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氣總歸會清新一點，哪怕始終夾雜著城市渾濁的味道。

“傍晚了，今天就到這里吧。”

她撩開額前的散發(fā)，眼角露出一絲蔫縮的疲態(tài)。

“嗯，路上小心。”揮手過后，我沿著街道的反方向離開，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這是一段寂靜的下山公路，兩側(cè)的人行道上裝有古色古香的木制扶手，每隔十米還有壇栽的花卉，在雨后的世界里艷麗灼眼。

一腔熾熱付予冷清，像極了顧城的詩句：“花開如火，也如寂寞。”

但似乎又有一點不一樣，因為某位不速之客正躺在泥濘里，陪著花朵靜看歲月流逝，顯得一切沒那么孤獨。

我停下腳步，彎腰撿起這遺棄于花壇中的布袋熊。

“你應(yīng)該在車上吧。”我猶豫片刻，按下了消息的發(fā)送鍵。

“沒，學(xué)學(xué)你走走路，逛著逛著也就回去了。”

秒回的信息，多少有些碰巧。

“我撿到一個布袋熊，被人扔在路邊的花壇里，它的臉上還有一道劃痕。”

“怎么了，我記得你不是對玩偶之類的不感興趣么？”她還沒有意識到，我馬上就會發(fā)出詰難。

大拇指飛速點擊，將我臨時起意的考題傳達(dá)給了她：“以這只布袋熊的結(jié)局出發(fā)，構(gòu)思一個有關(guān)它的故事。”

“故事？你可別小看我。”

我微笑著解除靜音并放回手機(jī)，邊走邊觀察手里的布袋熊。

不僅臉上有劃痕，它的頸下和胸前也存在明顯的刮擦，左手左腳拉得長長的，有一種不對稱的丑態(tài)。

看得出，它的主人曾經(jīng)沒少“折磨”它。

叮——

我觸亮屏幕，消息欄里出現(xiàn)一段長長的文字。

“言葉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習(xí)慣，她每天回到公寓后，都會坐在夕陽的余暉里望著書架，一望就是一個傍晚。”

“她的朋友常常問她：‘為什么不談一談戀愛，你公司里優(yōu)秀的單身男性不是挺多的么？’她每次只是尷尬地笑一笑，搖著頭說沒感覺。”

“朋友覺得她是在逃避自己的情感生活，一直勸她多照顧照顧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活成一個上班的機(jī)器，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真的沒有感覺，除了書架上的那個陳年舊物。”

“冬雪掩了枝頭，葉芽又綠了樹梢，她年復(fù)一年地望著書架，連夕陽都換了成色，由籠罩的暮光變成高樓間落下的斑駁碎影。”

“某個聒噪的夏日，言葉算準(zhǔn)日期鼓起勇氣發(fā)了消息，還難得的選出一身靚麗服飾，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反復(fù)打量，來來回回折騰了幾小時。”

“她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到了他家樓下，手里抱著從書架上取下來的舊物，靜靜地守候在附近的大樹后。”

“言葉揉捏著自己的頭發(fā)，腳尖不停地在地上打轉(zhuǎn)，她等這一刻等得太久，等得快要忘記他年輕的容顏。”

“還沒到約定的時刻，他卻提前出現(xiàn)在公寓門口。”

“‘是他！’雖然留學(xué)多年后他的側(cè)臉稍顯滄桑，她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他不曾褪色的氣質(zhì)。”

“她來不及感到驚喜，來不及享受重逢，因為一個陌生的身影橫隔在他和她的中間，在她的注視下與他緊緊相擁。”

“路人經(jīng)過的時候，大樹的陰影中只剩下一個布袋熊，像是無意間滑落后又被主人遺忘。”

“言葉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習(xí)慣，她每天回到公寓后，都會坐在夕陽的碎影中望著書架，一望就是一個夜晚。”

“只是，書架上空空如也。”

一枚樹葉飄落眼前，我莫名感到幾分蕭瑟。

“怎么樣？”她沒有收到消息，在故事的結(jié)尾追加了詢問。

“還行，不過沒有太多的懸念，有一點清淡。”

一個敲打的表情出現(xiàn)在屏幕中央，看得出她很想追過來打我一頓。

“那你寫一個，比試一下？”她反客為主發(fā)出挑戰(zhàn)。

這突如其來的勝負(fù)欲，有點像一個我認(rèn)識的小女孩，一個我一度以為再也回不來的小女孩。

“稍等。”我略作思索，打開了鍵入框。

“布袋熊不知道自己在書架上躺了多久，它只記得睜開眼的時候，它就在身在此處，獨享這偌大的書架。”

“一個沉默的女人每天傍晚都會坐在窗前，呆呆地和它對視。它理解不了女人的心情，也不明白她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的是誰，它只覺得很壓抑，很煩躁，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在它快要絕望的時候，女人帶著它出了門，然后任它滑落在大樹扎根的土壤上，一個人抽泣著跑向遠(yuǎn)處。”

“‘我終于自由了’它這樣想著。”

“樹葉的縫隙、路過的爬蟲、鳥獸的鳴叫、川流的人群，它第一次見到如此多彩的世界，黑色的眼珠里滿是歡喜與贊嘆。”

“它的命運沒有止步于此。小巷的野狗叼上了它，調(diào)皮的小孩踢飛了它，雨天的積水沖走了它，它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目睹了城市的每一個街道、每一隅花卉、每一場煙火。它痛并快樂著，甚至后者要多得多。”

“殘破不堪的它迎來了生命的終點，它被環(huán)衛(wèi)工撿起，隨手扔進(jìn)了垃圾車?yán)铩！?

“直到意識消殞的最后一刻，它仍然回味著世間的種種景色，那既是屬于它的回憶，也是它來過人間的證明。”

“只是它始終不明白，為什么獲得自由的那一天，女人會哭得那么凄慘。”

“THE END”

“這就結(jié)束了？”她發(fā)來消息。

“結(jié)束了。”

“你是不是故意和我對著干，破壞我寫的故事氛圍？”句尾是一個笑哭的表情。

“不，我想告訴你的是，什么是作者的視角，什么是讀者的視角。”我來到平坦的路口，耳邊終于傳來汽車的引擎聲。

“你是想說，我剛剛寫的故事你無法理解？”

我望著冒出來的稀疏人影，手指重重地按在屏幕上：“不，我想說的是，當(dāng)‘大多數(shù)’不再對你的內(nèi)容共情時，他們就是那只布袋熊。”

“這有點不像你，你很少會去抨擊‘大多數(shù)’。”

“為什么你覺得我是在抨擊？”

我能想象到，她的拇指僵在半空中，站在人流中發(fā)愣的模樣。

“我決定了。”信息框彈出我的最新消息。

“決定了什么？”

“接下來的一周，由我來當(dāng)你的導(dǎo)游。”

黑屏的靜默后，我走向一排標(biāo)簽各異的垃圾桶，將手里的布袋熊扔進(jìn)其中一個洞口。

這是一場隆重的葬禮，對我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