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林木散發著清新的綠意,像是一位位拾掇干凈的還童少年,帶著老年的沉穩與不老的純真佇立一旁,默默凝視著我和她的到來。
“你不會以為,我的癥結和這里有關吧。”她撐著街邊買來的雨傘,衣袖的下墜露出了手腕上的鏈環。
“我記得你發表的第一篇短篇,應該就是在畢業旅行之后的那幾周。”
臺階上積著一層淺淺的水膜,踩上去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回響在這空曠的天地中。
“是么大偵探,原來你還偷偷看了我的處女作。”她微微一怔,旋即銀鈴般地訕笑出聲,帶有幾分挖苦,又似有幾分懷念。
我的手蠢蠢欲動,如果回到十年前,那時的我一定會狠狠地敲她的后腦勺。
“在大偵探這件事上,你可能不得不服。”我自信地斜開傘蓋,沖她鬼魅一笑。
“噢?你難道查了更多我不知道的東西?”
半腰的山廟從石階的遮掩中現身,我指向側后方的一個幽僻角落,故作老練地說道:“比如在那一天的這個地方,你的朋友終于鼓起勇氣告白,告白對象卻被別的女生當面拉走,而你,是苦情戲碼的見證人。”
“我得改改對你的稱呼,大偵探先生,可能叫你狗仔隊好一點。”她收好雨傘,兀自坐進了廟檐下。
“這是我的榮幸。”用厚臉皮回應她的陰陽怪氣,我覺得是不錯的方式。
“所以你就認定,我在那天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翻了一陣白眼,藏好手鏈后試圖找回原來的話題。
“是,也不是。”
“然后就想著在案發現場解開我的心結?”
“是,也不是。”
“真的想給你一榔頭。”
“但給無妨。”
她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拍著腿大笑出聲,將維持許久的淑女形象一瞬間撕成碎片。
“認真一點,你帶我來這里,總該有一個目的或計劃吧。”她調整好張揚的坐姿,片刻后便恬淡如初。
“你高估我了,實際上沒有,我甚至可能在這坐一下午,什么都不會說。”
她的腳底輕輕抬起,又悄悄放下,我知道她有踩我的沖動,就像曾經一樣。
“你不說,那我可要搶先轟炸你了。”她清了清嗓子,“我熱衷于描寫青春的傷痛,熱衷于貫穿全篇的憂思與悲劇,和這里可沒有任何關系,要說最可能的誘因,大概是受很多年前閱讀雜志的影響。”
“嗯。”
“嗯?你不是最擅長品評么,來這里后怎么變得像一尊大佛,不是故弄玄虛就是一句話不說。”
“嗯。”
“你……”
“因為你我可能都想錯了一件事,你近乎偏執地只寫某一方面的東西,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失去了對其它事物的欣賞能力,那些讓你深感無聊的東西,只會被你的潛意識不斷抵觸。”
“我感覺我是個正常人,能笑能怒,不存在你說的情況。”這是她少有的快速反駁。
“是么,假面舞會上的辨認方法,難道不是只看你的面具和服飾?”
“你少訛我,我既然戴了面具,自己肯定知道,也就能分清哪部分是面具哪部分是人皮。”
“還存在一種可能,當戴了一年的面具后,人的觸感會完全喪失,意識會消融模糊,即使照著鏡子,他也會認為那就是真正的自己。”
她陷入沉默,耳邊只留下環繞的穿林打葉聲。
“你果然是個大笨蛋,我提到的畢業旅行,只是一個先入為主的圈套。”
“你才……圈套?什么圈套。”她歪著頭看向我。
“這里是一切的起點,是我記憶中有關你的起點。”
她受驚地屏住呼吸,大概是誤解了我話里的深意。
我繼續解釋下去:“你在鄉下的童年樣貌,我記得清清楚楚,但高中再次相遇的時候,你的氣質完全變了,至少在我的眼里是這樣。”
她松了一口氣,轉而又趴在雙腿上,呆滯地盯著地面。
“和任何一個受過規整教育的人類似,就算還殘留著些許個性,也變得如同模板里澆注而出的塑像。”我做出毫不留情的評價總結。
“不對不對,按照你的邏輯,我現在應該和每一個‘正常人’一樣,做著‘正常’的工作,而不是孤注一擲地跑出來,當一個沒有保障的作家。”她倔強地說出自己的理解。
“面具戴了很久之后,雖然形如身體的一部分,但內心的深處總會暗藏排斥,只是等著某個喚醒和觸發的時機。”我故意停頓片刻,“問題在于,排斥得到觸發之后,可以摘下面具,也可以選擇戴上新的面具。”
“你覺得我……是為了從機械化的生活中脫離無趣,才戴上了新的面具?”
“不僅如此,你戴上的,是自以為‘真我’的面具。看似脫離了桎梏,卻跳進了另一個牢籠。”
“話是這么說,但有些遙遠的東西,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她無奈地搖搖頭,向后躺了下去。
“未必。”我打著呵欠,起身自然地伸了一個懶腰。
“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難處,面具并不是一無是處,它還有著人皮不會擁有的點綴與裝飾,摘下面具的代價也很大。”
“代價無處不在,而你是否能夠放下某些東西,找回某些東西,這又是另一回事。”我似笑非笑,略帶欣賞地俯視著她的全身,“那你能否解釋一下,你現在為什么不顧形象地躺在地上,萬一有人路過給你拍了照。”
“這不是只有你在么……”她用力直起后背,拍去深色衣紗上的灰塵。
我深呼吸一口氣,鄭重地對上她的眼眸。
“如果‘我’是那個能給予你改變的要素,為什么不試著,活在一個只有‘我’的世界里呢?”
我不知道她是否再次誤解了話里的深意,只不過轉身的時候,我在余光里瞥見了一抹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