇兩千字的文章。我收到詹姆斯·勞克林的信了,準備把我的英文小說《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寄給他,我從我代理人那里撤回了這部作品。(如果我有多余的復本,您也有時間,我會很樂于讓您讀一下。)勞克林信中還談到現代俄語詩集的事——特別是帕斯捷爾納克(第一流的詩人——您了解他的作品嗎?)。
我在圖書館把一九四〇年蘇聯的所有月刊都讀了——可怕又非常愉快的差事。我給《新共和》的文章這周就會寫好。我在努力準備演講稿,三月在韋爾斯利學院有兩周課務。昨天我剛從威爾斯學院回來,坦率地說,我在那里成功了。尼古拉很不錯。3
我何時能見到您?
向您夫人致以最好的問候,與您俄式握手。
您忠實的
弗·納博科夫
我妻子向你們二位致以衷心的問候。4
1.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謝謝您。
2.《決定》,“一份自由文化評論”,1941—1942年間在紐約出版,克勞斯·曼編輯。
3.尼古拉·納博科夫其時在威爾斯學院任教。
4.原文為俄語。
14
西87街35號
一九四一年三月五日
親愛的威爾遜:
我需要您的建議。哪本雜志或評論能接受我所附的小說?能否煩請您讀一下——也許您能提點建議?我想給克勞斯·曼看看,投給《決定》,但我擔心會讓他覺得是反德——不僅僅是反納粹——盡管故事其實也可以發生在其他國家。1
我喜歡吉姆,但不喜歡那個俄國特務。他的一首詩中還有一句是關于熱帶“栩栩然的蝴蝶拍閃著翅膀”的,讓我這個昆蟲學家很高興。弗蒙特,一個乖戾的、騎在車上的小紳士,非常好。2
我那篇關于一九四〇年蘇聯文學的文章讓我陷入窘境。我為《決定》評述了最近一期的Kransnaya Nov’和Novyi Mir,3考慮到我會為《新共和》寫關于詩歌和小說的部分。但我找到的、讀到的讓我非常惡心,我沒法強迫自己進行下去……我已準備討論“蘇聯戲劇的人物”——那樣行嗎?4
在我去韋爾斯利學院前,很想見到您,我要在那里教兩周的課。我準備三月十五日去。
我和妻子問候威爾遜夫人。
緊握你的手。看來我不久就會忘記如何寫俄語了,我用“洋涇浜”寫了太多。5
您非常忠實的
弗·納博科夫
1.可能是《云·堡·湖》,英譯文刊登于1941年6月的《大西洋月刊》。
2.這一段涉及威爾遜的文章《無人閱讀的那個吉卜林》,收于其著作《傷與弓》。
3.《紅色處女地》和《新世界》,兩本主要的蘇聯文學雜志。
4.這篇文章顯然沒有發表。
5.原文為俄語。
15
一九四一年三月七日
康涅狄格州,斯坦福德
樹林,農村免費投遞1號
親愛的納博科夫:昨天在城里,我試圖跟您通電話,但您不在家。我們也許可以下周末安排點活動。我明天離開,周四前會回來。我想跟您討論一下《莫扎特與薩列里》,我的一本書即將完稿,暫時沒有機會顧及它。
我非常喜歡您的小說。去波士頓時,我會去見《大西洋月刊》編輯,勸他采用。至于《新共和》的文章,我認為您應該給奈杰爾·丹尼斯寫信,告訴他您在關注蘇聯戲劇——或者把文章寄給他,如果您寫好了。您跟他說,我同意了,口氣要表現出您認為這事差不多就定了。我很抱歉,他們沒有刊登您關于無政府主義著作的那篇評論,他們似乎因為政治原因畏葸不前。1我跟他們說了,該把文章寄還給您,因為它是好文章(不過我并不同意您對列寧的看法),應發表出來。您為什么不把它給克勞斯·曼呢?這個時候,您的名字出現在刊物上是好事,不要浪費了這篇文章。
尼古拉過來看我們了,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開心時光。他苦口婆心地勸我,我應該做點事,給他《彼得大帝的黑奴》2的歌劇提供一個劇本——但我認為,這真該讓俄國人來做。
永遠的
埃德蒙·威爾遜
1.納博科夫對格·彼·馬克西莫夫《斷頭臺在工作》的評論,該書探討的是蘇聯政治。
2.原文為俄語。本書為普希金所著。
16
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
韋爾斯利學院
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七日
親愛的威爾遜:
您是一個魔術師。我和威克斯1一起愉快地用了午餐,他接納了我的小說,也接納了我,很感人,很溫暖。我已校對了清樣,被要求給他們更多的小杰作。
我一直期待,能在新英格蘭的橡樹下見到您。您在哪兒?這兒的整體氣氛,讓我在記憶斑塊的縫隙里一絲一縷地想起,我在英國時那個可愛的老學院(威克斯也是三一*人),那時我多么不幸。
我的課贏得一片嗬嗬的滿意聲。順便說一句,我屠戮了馬克西姆·高爾基、海明威先生——還有其他一些人——尸體無法識別。教授們(♀♀)很迷人。我的前輩謝爾蓋·沃爾孔斯基一八九四年在這里演講,他在回憶錄中很抒情地說到“愉快的女生銀鈴般的笑聲,諸如此類”。2
我將在二十九號去契訶夫3在康涅狄格州里奇菲爾德的工作室,四號回紐約。
希望不久能遇到您
您的友好的4弗·納博科夫
1.《大西洋月刊》編輯。1967年1月號《大西洋月刊》其專欄《逍遙派評論員》中,有對他與納博科夫交往的簡短回憶,連同他對《說吧,記憶》的評論。
2.“看到這些年輕的姑娘被自然與科學簇擁,是多么迷人的景象。而且到處都是——樹林中,湖面上,高大的走廊里,在年輕的、銀鈴般的聲音里,你聽到了韋爾斯利的歡呼。”出自《我的回憶》,謝爾蓋·沃爾孔斯基大公著,A. E. 查莫特譯,倫敦,1924,第一卷,第242頁。沃爾孔斯基(Sergei Volkonsky, 1860—1939),戲劇與舞蹈理論家,一度是帝國劇院導演,回憶錄作家,晚年是詩人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的密友、伙伴(她將組詩《門徒》獻給他,給他的回憶錄寫過文章)。1890年代,他在美國有兩次巡回演講,其回憶錄以旁觀者視角對當時的美國高校進行了有趣的觀照。
3.Mikhail Chekhov(1891—1955),著名的俄國演員,安東·契訶夫的侄子,曾邀請納博科夫訪問他的戲劇學校,計劃合作將《堂吉訶德》改編為戲劇。僑居期間,契訶夫試圖從神秘的人智學角度看待文學作品。他和納博科夫在藝術觀方面存在無法逾越的差別,結果他們放棄了原初設想的計劃。
4.原文為俄語。
* 即劍橋三一學院。——譯注
17
一九四一年四月九日
親愛的邦尼:
現在就很完美了——你已經對我的薩列里演奏了你的莫扎特。但有件事讓我苦惱:為什么你的名字最終沒有跟我的一起出現?這種翻譯的重要部分是最后一道工序,最后的潤飾——那種潤飾出自你的手。同意加上你的署名嗎?
我在準備俄語課,不得不翻譯十幾首普希金的詩和許多段落。我不知道我的譯文是否有價值,但與現有譯文比,它們更能滿足我對他詩歌的感覺。我給你寄了一首詩,還有三則其他的。在《詩人》的最后一行,我試圖對широкошумумные дубравы1進行音譯。
是的,我沒有跟你的妻子道別,覺得別扭,但你的活力征服了我。幾天前我見了奈杰爾·丹尼斯,我們相談甚歡,他給了我一本書,讓我寫評論(《環球的莎士比亞先生》),我們就文章做了安排(《翻譯的藝術》)。2
清樣中我沒有發現什么*要改——除了你的署名,但我不知道怎么辦。
你的忠實的
弗拉基米爾
*一處小問題:我用“創作”而不是“創造”(“海頓或許創作”),因為隔壁一層有“創造”,就在頭頂,踩著呢。3
我是在我們通話前寫的這段。
1.“聲勢浩蕩的闊葉林”(來自普希金的《詩人》[譯者按:中譯者盧永將此句譯為“濤聲滾動的檞樹林”。見《普希金文集》(II),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第117頁])。納博科夫這首詩的譯文顯然沒有發表。
2.納博科夫對弗雷尼·威廉斯《環球的莎士比亞先生》的評論刊于1941年5月19日的《新共和》;他的文章《翻譯的藝術》刊于1941年8月4日同一刊物。
3.在刊行的納博科夫譯本《莫扎特與薩列里》中,有問題的這一句是這樣的:“或許另一個海頓會取得/偉大的新東西……”
18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七日
馬薩諸塞州,韋爾弗利特
親愛的弗拉基米爾:對《毒樹》1的翻譯是最優秀的普希金翻譯,也是我看到的詩歌翻譯中最優秀的一篇。(我唯一要批評的就是最后一句中的“他的鄰邦”,用“居民”是否更好?)《詩人》也很出色。
我認為你確實應該發表這兩首。我會把它們寄給《黨派評論》,如果你愿意,我認為克勞斯·曼也會樂于接受,他會比《黨派評論》付你更多的稿酬。還有《凱尼恩評論》,我也樂于寄給他們。你已經掌握了語言的精煉與活力,而這是譯者通常無法掌握的。
我們在附近找到一所房子,但還得一段時間才能像個樣子,好住進去。希望你們有空能來看我們。向你妻子致以最好的問候,祝在加州好運。不過我擔心,你們會被那里迷住,再也不回來——對天才的歐洲人來說,這是在美國所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想想赫胥黎和伊舍伍德的命運吧(倒不是說我很看重赫胥黎)。你要知道,這就像走進葉芝的仙境或到了維納斯山下。每天都是好天氣,世界其他地方似乎都很假。因此,要時時記得東部。永遠的
埃德蒙·威
附:我忘記說了,如果我是你,我會毫不猶豫地讓威克斯立即支付小說稿酬——我總是能成。就說你五月要離開,想在走之前拿到這筆錢。我不想跟他提及此事,因為我不斷建議他應在《大西洋月刊》刊載些什么,如果我還企圖告訴他應何時給作者付酬,他會抵觸的。
埃·威
1.原文為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納博科夫的譯文收在他的《俄羅斯三詩人》集中。
19
西87街35號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九日
親愛的邦尼:
你喜歡它們,我非常高興。再過幾年,這種事我會做得更好。
是的,我想,克勞斯·曼的評論雜志是個好主意。我會問他,是否要它們。
我給威克斯寫過信了,他寄給我一百五十美元。你還記得我的問題,我很感動。
還有兩篇小說(也比較長)正在翻譯中,準備給《月刊》,似乎有模有樣。你會贊許下面這一點的:拉赫馬尼諾夫要我把他的《鐘聲》中的歌詞譯成英文,1這些歌詞是巴爾蒙特對愛倫·坡的《鐘聲》粗枝大葉的翻譯。但因為愛倫·坡的詩不適合音樂,我準備根據巴爾蒙特的蠢話重新編排,結果將異乎尋常。為了上課,我還翻譯了萊蒙托夫的幾首詩,馬上要對付禿特切夫2。我把我直接用英文寫的一部小說3寄給了《新方向》,我擔心不會一炮打響。我在博物館里描述了幾種蝴蝶新品種,拔掉了八顆牙——沒有嚎叫,但藥物停止作用后可痛啦。所以你知道,我很忙——如果我在不停地絮絮叨叨,那是因為我覺得,是你狠推了我一把。
關于西部,我想你說得很對,我很肯定會在十月甚至更早回來。即使沒有固定的工作(我一生中都沒有過),這個冬天我也設法維持下去。唯一真正讓我煩惱的是,除了幾次偷偷摸摸的造訪外,我跟我的俄語繆斯沒有定期約會。我年齡太大了,無法康拉德式地改變(這是一個巧妙的笑話),我離開歐洲時,一部大篇幅俄語小說寫了一半,4如果不停地在內心醞釀,它也許不久會從我體內某個地方滲出來。
動身前能見到你嗎?五月二十六日,我會帶著妻子、孩子和三只捕蟲網啟程。
衷心地緊握你的手。
你的弗·納博科夫5
1.謝爾蓋·拉赫馬尼諾夫的康塔塔《鐘聲》(1913),基于愛倫·坡的詩譜成的曲子,該詩由象征派詩人康斯坦丁·巴爾蒙特用俄語改編。
2.即費奧多爾·丘特切夫(Fyodor Tyutchev, 1803—1873),俄國19世紀真正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的姓氏拼寫已經規范化,而這本通信集有多得讓人眼花繚亂的變體,有時拼寫是故意幽默,比如現在這個。納博科夫翻譯的丘特切夫的詩收入《俄羅斯三詩人》。威爾遜關于丘特切夫的文章刊登在1944年1月的《大西洋月刊》上;修訂版收于《俄國之窗》。
3.即《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
4.這部小說的部分內容以俄語發表,用的是拉丁名《單王》和《極北之國》。俄語小說從未完成,但發表的兩個部分最終演化成另一部用英語寫作的小說《微暗的火》。
5.原文為俄語。
20
加州,帕洛阿爾托
斯坦福大學
斯拉夫語系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親愛的邦尼:
我明天就驅車前往加利福尼亞,帶著捕蟲網、手稿和一副新牙。我九月回來。你有機會在夏天奔赴帕洛阿爾托嗎?
恐怕我要給你寄另一篇譯文,The Scoopoy Ritzer1的獨白。這一次我試圖盡可能緊隨普希金的節奏,甚至模擬了一些聲響,還有所謂的頭韻綠簾石。對曼來說,它太長了,我也不知道寄給誰。你能做它的教父嗎——如果你覺得譯文還行?你若有任何修訂,我會萬分感激的。你在做新的增刊嗎?
我們正進入打包戲劇的高潮;行李箱已經塞滿、上鎖——我們才發現,孩子的積木或者我的達爾們2仍慍怒地待在角落里——于是反高潮即將上演。向你妻子致以最良好的問候。熱情地握手。
你的
弗·納博科夫
1.即普希金的另一個“小悲劇”《慳吝騎士》(此處標題用的是古怪的音譯)第二場。譯文見于《俄羅斯三詩人》。
2.即弗拉基米爾·達爾編的四卷本《俄語詳解大辭典》。
21
帕洛阿爾托
紅杉大街230號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八日
親愛的邦尼:
我的英文小說被《新方向》接受了,勞克林從洛杉磯來這里見我,條件是凈10%,預付稿酬一百五十美元,十月面世。這是你縷縷陽光中的又一縷的末梢。另一方面,威克斯拒絕了我寄給他的第二篇(更好的小說),兩周后又讓我再寄給他重審。我還給他寄了那篇據說被一家消亡了的雜志偷走了的小說,結果是假的——那家雜志在我寫那篇小說前就死了。
謝謝你那本讓人開心的書。1它們在《新共和》上刊載時,我已讀過大部分內容,非常喜歡——喜歡復喜歡。那首詩彈跳得很優美。2
離開紐約前,我給你寄去了普希金的翻譯(《慳吝騎士》),收到了嗎?我現在翻譯了小小的《鼠疫流行時期的宴會》。3
確實,這里的天氣就像你說的那樣。雖然我每周只有七次課,仍然覺得要鼓足干勁,才能離開我那折疊躺椅,去談論俄語詩律法,或果戈理在《外套》4中運用“甚至”5的方法。我們駕車穿越幾個州時(它們都美不勝收),我狂熱地捕捉蝴蝶。就此而言,亞利桑那的一塊小沙漠,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這兒,我跟鱗翅目昆蟲也有一段美好時光。我們擁有一套不錯的小房子。我會在九月去韋爾斯利,我在那里有一年輕松的聘期——十幾次講座,大量的時間用于寫作。我一年多沒跟我的俄語繆斯有染了,我也有一些東西要用英文來寫。
差不多二十五年來,流亡的俄國人都渴望發生些什么——任何事——會摧毀新政權,比如一場血腥的戰爭。如今這種悲慘的鬧劇來了。我熱切地希望,不管怎樣,俄國能打敗甚至徹底革除德國——以便一個德國人也不要留在世上——我的這個希望是把馬車放到馬頭前,是本末倒置,但馬兒太可惡了,我情愿這么辦。首先我希望英國贏得戰爭,然后要把兩頭的首領發配到圣誕島,讓他們彼此始終緊挨在一起。然后——我完全明白,一切都會以荒謬的、不同的方式發生——就像在講述可怕的戲劇性事件時,一則汽車廣告勁頭十足地插入進來。
給我寫兩個字。6
你的
弗·納博科夫7
1.即《里屋里的男孩們:加州小說家筆記》(威爾遜的隨筆集,每篇都曾在《新共和》上刊登)。
2.即《天堂里的劇作家:比弗利山莊的傳說》,收于《里屋里的男孩們》。
3.普希金的另一出“小悲劇”,納博科夫的譯文收入《俄羅斯三詩人》。
4.原文為俄語。納博科夫更喜歡他本人對這個標題更準確的翻譯《大帆船》。
22
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
阿普爾比路19號
電話:韋爾斯利3257R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八日
親愛的邦尼:
我們剛開車回到東部,要在這里教授一年比較文學。很想見到你。
那些跟你說свoлочь來自cheval的俄國人恐怕是蠢驢。Свōлочь(來自сволōчь=丟下,往下拉;跟волокuma=花心男人同一個詞根),謝天謝地,跟俄語一樣古老。但另有一個俄文詞швалъ(指“廢舊垃圾”或“無賴”)據說是派生于cheval(解釋如你所引),但它其實是шушвалъ(或шушepa)的訛用形式,后者又派生于古代的швалъ=швeцъ=裁縫。1這讓我想到:поварь вашь Илья на боку=pauvres vaches, il y en a beaucoup,或者我自己杜撰的:я люблю вась2=黃藍花瓶。
我碰巧在研究威爾遜《鼠疫城》與普希金版本之準確關系的問題。3顯然米爾斯基沒有看過原作。4稍后我會把我的筆記寄給你。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喜歡你的批評研究集5?
讀《戰爭與和平》時,你注意到托爾斯泰經受的困難了嗎?他迫使受了致命傷的保爾康斯基跟娜塔莎發生地理的、時序的聯系。為了得到這種幸福的重逢,那個可憐的家伙被拖著、推著、擠著,看著真痛苦。
我又賣給威克斯一個故事,《昆蟲采集家》,它將刊登在《大西洋月刊》圣誕號上。6
我們在這里舒服又開心。我的第一次課在十月一日,十月有三次,二月兩次,還有六次公開演講,就這么多。但他們希望我參加“社交活動”(學院午餐等)。最近我在昆蟲學的一個專門領域做了許多事,我的兩篇論文刊登在一家科學雜志上,7我描述了我在大峽谷發現的新蝴蝶,還在就擬態現象寫一篇雄文。
我緊握你的手,謹向你妻子致意,你的弗·納博科夫。8
我的妻子問候你們二位。
1.一種廣泛的誤解認為,俄語單詞shval’(指“浮渣”,或如納博科夫所說,用于單個人時指“無賴”,用于集合的物或人群時指“廢舊垃圾”或“烏合之眾”)來自法文的“馬”,cheval。它起源于拿破侖1812年的撤退,當時許多腐敗的馬尸被法國軍隊丟在俄國。正如納博科夫指出的那樣,單詞shval’有古老的俄語詞源,早在拿破侖入侵前就存在。
為威爾遜提供俄語信息的人錯上加錯,把shval’跟另外一個詞svoloch’混淆,它們意思相同,但后者聲音更粗。這個詞是名詞,重音在第一個音節,是拼寫相同的動詞不定式svoloch’(拖拉,拖敗)的派生詞,后者重音在最后一個音節。
2.俄語shval’與法語cheval的混淆讓納博科夫想到了一個詞語游戲,一種語言中的一個短語跟另一種語言中的一個短語相匹配,聲音相同,但有意想不到的、往往是荒謬的新義。有一本書,《鵝媽媽韻文》,就是以這種游戲為基礎的,作者是路易斯·丹汀·范·魯騰(紐約,1967),其中熟悉的英文兒歌被表現為發音相同卻荒誕的法語短語。
納博科夫的俄—法例子將俄語“你的廚子伊利亞站在他一邊”跟法語“可憐的母牛,那里有許多”相匹配。俄語的“我愛你”(ya lyublyu vas)產生了英語的“黃藍花瓶”。最后一個雙關語后來用到《愛達或愛欲》中(“三個年輕的太太穿著黃藍花瓶的連衣裙”,第187頁)。
3.普希金的“小悲劇”《鼠疫流行時期的宴會》是對英國詩人約翰·威爾遜(1785—1854)的詩劇《鼠疫城》的率性改編。
4.D. S. 米爾斯基的《俄國文學史》認為,“《鼠疫流行時期的宴會》是對約翰·威爾遜《鼠疫城》其中一幕非常準確的翻譯”。
5.即《傷與弓》。
6.納博科夫的《昆蟲采集家》(原名《朝圣者》)刊登在《大西洋月刊》11月(1941)號上。
7.《關于銀弄蝶的幾個亞洲品種》和《莖豆灰蝶,一種新歐洲蝴蝶》,兩者都刊于1941年紐約《紐約昆蟲學會雜志》49期。
8.原文為俄語。
23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日
馬薩諸塞州
韋爾弗利特
親愛的弗拉基米爾:我剛剛讀完“塞巴斯蒂安·奈特”,勞克林給我寄了清樣,它十分令人著魔。你竟能寫作如此美妙的英語散文,又不像其他任何英語作家,能精巧自如地自行其是,讓人驚奇。你和康拉德必定是這個領域僅有的、外國人寫作英文而成功的例子。整個作品都很精彩,寫得漂亮,我尤其喜歡他尋找種種俄國女性的部分,喜歡書中對死亡的描寫和最后夢一般的火車旅行(還有敘述者長長的夢)。這讓我迫切想讀你的俄語作品,等我的русский язык1再好一些,我就去看。
希望你在韋爾斯利能找到校閱清樣的人——因為有一些英文錯誤,但不算多。你似乎在矯枉過正地使用“as”而不用“like”,有時用得不對。那個批評家說,塞巴斯蒂安第一階段是寫破碎英文的乏味的人等,這不是雙關語,而是妙語。2如果那個魔術師的口音是美國人,他就絕不會說“我想”(fancy),可能會說“我猜”(guess)。3我肯定,你轉寫俄文單詞的音譯法是你許多的固執堅持中的一種,但我確實認為這是錯的。對那些不懂俄語的人來說,它顯得古怪;對那些懂俄語的人來說,又會造成混亂。你的那句А у нея по шейку паук4讓我困惑了一陣。類似neigh和sheik這樣的組合(它們真的表示俄語元音嗎?)——我擔心你使用雙關語的可悲缺點把你引到了這種地步——并非在用合乎邏輯的記音法來表示這些聲音,它們帶入了不相干的意思。你認為我會反對“偷偷摸摸的自鳴得意”(smuggled smugness)5,你是對的。但在別的地方,你對詞語的敏感給了你令人稱道的觀察力和效果。我同意對sex一詞的說法——它是討厭。6不過Geschlecht—das Geschlecht7又如何!
你和家人現在能否過來跟我們一起過感恩節(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四),之后再待一段時間?我們很愿意招待你們,為你們準備了許多房間。如果你假期得待在韋爾斯利或其他地方,你或許可以在某個周末過來——十一月第一周之后,差不多哪個周末都行。另外,這之前我們會在波士頓過周末,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午餐等。
剛過去的夏天,我們在奧羅拉見到尼古拉了。我想你應該聽說,他患了面癱,希望現在好了。自從他去圣約翰以來,我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
我沒有真正告訴過你,我何以這么喜歡你的書。它整個是在一個很高的詩性層面,你已經成功地成為一流的英語詩人。不知為什么,它比我閱讀的任何新書都讓我高興、振奮。
向你們致以最美好的問候。永遠的
埃德蒙·威爾遜
1.俄語,俄語(原稿是拉丁語的u而不是俄語的y)。
2.在第一章,“一個著名的老批評家”評論道:“可憐的奈特!他其實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用破碎的英語寫作的乏味的人,第二階段——用乏味的英語寫作的破碎的人。”本段下文部分,提到這個評論時用的是“可惡的挖苦”和“嘲笑”,說明原稿中的“雙關語”在威爾遜指出后去掉了。
3.同樣,在刊行的小說中,那個魔術師說:“他們不喜歡我的口音[……]但我猜我還是會得到那個機會的。”(第十章)
4.第十七章,敘述人為尼娜·勒塞爾夫設置了一個圈套,說了句俄語“哎喲,她脖子上有一只蜘蛛”,引起尼娜的強烈反應,從而暴露其真正國籍,而她宣稱不懂俄語。納博科夫將俄文句子(A u nei na sheike pauk)轉寫成了雙關性的英語發音(Ah-oo-neigh na-sheiky pah-ook)。威爾遜用俄文形式重寫這個短語,出現一個錯誤的介詞(po而不是na),并把表示“脖子”的詞放到賓格位置,這在上下文中并不恰當,因為他又一次混淆了俄語的y和拉丁語的u。
5.“他很清楚,炫耀自己對某個道德準則的蔑視,無異于偷偷摸摸的自鳴得意和徹底暴露的偏見。”(第九章)
6.“第二,因為‘性’(sex)一詞的發音有著嘶嘶的粗俗氣息,結尾又有‘克斯、克斯’的噓聲,我覺得荒唐,不禁懷疑這個詞背后是否真有什么意思。”(第十一章)
7.德語表示“性”的單詞(但指性別,而非納博科夫想表達的那個意思)。
24
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
阿普爾比路19號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親愛的邦尼:
塞巴斯蒂安的鬼魂讓你鞠躬1了。你喜歡這本小書,我很高興。我想我跟你說過,我是五年前寫的,2在巴黎,把一個叫坐浴盆的器具當作了寫字臺——因為我們住在一室戶里,只好把小衛生間用作(as)書房,這句又有個魚一樣的“as”。關于那些小錯誤,你非常、非常正確。五年過去了,當我重溫它時,我注意到許多笨拙的表述,外國化的風格。但如果著手訂正,我會把整個作品重寫的。我的看法(我知道不太公正)是,《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的所謂作者在英文表達上有困難。收到你的信后,我急不可耐地想改進,可我先已寄出清樣了——我想寫信給厄斯金3,如果不算太遲,就請他把它寄回來。我努力想用英文寫作“富有想象力的”散文,可折磨人的是,我也許是在不自覺地照搬某個二流英語作家的風格,盡管我知道,理論上說,“形式”與“內容”是一回事。
我有些難為情地坦白,我有一天寫了我的英文詩處女作,寄給了威克斯,他稱之為“寵兒”,并將在《大西洋月刊》圣誕號刊登。4我是那種強烈憎恨一些評論家把“真誠”視為作家之主要品質的人,如今卻得依靠“真誠”去評判那首詩。
我們很樂意在感恩節過來,但不能肯定能否成行,盡管我們很希望如此。無論如何,一旦確定我會再給你寫信。
áwe-chin ya dove-áll-in váh-shim peace-máugham!5
你的
弗·納博科夫
你剛來電話談的事:沒有——除了有一章大概提到的一盤棋外,整個作品的發展過程中并沒有“象棋理念”。聽起來很有吸引力,但它并不存在。
1.原文為俄語。
2.薇拉·納博科夫認為,這是記憶的差錯,因為小說寫作時租的那套公寓房是在1938年。
3.小艾伯特·拉塞爾·厄斯金是1940—1941年新方向出版社副主編。
4.《最溫柔的語言》,刊于《大西洋月刊》1941年12月號。
5.俄語“你的信讓我很愉快”的古怪音譯。
25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四日
馬薩諸塞州,韋爾弗利特
Da-rogue-oy Val-odd-ya:1如果你還沒有校對清樣,那就讓他在他們編好后寄給你,這樣你可以校對。
我們十一月八日的那個周末可能去波士頓,也許到時我們可以安排點兒活動。請爭取來過感恩節。
我才不信你關于你小說的那種說法呢,騙我我會很生氣的(不過我對它更高看了,而不是相反)。
Yah j’m(’en f) ou rook-oo2
埃·威
[加在頂部]
這樣如何?
Nous avons eu beaucoup de jolies dames.
Ну завозы боку де(р)жали дам?3
↑
被grasseyement4消滅了
1.即“親愛的沃洛佳”,音譯,戲擬的是納博科夫關于脖子上的蜘蛛的音譯法。
2.俄語“我握住你的手”和法語“我根本不在乎”的混合。
3.威爾遜嘗試的是納博科夫9月18日信中那個語言游戲,造了一個俄文句子,聲音跟《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第十三章那個瑞士旅館經理的法語句子一樣(“我們有許多漂亮的女士”)。俄語詞語組合大體上可以譯為“好,派遣[從城外][在或到]邊上掌握的太太”,構不成一個連貫句。
4.r的法語發音。
26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親愛的邦尼:
我真心希望,你不會認為我的《冰箱》1是說,我在你家過了一個糟糕的夜晚。我沒有。我真的無法告訴你,至少用英文難以表述,我多么喜歡待在那兒。
昨天我讀了《阿斯彭文稿》。2不,他是用很尖的筆寫的,墨水很淡,墨水瓶里的墨水很少。順便說一句,他應該證明,阿斯彭好歹是不錯的詩人。它的風格有藝術性,卻不是一個藝術家的風格。例如:那個人在黑暗中抽雪茄,另一個人從窗戶里看到了紅尖兒。紅尖兒讓人想到的是紅鉛筆,或一只在自己舔自己的狗,如果用于黑夜里雪茄的光亮就錯了,因為并沒有“尖兒”,事實上光亮是禿的。但他認為雪茄是有尖兒的,于是把尖兒描成了紅色——就像那些假煙——薄荷腦煙桿在末端做得像“余燼”——據說那些想戒煙的人吸它們。亨利·詹姆斯肯定不吸煙。他有魅力(就像屠格涅夫柔弱金發的散文有魅力一樣),但也就這么些了。
我附了一段我代理人的信,想聽聽你的建議。我奇怪,是否不該要“老前輩”再多付一些。我還從一兩個出版商那里接到“我們有興趣”的信。整整一年前,我寄給《紐約時報》一篇文章,談的是希萊爾·貝洛克的一本書——我知道,對他們來說,口氣太嚴厲了——上個星期天發表了。3我想,這一陣快意的騷動是不是該歸功于你漂亮的書評,勞克林可能在四處轉發。
向你妻子致以我最美好的問候,薇拉也問候你倆。
你的友好的
弗·納博科夫4
[在邊上]
很抱歉——這些斑點是我試用的生發水搞的。
[在這封信的信封里,有一張未簽名的打印件,顯然出自威爾遜之手]
一個多年前的代理人給我打電話,他跟中歐國家打過很多交道,說有客戶想把你的《笑聲》5改編成戲劇。這個人一點兒也不了解,我準備告訴他,你想要兩百美元作為未來的版稅。還有,這個戲劇應該在一年內排好上演,此后所有版權重新歸你,以防失敗。劇本也要征得你的同意。
1.納博科夫拜訪威爾遜夫婦的成果是詩歌《冰箱醒來》(《詩與棋題》,第153—154頁)。
2.作者是亨利·詹姆斯。
3.《貝洛克的散文——溫和但不愉快》,《紐約時報書評》,1941年11月23日。
4.原文為俄語。
5.《黑暗中的笑聲》,納博科夫一部小說的英文名。該作品1932年第一次出版時,俄文名稱是Kamera obskura,1936年以“暗箱”為題在英國出版。1938年在美國出版時,納博科夫予以修訂,并用了一個新標題,后來英語多個版本都沿用該標題。
27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日
馬薩諸塞州,韋爾弗利特
親愛的弗拉基米爾:
① 也許好的做法是,讓你的代理告訴那個戲劇代理,就你所知,這類情況慣常的報酬是每月一百美元,你認為如果選一年,你起碼應該拿到五百美元。當然這樣做有失去那兩百美元的危險——這有點像賭博。
② 我不認為,我的書評跟你所引起的注意有關。我為許多人寫過書評和推薦意見,他們毫無成就。我認為你的快速進步歸功于你創作的優點。有史以來最奇怪的一個例子——特別要注意,你的風格不屬于當今任何一種樣式。
③ 很難向人們解釋亨利·詹姆斯。我在大學第一次讀到他時,我不喜歡他,他的作品有嚴重缺陷,但我現在相信,他真的是偉大的作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現在許多年輕人都在通讀他的作品。另一方面,要勸說那些第一次接觸就被拒之門外的人去讀他的任何作品,很困難。我想知道他是否給你留下了什么印象。我希望你從他的早期階段做點嘗試——《美國》或《華盛頓廣場》——然后再讀最新的,《金碗》。他的散文作品始終有一種松懈的成分——可能除了他中期的作品如《梅西所知》等。我推薦你讀的其他作品都創作于中期。
永遠的
埃德蒙·威
[在邊上]
我不太喜歡他那普魯斯特式的自傳,《小男孩和其他》《一個兒子和兄弟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