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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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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意義

不同的人,會賦予生活不同的意義,每個人所賦予的意義中,或多或少都有錯誤。誰也無法掌握生活的終極意義,而且我們還可以說,任何能夠發揮實際作用的意義,都不會百分之百錯誤。所有的意義,都位于全對和全錯這兩個極端之間。

人類生活在意義的世界。我們體驗的,不是純粹的事物;我們是在事物對我們的意義中,去體驗事物的。從一開始,經驗就受限于人的目的。“木材”,指的是“與人類相關”的木材;“石頭”,指的是“作為人類生活要素”的石頭。如果有人竟想拋開意義,只專注于事物,那他會非常不幸。他會將自己與他人割裂開來;他的行為于己于人都將毫無用處,換句話說,他的行為沒有意義。然而,任何人都無法拋開意義。我們在經歷現實之時,總會賦予其意義;我們所經歷的,不是現實本身,而是經過解析后的現實。因此,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推定,這種意義總是沒有完成的,或多或少都不完整,甚至可以說這意義永遠無法達到絕對正確。意義的世界,就是錯誤的世界。

如果問一個人“生活的意義是什么”,他可能無法作答。大多時候,人們懶得去問這種麻煩的問題,也不愿意回答。誠然,自人類有史以來,這個問題就存在;即便現在的年輕人——當然老年人也一樣——也常常突然發問:“生活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意義呢?”不過,我們可以說,他們只有在經歷了失敗的痛苦之后,才會提出這個問題。倘若生活一帆風順,前方沒有艱難險阻,他們是絕不會問出這個問題的。但是,在行動上,每個人必須提出這個問題、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我們不聽其言,只觀其行,那么我們就會發現,人都有著自己的“生活意義”,并且他的一切姿勢、態度、動作、表征、舉止、期盼、習慣以及性格特征,無一不與其“生活意義”相吻合。他似乎能依靠對生活的某種解析而采取行動。他的一切行為中,都暗含著對世界、對自身的某種闡釋。他似乎已經下了判詞,“我就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那樣的”。他為自身、為生活都賦予了意義。

不同的人,會賦予生活不同的意義,而且如前所述,每個人所賦予的意義中,或多或少都有錯誤。誰也無法掌握生活的終極意義,而且我們還可以說,任何能夠發揮實際作用的意義,都不會百分之百錯誤。所有的意義,都位于全對和全錯這兩個極端之間。然而,生活的意義雖五花八門,我們仍能夠判別,有些回答好一些,有些回答差一些,有些錯誤很多,有些錯誤較少。那么,那些比較好的有什么共性,比較差的又缺少什么呢?我們可以去總結發現。用這種方法,我們可以獲得一種科學的“生活意義”,用它來衡量那些“真”的意義,用它來應對與人類相關的現實。同樣,我們得記住,所謂“真”是對人類而言的,即對人類的目標和意圖而言。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真”;就算另有“真”存在,那也和我們沒有關系。我們無法了解,對我們也沒有意義。

有三種主要關系,人人都有,人人都要考慮。一個人的現實,由這三種關系構成。他面對的一切問題,歸根到底都是這三種關系。他必須回答,因為這些問題會一直追著他,而他的答案則體現了他個人對生活意義的理解。

第一種關系是,我們生活在地球這個可憐行星的表層,而不是別的地方。我們受限于此,無法超出居住地所能提供的可能性范圍。我們的身體和心智都必須發展,以便在地球上繼續生存,并保證人類的延續。這個問題,人人必須作答,誰也逃脫不了。無論做什么,我們的行為都是對人類生活境況的反應。我們認為何者必要、何者妥帖、何者可能、何者可取,在行動上都有所體現。人類是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我們是其中一員,任何答案都受到這一事實的限制。

現在,只要考慮一下人類身體的脆弱以及我們所處的不安全的環境,我們就能看到,為了自己的生活,為了人類的福祉,我們必須竭盡全力找出好的答案,找出有遠見、有道理的答案。這種情況,就像我們面對一道數學題一樣,必須努力尋找解答。不能輕率隨機,也不能胡亂猜測,而是要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持續不斷地努力。我們無法找到某個終極答案,十全十美、一勞永逸;但我們仍然要竭盡所能,去尋找最接近的答案。無論是好是壞,是優是劣,我們都被束縛在地球這個可憐行星的表面上,這是事實;我們必須盡力去找更好的答案,而且我們的答案必須以這一事實為基礎。

這就引出了我們的第二種關系。人這一物種,并非只有我們自己。我們周圍尚有其他人,我們生活在與他們的關聯之中。作為個體的人具有弱點和局限,因此不能在孤立之中完成自己的目標。如果有人想獨自生活,一個人去解決他所面對的問題,那他就會滅亡。他無法延續自己的生活,也無法延續人類的生活。因為自身的弱點、不足、局限,他總要與他人發生關系。為了自身的福祉,為了人類的福祉,他必須邁出這最重要的一步——與他人建立聯系。因此,要解答生活中的種種問題,就必須考慮這一關系。我們活在與他人的關聯之中,獨自生活則會滅亡,我們的答案必須以此事實為基礎。我們生活在這個星球上,必須與同類合作,以延續自己的生活、延續人類的生活,這是我們最為重要的問題、意圖和目標,若要生存,連我們的情感都必須與此相協調。

除此之外,我們還受到第三種關系的束縛。人類有兩種性別。個體生活與共同生活的存續,必須考慮這一事實。愛情和婚姻的問題,即屬于這第三種關系。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要給出答案,無法逃避。人們面對這一問題所采取的行動,便是他們的答案。人類可以嘗試多種不同的方法,從每個人的行動中,可以看出他認為用哪種方法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這三種關系,提出了三個問題:找到某個職業,以保證我們在地球自然環境的局限下存活;找到我們在同類中的某個位置,使我們能夠合作并分享合作帶來的好處;我們生活在兩性之中,人類的存活和延續依賴于我們的愛情生活,因此我們還要找到某個方法,以適應這一事實。

個體心理學所應對的所有生活問題,都可歸入以上三個主要問題之中,即職業、社會與性。就個體生活來說,對這三個問題的反應,無一例外體現了他內心中對生活意義的理解。舉個例子。假如有個人,愛情生活不完整,工作上不努力,也沒有什么朋友,覺得和同類交往是件痛苦的事情。依據他生活中的局限和約束,我們可以下個結論:他覺得活著是一件困難而危險的事情,機會很少,失敗很多。他有限的行動,可以理解為如下判斷:“生活的意義是,保護自己免受傷害,在自己周圍筑起堡壘,讓自己躲開災禍、全身而退。”

換個角度,我們假設有另外一個人,他的愛情生活是一種親密而豐富的合作關系,工作中做出了有用的成績,有很多朋友,且和同類的交往廣泛而富有成效。對于這樣的人,我們可以做如下結論:他覺得生活是一項創造性的任務,機會很多,失敗都可以補救。他有勇氣面對生活中的所有問題,這可以理解為如下判斷:“生活的意義是,對我的同類感興趣,成為整體中的一部分,為人類的福祉做出自己的貢獻。”

這樣,我們就可以找出“生活的錯誤意義”的共同標尺,以及“生活的真正意義”的共同特征。一切失敗者——神經癥患者、精神病人、罪犯、酗酒者、問題兒童、自殺者、性反常者、妓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們缺乏同伴情感和社會興趣。面對職業、友誼和性這三個問題,他們沒有信心通過合作加以解決。他們賦予生活的意義是私人的:他們的目標如果達成,對其他人沒有好處,他們的興趣也不會超出其自身。他們的成功,不過是某種虛幻的個人優越感,他們的勝利也只對他們自己有意義。有些殺人犯承認,手里拿著一瓶毒藥,有掌握權力的感覺,顯而易見,他們只在向自己證明其自身的重要性,在其他人看來,擁有一瓶毒藥似乎并不能讓他們具備更高的價值。私人的意義,實際上就是沒有意義。意義只能在交流中存在:只對某一個人有意義的話,實際上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的目的和行動也是這樣,其唯一的意義,就是對他人的意義。每個人都在努力獲得價值,但人的總體價值,在于對他人生活的貢獻,不明白這一點,必定會犯錯誤。

有一則軼事,說的是某小型宗教團體的一位領袖。一天,她將信徒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下個星期三是世界末日。人們信以為真,于是他們賣掉地產,拋開塵世的種種事務,激動地等待著領袖所說的末日。星期三過去了,可什么也沒發生。星期四,他們一起來要求解釋。“看看我們現在的困難吧,”他們說,“所有能給我們安全的東西全都丟了。我們遇到人就說,星期三世界末日要來了,他們笑話我們,但我們并不氣餒,反復強調這是永遠正確的權威人物告訴我們的。可是,現在星期三過去了,我們周圍的世界卻還是好好的。”

“可是,我說的星期三呢,”這位女先知回答,“并不是你們的星期三。”通過這種方法,通過私人的意義,她頂住了別人的挑戰。私人的意義是絕對禁不起測試的。

一切“生活的真正意義”,都是共同的意義,即他人可以共享和接受的意義。對于生活中的問題,一個好的解決方案必然同時也會為他人掃除障礙,因為我們看到,某些共同的問題成功得到了解決。甚至連天才都可以簡單定義為“極其有用”:大家認可某個人的生活對大家極有價值,這時候我們才會稱他為天才。這樣的生活所體現的意義就是:“生活的意義在于為整體做貢獻。”我們說的不是人們自稱的動機。我們不聽他們自己怎么說,我們看結果。如果一個人成功地解決了人類生活中的問題,那么從他的行動上看,他似乎已充分而自覺地認識到,生活的意義在于關心他人,在于合作。他的每一個行動,似乎都發自他對同類的興趣;遇到困難的時候,他會努力通過符合人類福祉的方式去克服。

也許很多人覺得這是全新的觀點,他們可能懷疑,我們賦予生活的意義是否真的應該是貢獻社會、關心他人、與同類合作。他們可能會問:“那么,自己怎么辦?如果一個人總考慮他人,總是關心他人的利益,那他個人的利益不會因此受損嗎?至少對一些人來說,若要獲得個人發展,難道不應該為自己考慮嗎?我們當中有一些人,難道不應該先學著捍衛自己的利益、強化自己的個性嗎?”我相信,這類看法錯誤頗大,問題也是偽問題。如果某個人類個體,在賦予生活意義之時,希望做出貢獻,如果他的所有情感都指向這一目標,他自然會將自己調整到適合做貢獻的最佳狀態。他會讓自己適應這一目標,他會訓練自己的社會情感,并從實踐中獲得技能。既然有了目標,訓練就順理成章。這時候,也只有這時候,他會開始發展自己,以解決生活中的三個主要問題、提升自己的能力。我們不妨以愛情和婚姻為例。如果我們關心伴侶,努力想讓對方的生活更輕松、更豐富,那我們當然會發揮可能范圍內的最大潛力。相反,如果我們以為只能在獨立真空中發展個體,沒有目標、不做貢獻,那我們只會把自己變得不可一世、令人生厭。

貢獻是生活的真正意義,由此我們還能獲得另一個啟發。今天,如果我們看看周圍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我們能看到什么呢?能夠留到今天的,都是他們對人類生活所做的貢獻。我們能看到開墾了的耕地,能看到公路和房屋,看到他們的生活經驗以各種方式傳遞下來:傳統、哲學、科學、藝術以及他們應對人類境況的技能。留下這些成果的,都是為人類福祉做貢獻的人。那么其他人呢?有些人從不合作,他們賦予生活以不同的意義,只會問“我能從生活中得到什么”,這些人現在怎么樣了呢?沒能在身后留下任何痕跡。他們不僅離開了人世,連他們的整個生活都是徒勞的。好像我們的地球曾這樣告訴他們:“我們不需要你。你不適合生活。你的目標和努力沒有未來,你所重視的價值、你的心智和靈魂,都沒有未來。你走吧!不需要你。死去吧,消失吧!”如果賦予生活以合作之外的其他意義,那么最終要面臨的裁決就是:“你沒有用處。誰也不需要你。走吧!”當然,在當下的文化中,我們能找到很多缺陷。發現缺陷的地方,我們就必須改變,但改變要能進一步推進人類福祉。

古往今來,明白這一點的大有人在。他們知道生活的意義是關心整個人類,并努力推動社會興趣、努力去愛。所有宗教中都能看到對人類救贖的關切。人類所有偉大運動,都是人們在努力增加社會興趣;在這方面,宗教是最了不起的努力之一。然而,宗教常常被人誤讀。現在,宗教已經做了很多工作,除了更扎實地致力于這一共同任務之外,很難想象用什么方法還能更進一步了。個體心理學用科學的方式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并提出了科學的方法。我相信,這是前進了一步。科學增加人類對于同類的興趣,相對于其他政治或宗教運動而言,也許能夠更加趨近這一目標。我們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但目標是相同的——增加對他人的興趣。

我們賦予生活的意義至關重要,它要么是護佑我們的天使,要么是陰魂不散的惡魔。因此,我們必須搞清楚生活的意義是如何形成的,不同的意義區別何在,如果其中有大錯誤又該如何糾正。這些問題顯然極其重要,這就是心理學的領域,而不是生理學或生物學——即弄清楚各種生活意義,以及它們對人類行為和人類命運的影響,從而增進人類福祉。

在孩子身上,我們也能看到對“生活意義”的探索。連嬰兒都在努力估量自己的能力,以及他在周圍群體生活中所占的分量。到五周歲的時候,兒童已經養成了統一而確定的行為模式,即他自己面對問題和任務的獨特方式。對世界、對自己有什么期待,他已經有了最深刻、最持久的確定理解。此后,他便通過穩定的統覺系統(scheme of apperception)去看這個世界,先對經驗進行解析,然后才會接受,而且他的解析總會與最初賦予生活的意義相吻合。就算這意義有嚴重錯誤,就算我們應對問題和任務的方法常常帶來不幸和痛苦,要放棄也絕非易事。要糾正“生活意義”中的錯誤,只能通過分析做出錯誤解析的具體場景,認識到錯誤所在,并修正統覺系統。在極少數情況下,個人受迫于錯誤方法所產生的后果,也許能修正他賦予生活的意義,或能憑一己之力完成改變。然而,一般人是絕不會這么做的,除非他面臨社會壓力,或者發現守著舊方法只會走進死胡同。大多情況下,要修正舊方法,最好有他人協助,協助者須在理解生活意義方面受過訓練,能共同尋找最初的錯誤,并提出一種更加恰當的生活意義。

兒時的場景可以用不同的方法進行解析,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說明。童年的不愉快經歷,可能被賦予完全相反的意義。有些人不會專注于過去的不愉快經歷,除非從中能看出今后補救的方法。他會想:“我們必須努力消除那些不幸的情形,讓我們后代的處境有所改善。”另一些人呢?他們會想:“生活是不公平的。好的總是歸了別人。既然世界曾那樣對待我,那我為什么要對世界好呢?”有些父母就是這樣對待孩子的:“我小的時候吃了這樣的苦,我熬過來了,他們憑什么不能?”還有一些人會想:“我小時候不幸,所以現在做什么都應該被原諒。”這三種人的解析,會明白無誤地體現在行動中;如果不改變解析,他們的行動絕不會改變。正是在這一點上,個體心理學突破了決定論。任何經驗都不是成功或失敗的導因。經驗的震撼——即所謂的“創傷”——不使我們痛苦,而使我們從中抽取適合我們目的的東西。我們賦予經驗以意義,并以此決定自己的命運;而且,當我們以具體經驗作為未來生活的基礎時,其中很可能會有些錯誤。意義不是由環境決定的,我們賦予環境以意義,從而決定自己的命運。

然而,童年中的某些情形,極易導致有嚴重錯誤的生活意義。大多失敗,都來自遭遇此類情形的兒童。首先,我們要關注的是器官有缺陷、嬰兒期內患有疾病或殘疾的兒童。他們負擔過重,很難會覺得生活的意義在于做貢獻。除非身旁有人將他們的注意力引導到其他事物上,鼓勵他們對他人發生興趣,否則他們很有可能只專注于自身的感受。久而久之,他們會將自己和周圍的人作比較,從而更加沮喪。在我們當下的文化中,同類的憐憫、奚落和回避,甚至可能會強化他們的自卑感。在這些情形下,他們有可能將自己封閉起來,失去參與共同生活的希望,認為自己遭到了世界的切身羞辱。

器官有缺陷或腺分泌物異常的兒童面臨特殊困難,我想我是第一個對此進行描述的人。這一科學領域已取得罕見成績,但其發展方向卻與我的期待相去甚遠。從一開始,我就致力于尋找克服困難的方法,而不是找個理由,把失望的責任扔給遺傳或身體狀況。器官上有缺陷,難道必然會導致錯誤的生活方式?腺分泌所產生的效果,每個人都不一樣,沒有哪兩個孩子是完全相同的。我們經常看到,有些孩子能夠克服這種困難,并且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培養出了罕見的有用能力。在這方面,個體心理學可不會給各種優生學計劃做廣告。很多為我們的文化做出過重大貢獻的杰出人士,小時候都有器官上的缺陷。他們往往體弱多病,有的早早離世。但他們奮力拼搏,去克服身體上和外在環境中的種種困難,進步和新的貢獻往往都來自這些人。奮斗讓他們更強大、走得更遠。我們無法從身體上判斷他們的心智發展以后是好是壞。然而,迄今為止,小時候有器官或分泌腺缺陷的兒童,絕大多數都沒有受到正確的訓練,他們的困難沒有得到理解,所以他們大多只對自身感興趣。在早年遭受器官缺陷的兒童中,我們發現了大量的失敗案例,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

第二種常常導致錯誤生活意義的情形,是孩子受到溺愛。孩子慣于寵溺,就會覺得自己的愿望就是律法。他沒有努力,便得到了不該得到的特殊待遇,所以慢慢會覺得特殊待遇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結果,如果遇到其他情形,他不再是注意力的中心,他的感受不再是別人考慮的主要目標,那他就會非常失落,他會覺得全世界都虧欠了他。他受到的訓練,讓他期望獲得,而不是付出。他沒有學會面對問題的其他方法。別人對他唯唯諾諾,以至于他失去了獨立能力,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去做。他只對自己感興趣,從來沒有學會合作的用處和必要。遇到問題的時候,他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對別人提出要求。在他看來,他必須重新獲得特殊的待遇,必須迫使別人承認他是個特殊人物,要什么就得給什么,他覺得只有這樣他的境況才能得到改善。

受到溺愛的孩子長大以后,也許會成為我們社群中最為危險的群體。其中有些人會大肆宣傳他們的“善意”;有些為了獲得控制他人的機會,甚至會變得非常“可愛”。但是,以普通人的身份,通過合作去完成普通人的任務,他們是不干的。還有一些人會公開反叛。一旦無法輕松獲得習以為常的溫暖和服從,他們就會覺得別人背叛了他們。他們認為社會懷有敵意,因此要找所有社會成員報仇。這時候,如果社會表現出對其生活方式的敵意(這幾乎是必然的),他們就會把這敵意看作新的證據,證明自己受到了虧待。由于這個原因,懲罰總是沒有效果的,懲罰只會證實他們的想法:“別人都反對我。”但是,被溺愛的孩子無論是拒絕合作,還是公然反叛,無論是通過柔弱去控制他人,還是通過暴力去報復他人,實際上都是在犯同一個錯誤。我們的確發現,有些人在不同時間會使用這兩種方法,但他們的目的還是同一個。他們認為,“生活的意義就是,當第一,讓別人承認自己是最重要的,我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只要賦予生活的意義不變,他們所采用的每一種方法都會是錯誤的。

第三種容易出現錯誤的情形,是孩子遭到忽視。這樣的孩子從不知道愛和合作是怎么回事,他對生活的解析,也就不包含這些友好的因素。可以想見,面對生活中的問題時,他會夸大困難,低估自己在他人好心協助下克服困難的能力。他小時候發現社會對他冷漠,因此覺得社會以后會一直冷漠下去。他不明白其實可以通過對他人有用的行動,去贏得別人的喜愛和尊重。他會懷疑他人,也無法信任自己。沒有利益關系的、單純的喜愛,是任何其他經驗都無法替代的。母親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讓孩子體驗到一個值得信任的他人;隨后,她應該放大、拓展這種信任感,使其覆蓋孩子全部的生活環境。如果她第一個任務——讓孩子對她產生興趣、喜愛她、愿意與她合作——失敗了,孩子就很難產生社會興趣和同伴情感。每個人都有對他人發生興趣的能力;但這種能力必須得到培養和練習,否則其發展便會受挫。

如果有某個純粹的典型,能夠代表所有受到忽視、仇恨或冷落的兒童,那么我們很可能發現,他完全不知道合作的存在,他孤立、無法與他人交流,一切有助于他在與別人交往中生活的東西,他都全然無知。不過,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在這種處境下的個體會死亡。任何兒童只要能夠活過嬰兒期,就證明他得到了一定的照顧和關注。因此,我們面對的不是受到忽視的兒童的純粹典型,我們面對的兒童只是得到的關注比較少,或者在某些方面受到了忽視,在其他方面卻沒有。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說,受到忽視的兒童沒能完全找到一個值得信賴的他人。我們文明中一個令人難過的事實是,那么多生活的失敗來自孤兒或私生子,總體上我們不得不將這樣的孩子歸入受忽視兒童之列。

以上三種情形——器官缺陷型、溺愛型和忽視型——很容易產生錯誤的生活意義,處在這種情形下的兒童都需要幫助,以修正他們面對問題的方式,幫助他們獲得更好的生活意義。如果我們留意這種情況——就是說,如果我們真的關注他們,并且我們在這方面受過訓練——我們就能夠在他們所做的每件事情上看出他們賦予生活的意義。夢和聯想或許有用,無論是夢中的生活還是醒來的生活,人格是一樣的,不過夢中社會的壓力不急迫,人格顯現中的防范和隱藏就少一些。但是,要快速了解個體賦予自身和生活的意義,最有用的方法是通過他的記憶。任何記憶,無論他本人覺得多么微不足道,都代表著對他來說值得記憶的東西。之所以值得記憶,是因為那體現了他所想象的生活。那記憶對他說“這就是你應該期望的”,或者“這就是你必須躲避的”,或者“這就是生活”!同樣,我們必須強調,經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經驗一直留存在記憶中,并被用來強化他賦予生活的意義。每個記憶,都是一份備忘錄。

早期兒童記憶尤其有用,能幫助我們弄清楚個體對待生活的特殊方式已持續多久,他對待生活的態度最初是在什么情況下形成的。最初的記憶尤其重要,因為如下兩個原因:第一,其中包含著對個體及其環境的最基本判斷,那是他第一次對外部現象進行評估,第一次比較完整地認識自己以及環境對自己的要求;第二,這是他主觀上的起點,是他為自己所杜撰的自傳的開篇。因此,我們從中常常發現,他一方面覺得自己處于某個脆弱、不足的位置,另一方面又將強大、安全當作目標和理想狀態,兩者形成對照。個體所說的最初記憶,究竟是不是他能夠記得的人生第一件事情,甚至他所記憶的究竟是不是真實的事件,這些對于心理學來說并不重要。記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所記之事被“當作”如此,是因為它們對現在和未來生活的解析和影響。

我們不妨舉幾種最初記憶作為例子,說明一下由記憶固化下來的“生活意義觀”。“咖啡壺從桌上掉下來,燙到了我。”這就是生活啊!女孩以這句話開啟她的自傳,我們并不意外地發現,她一直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無助感,傾向于夸大生活中的危險和困難。如果發現她心里批評別人沒有照顧好她,我們同樣不必驚訝。讓那么小的孩子暴露在那樣的危險之中,肯定有人非常粗心!

另一個人的最初記憶,也呈現了類似的圖景。“我記得三歲的時候從嬰兒車上掉了下來。”他的最初記憶還伴有一個常做的夢。“世界末日要到了。我半夜醒來,發現火光滿天、一片通紅。星星都墜落下來,我們撞上了另一顆行星。可是就在撞擊前那一刻,我醒了。”問他是不是怕什么東西,這位學生回答說:“我怕我這一生不會成功。”顯然,他的最初記憶和常做的夢打擊了他,強化了他對失敗和災難的畏懼。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來到診所,因為他尿床,而且經常和母親發生沖突。他的最初記憶是這樣的:“媽媽以為我丟了,跑到街上大聲喊我,她非常害怕。我一直躲在屋里一個柜子里面。”從這份記憶中,我們可以讀出這樣的信息:“生活的意義是,通過制造麻煩來獲得他人注意。可以通過欺騙來獲得安全感。我遭到了忽視,但我可以哄騙別人。”他的尿床也是一種手段,為了讓自己成為他人焦慮和關注的中心,母親為他感到擔心、焦慮,也證實了他對生活意義的解析。同前面的例子一樣,這個男孩之前已經形成了印象,覺得外面的世界充滿著危險,認為只有別人為自己擔驚受怕的時候,他才會安全。只有通過這種方法,他才相信,如果他需要,別人都會在那兒隨時隨地保護他。

以下是一位三十五歲女性的最初記憶:“三歲的時候,我走下地窖。黑暗中,我站在臺階上,一個男孩,我的表兄,比我大一點兒,開門跟在我后面。我很怕他。”根據她的最初記憶,我們也許可以推斷,她那時候可能不習慣和別的孩子們玩兒,和異性交往可能感到特別不自在。我們猜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們猜對了。而且,她三十五歲了,卻仍然未婚。

下面的陳述,體現了更加充分的社會情感:“我記得母親讓我用嬰兒車推著小妹妹。”但是,在這個例子中,我們不妨留意一下,看看有沒有跡象表明,敘述者是否只有和弱者在一起時才更加自在,是否過于依賴母親。更小的孩子出生時,最好爭取大孩子的配合,一起照顧小孩子。要讓他們對這位新來者發生興趣,讓他們分擔照顧的責任。如果能夠獲得他們的合作,那他們就不會覺得關注嬰兒會降低他們自己的重要性。

希望有人陪伴,并不一定證明對他人有興趣。我們問一個女孩她的最初記憶是什么,她回答:“我在和我的姐姐玩兒,還有另外兩個女孩。”從這一陳述中,我們當然能看出一個孩子正在學習社會交往。不過,當她提到她最害怕的事情時,我們又獲得了新的理解。她說:“我怕別人丟下我一個人。”這時候,我們要留意缺乏獨立性的跡象。

我們一旦發現并理解了個體賦予生活的意義,就有了打開他全部人格的鑰匙。有時候人們會說,人性不變,但只有從未找到正確鑰匙的人才持有這種立場。正如前文所述,任何觀點或治療方法,如果不能找出原初的錯誤,都不能算成功。改善的唯一可能,就是學習一種更加合作、更加勇敢的對待生活的方式。要防止神經癥傾向的發展,唯一的方法就是合作。因此,培養、鼓勵孩子們進行合作極其重要,應該讓孩子們通過共同的任務和共同的游戲,與同齡的孩子們一起,自行尋找解決方法。阻礙合作,會產生非常嚴重的后果。例如,一個受到溺愛的孩子,學會了只對自己感興趣,上學以后會將對他人的漠視帶到學校。他對課程不感興趣,除非他覺得能借此獲取老師的歡心;他對別人的話不感興趣,除非他認為對自己有好處。等他慢慢長大成人,缺乏社會情感的災難性后果會日益明顯。當初,第一個錯誤發生時,他就停止了責任和獨立的培養;現在,面對生活,他卻沒有應對任何考驗的能力。

我們不能因為他的缺陷而責怪他,我們只能在他剛剛感受到缺陷所帶來的后果時,努力去幫他進行補救。如果一個孩子從未學過地理,我們就不能指望他這門課考出好成績。同樣,如果一個孩子未受過合作訓練,當他面臨需要合作訓練的任務時,我們也不能指望他能正確作答。生活中的一切問題,都需要合作能力才能解決。一切任務,都必須在我們人類社會的框架之下,以有利于人類福祉的方式,才能順利完成。個體只有理解了生活的意義在于貢獻,才能勇敢地去面對困難,才有獲得成功的希望。

如果老師、家長、心理學家都搞清楚賦予生活以意義的過程中可能犯下的種種錯誤,如果他們自己不犯同樣的錯誤,那么我們相信,那些缺乏社會興趣的孩子會慢慢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意識到生活中的各種機會。一旦遇到問題,他們也不會停止努力或者去走捷徑,不會試圖逃避或者把包袱甩給別人,不會要求別人對他們特別地好、特別地同情,不會感到羞辱并試圖報復,不會問:“生活有什么用處呢?我從生活中得到了什么呢?”相反,他們會說:“我們要創造自己的生活。這是我們自己的任務,我們有能力去完成。我們是自己行為的主人。如果要創造新的東西,或者替換舊的東西,那我們得自己去做,別人沒這個義務。”如果用這種方式對待生活,把生活看作獨立個體之間的合作,那么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就有無限發展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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