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至此,勝負已分。
沈若筠心知并不是自己比周沉厲害,只是黑的終究是不能被說成白的。
趙玉屏原被趙香巧誆在屋里找傷藥,沒想到卻真找出一瓶。她跑到廊下叫沈若筠,“阿筠,進來吧,我替你上藥。”
沈若筠福了一福,極鄭重謝她,又問衛先生:“先生可還要罰我?若是要罰,我便先去孔先生那里領罰。只是剛剛摔得極重,手臂疼得有些抬不起來,下午恐得請假家去,尋大夫瞧一瞧。”
衛先生點頭,“你自去孔先生那領十個手板吧,講話也沒個忌諱,不可總是這般……”
沈若筠想他是要說“咄咄逼人”,卻見衛先生捻了胡須,聲音也放輕了些,“總之,要知慎言。”
“學生明白,多謝先生教誨。”沈若筠笨拙地行了弟子禮,才去趙玉屏那,接過金瘡藥道,“今日的事多謝了……我明日來再謝你。”
“什么謝不謝的。”趙玉屏板著臉訓她,“都是同窗,互相幫忙不是應該的么?”
她的聲音清亮,似一陣輕柔的風拂過庭院。
沈若筠不去看廊下的帝姬們和周家兩兄弟是何表情,只當這里只有她與趙玉屏。
“郡姬說得極是,特別有道理。”
臨去孔先生那里領罰前,沈若筠將藥遞給等在外面的早園,又讓她將自己東西收拾了,并去太學的側門那里,將沈家停在附近的車叫來。
她吩咐得有條不紊,自己覺得頗有幾分交代后事的悲壯感。最后在眾人的目送下,無畏地到后院找孔先生了。
孔先生現在雖只教她們“禮”,可衛先生畢竟是男子,這責罰上,俱是孔先生來執行。不過衛先生不怎么罰人手板子,往日里,提起被孔先生打板子,也不過是個嚇人的噱頭。
孔先生剛剛已聽得動靜,此時連戒尺都備好了。
沈若筠乖乖伸出左手,只見那戒尺上下翻飛,只一下便叫她痛得叫出聲來,手本能往后縮去,孔先生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繼續將剩下的啪啪幾下打完了。
沈若筠頓時疼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這要是二十下,真怕自己的手就直接廢了。
她咧著嘴從孔先生屋里出來,還不忘用另一只手將先生屋里的門關好,一轉頭見周沉負手而立,也不知在院里待了多久了。
沈若筠本能地背過手,四下看了看無旁人,想來是都去上課了。
周沉雙眸幽深,此時安靜地看著她,沈若筠心下咚咚敲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報復自己。不過她倒也不怎么怕,畢竟孔先生還在屋里,她不信周沉敢做什么。
“這里是女學。”她板著臉提醒對方,“你不能在這里逗留。”
周沉恍若未聞,目光上下將她打量了番:“你不是說摔得極重么?怎么還走得這么快?我正與衛先生說不罰你了,誰知你動作這般快……已經罰完了。”
聽他如此說,沈若筠忽覺孔先生這十下打得值,她寧愿被孔先生打,也不愿叫他推個人情來受。
周三郎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童,對沈家便有如此印象,可見周家的長輩也是這樣的態度,才叫孩子耳濡目染得如此。
宮里宮外的事算起來,兩家已然撕破臉了。既如此,對方便是要修好,也不一定是真心的。
沈若筠想著周家的事,輕輕踢走了腳下的一個小石子。
“既入了女學,又讀過這許多書,就不知道女子要嫻靜些么?”
沈若筠已經不指望周沉這張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了,正欲懟回去,只電光石火間,忽想到孔先生此時正在屋里,外面講些什么,里面俱是聽得見,周沉定是想誆她再挨上幾板子。
這人也忒陰損了。
沈若筠憋著想懟他的勁兒,微微低著頭醞釀感情,用了一種自己聽了都起雞皮疙瘩的語氣緩緩道,“我如此行事,不過是會像你護著周三郎那樣護著我的人,不能陪在我身邊罷了……也正是因她不在,所以周三郎才敢這樣欺負我,你也料定我既算個孤女,就只能吃你們周家這樣的悶虧。”
“可我并不怪她,”沈若筠雖是扮弱,但是難免帶入了些情緒,“你們周家若是瞧她不慣,請自去與官家講,這樣在背后論人,實是小人作風,令人不齒。”
周沉陰沉著臉,似要說什么。
沈若筠不去看他,保持住這股氣勢,繞開了他走了。
她在女學天不怕地不怕,上了自家的馬車,卻有些發憷起來……今日之事,要怎么樣與陸蘊說呢?
早園拿了干凈的帕子替她擦拭臉上傷口,沈若筠都渾不覺疼,只在腦子掂量“我今日在女學被周三郎推了”與“我今日把周三郎打了”哪個說法更好些。
手上被孔先生打過的地方已經腫了起來,熱辣辣地疼著。早園拿帕子沾了水,替她擦了擦,沈若筠疼得嘶了聲,心道孔先生定是想打她許久了。
今日送沈若筠上學的車回來得比平時早,哪瞞得過陸蘊,更何況早園自下了車就去稟了他,說沈若筠受了傷,需請艾三娘瞧一瞧。
陸蘊聞言立即打量沈若筠,只見她背著手,臉上掛著個傻兮兮的笑,發髻也有些亂,臉上像是在哪兒蹭了下,出門時穿的襦裙有幾處明顯的污痕……看著跟小時候爬樹掉下來那次很像。
“去請艾三娘來。”
沈若筠忙道:“不用請艾三娘,我又沒傷到骨頭。”
站在陸蘊眼皮子底下,她的聲音都小了不少。
陸蘊慢悠悠道:“把手伸出來。”
她磨磨蹭蹭要伸那只沒被打的,陸蘊補充:“兩只一起。”
只這一會的工夫,左手竟已經腫成了個小饅頭。沈若筠自己看著也嘆氣,想來孔先生今日必然是使了十足力氣,她記得上次趙玉屏也被打過五下,可一會兒就不疼了。
陸蘊顧不得教訓她了,先叫廚下送來冰塊,自己挑小塊的拿帕子包了,遞過來讓沈若筠冰敷。
“說說吧,今日怎么了?你身上這些傷怎么弄的?先生為了何事罰你?”
沈若筠原原本本將今日的事講了一遍,又與陸蘊道,“今日不算吃虧,我也打了周家三郎一拳。”
陸蘊想著周家的事,說來也令人唏噓,早些年沈家與周家的關系不錯,沈若筠出生時,還收到過周家老太太送的長命鎖,那牡丹花形的金鎖上還鑲了塊溫潤的和田玉。沒承想不過幾年光景,兩家竟已有了這樣深的積怨。
“倒不是吃不吃虧。”陸蘊講與她聽,“只是周家總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沈若筠聽得直點頭,她也是這樣想的。
陸蘊看了看沈若筠的手,見敷得差不多,才讓齊婆婆帶她去洗澡檢查一番,處理傷口去了。
今日之事,說起來可大可小,小了說是兩孩童玩鬧,大了便可以是周家對趙殊封沈聽瀾為懷化將軍之事多有不滿。若是往小了處理,陸蘊就怕周家沒完沒了地找沈若筠麻煩;往大了,沈家當前在汴京有些特殊,不適宜此時發作出來。
陸蘊正在思量著明日讓不讓沈若筠去上學,就聽得門房沈實來報,說周家二郎帶了些禮物上門了。
周沉此人,陸蘊可太熟悉了。他這兩年應是在外游學的,想來是近日回了汴京,去了太學拜訪恩師,才有今日之事。
陸蘊做事干脆,與人打交道最不喜揣著明白裝糊涂。周沉也未拖泥帶水,直言今日自家弟弟唐突,已經被他送回府,定會重重責罰。陸蘊知其意,對方既是登門道歉了,那此事便可暫時揭過。
就算是不揭過,當下也沒法拿周家如何。朝臣多對沈聽瀾的女子身份有所不滿,任何關于沈家的風吹草動,都會被發酵開來……沈家眼下自身也有麻煩,不愿橫生枝節。
“孩子間的打鬧也常見,”陸蘊道,“不過二小姐身體一向不好,前些日子還一直臥床養著,若再有這樣的事,叫她生了病,總是不妥的。”
周沉點頭承諾:“今日原是我之過,已是自責萬分,必不會有下次了。還請二小姐好好養著,若缺什么藥材,都可去御街的仁和堂取。”
兩人靜靜對視須臾,陸蘊點頭:“若缺什么珍稀藥物,必是會去叨擾的。”
周沉直至離開時,都沒想到來沈家這趟會這般順利。他也從未聽過沈家竟還有這樣一位人物,明明姿態很低,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卻更叫人琢磨不透。
隨從安南瞧出自家主子心中所想:“陸蘊這般人物,在沈家不過是管家,不若二爺將他……”
周沉打斷他:“他不會背棄沈家。”
他見了陸蘊,便知這樣的人物,若無所圖,是不可能只做管家的。
眼下沈家已無男丁,想來陸蘊是要入贅的。故而佘老太君去冀州,才放心將沈府偌大的家業和寶貝孫女一并托付給他。
沈聽瀾原定過親的夫家早幾年犯了事,是官家親判的義絕,想來官家也不會許她招婿。故而沈家如今局面,最好的便是沈若筠招婿,承繼香火。
周沉想到今日沈若筠那刺猬般的作風,身邊已無父母長輩教養,又伶牙俐齒兇悍得很,若不招婿,汴京確實無人敢娶她。
只是不知,是陸蘊故意縱她如此,還是本性如此呢?
待人走了,陸蘊將周沉送來的東西過了眼,其他便罷了,有一沉香山子,不似一般沉香氣烈,放置在案幾之上,正如蘇子所寫的那般“養幽芳于帨帉”。他拿起仔細看了,覺得應是頂級崖州沉香,極其名貴。
看來周家這幾年在淮南、江南這兩處的生意做得不小,隨手備的禮物就是這樣貴重。
沈若筠洗了澡,傷處擦了藥,換了干凈的衣裙,此時正在自己最愛的玩具匣子里挑選要送給趙玉屏的謝禮。相處這段時日,沈若筠熟知趙玉屏最喜歡兔子,之前送她的那只兔囔囔就曾是愛物。
可惜她沒什么兔子玩物,反有一匣子的老虎。因著她屬寅虎,陸蘊連春日里給她扎的紙鳶,都是威風凜凜的大老虎。
見沈若筠挑得不甚滿意,齊婆婆給她出主意,“若不送一只真兔子吧?莊子里前些日子送來些肉兔,因有一只母兔懷了孕,便也沒吃,這幾日已生了窩小的,白茸茸的招人喜歡,小丫頭們都喜歡去喂。”
沈若筠一聽,便立即要去看。
等到了廚下,果見廊下放著一木籠子,透過木欄桿瞧見里面臥著六只白雪球兒,俱是有粉紅色的耳朵并紅眼珠,沈若筠一看就喜歡得挪不開眼。
齊婆婆去廚下拿了些青菜葉子來,遞給她喂。
沈若筠把菜葉子透過籠子間隙遞進去,幾只雪團兒俱是圍過來,爭先恐后地啃食,透著粉嫩的白腮幫一鼓一鼓的。
“這個好。”沈若筠干脆把葉子全塞了進去,齊婆婆已經取了一個小些的籠子來,下方鋪了干草,沈若筠挑了兩只,便有婆子幫忙抓進籠子里。
節青小心地提著籠子先回了明玕院,沈若筠還在看兔子,齊婆婆想問她要不要養,就聽到一陣嘎嘎嘎的聲響。沈若筠循聲瞧見一只小白鵝正大搖大擺地走來,奇道,“怎么還有這樣小的鵝?”
廚房的劉婆子解釋道:“原是莊里送來的鵝蛋,燒火的紅兒貪玩,拿了只塞到鴨籠里了,竟真孵出一只鵝來。”
鵝繞著沈若筠嘎嘎地叫了兩聲,沈若筠伸手摸摸它腦袋,小鵝也沒啄她。沈若筠拿剛剛喂兔子的菜喂它,小鵝一口將葉子整個叼了過來,很是霸道。
“婆婆,我可以養這個嗎?”
見沈若筠抱著那鵝,雙目炯炯看著齊婆婆,齊婆婆哪舍得拒絕她,當下就叫人幫著抱回院里了。
因著冰敷過又涂了陸蘊配的藥,晚間手上的傷便好得差不多了。沈若筠最近在學《黃帝內經》的《素問》篇,有許多疑問不解,正等陸蘊來解惑,卻遲遲不見他。
她把書放下,又開始好奇起陸蘊來,問在一旁做針線的齊婆婆:“陸蘊是與誰學的醫術呢?我瞧他和三娘擅長的各有不同。”
齊婆婆想了想,“許是在軍中學的?他自小就跟在你父親身邊,因是在軍中與軍醫們學的。”
陸蘊收到了冀州送來的信,今日來給沈若筠上課便晚了些,來時還與沈若筠從廚房帶回來的那只鵝對視了會,那鵝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撲騰著翅膀扇了他一下。
陸蘊:“……”
他也不是沒想過給沈若筠找個寵物,只是一直沒尋到合適的。前些日子他去莊子里,還讓馬場留意些,下一批小馬駒要尋幾匹溫順的。眼下看著沈若筠親昵地叫那只大白鵝“阿硯”,陸蘊覺得自己眼皮跳了跳,便是書圣也不管鵝叫毛筆硯臺之類的名字吧。
不過養什么叫什么都是小事,她喜歡就成。
陸蘊將冀州來的家信拿給沈若筠看,沈若筠頓時歡喜得不得了,拿到手端詳半晌才舍得取出來看。先是一目十行地瞧了個大概,又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
信是佘氏寫的,說沈聽瀾的傷已無礙,讓她無須牽掛,只等沈聽瀾回京述職返回冀北后,她便回汴京來。
“長姐已經動身了么?”沈若筠看著信件落款,是十日前的。
“五日前已動身來京了。”陸蘊回答,“算來再過五日,便可與你相見了。”
沈若筠點點頭,小胖手下意識摸了下臉,今日上面多了塊擦痕,估計五日后不一定能恢復。
“且別把宮里、周家的事與她說。”沈若筠囑咐他,“她若問,就說是我爬樹蹭傷的。”
“在女學那樣威風,將周二郎都逼得無話可說,親自上門道歉來了,原也會怕么?”
“她一年只回來這一次,何必把這些事告訴她,叫她煩心呢?”沈若筠沉浸在長姐不日抵京的喜悅里,暢想道,“等她回來,我想陪她去豐樂樓,吃一品酥與蟹釀橙。”
陸蘊將一小瓶藥膏遞給她,笑她道:“到底是誰陪誰呢。”
隔日,因帶了兩只作為謝禮的兔子,節青也跟著一道去了女學。沈若筠沒有提進去,只是悄悄與趙玉屏道,“我與你帶了兩只兔子,等午休時帶你去瞧。”
趙玉屏聽得兩眼放光,抱著沈若筠的胳膊搖了好幾下,恨不得立即去瞧。趙多珞回頭打量兩人一眼,沈若筠本想叫她一起去,卻見她低著頭,又轉回去聚精會神地瞧琴譜了。
上午學的是琴課,趙玉屏像是心里揣了那兩只兔兒,節奏快得連吳先生都要忘了原調,好不容易等用完午膳,連點心都顧不得食便要去看。沈若筠吃著栗子糕,叫節青將籠子提來。
趙玉屏一見,果然愛得不得了,拿了菜葉喂起來。她早想養兔子了,可偏偏父王母妃哥哥們,誰也不給她送。
“你家若是不許你養,明日再帶給我便是。”
“母妃不會不讓養的。”趙玉屏道,“她若不許我養,我便不吃飯了。”
“你挨得住么?”
“自是先吃飽了再說嘛。”
兩個人逗弄了會,臨近上課時分,趙玉屏才依依不舍地叫自己的侍女姜梅子把籠子提走了。
回去如琢廳,沈若筠想著早上趙多珞那一瞥,見她并未在廳里,又去后院尋她。
趙多珞果然在這里,手上拿著本《千字文》,臉上有淡淡的落寞。
沈若筠走過去問:“帝姬,明日要繼續么?”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趙多珞低下頭,面容慘白,“你是不是怪我?怪我昨日不曾如玉屏那樣維護你?”
“怎么會呢?你畢竟是要回宮去的,她們還是你親姐姐,若是幫了我,要怎么與她們相處?”沈若筠說著,忽想起了一事,從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個小瓷瓶遞與她,“這個藥去疤靈驗,你拿回去試試。”
這藥是昨日陸蘊給她的,沈若筠晚上用了,早上就見臉上擦傷結了淡淡的痂,想是這幾日就能好了。
趙多珞將頭靠在她身上,沈若筠以為她哭了,剛想拿帕子給她,卻見她只是紅了眼眶。
她連哭都是克制的。
沈若筠在心里暗暗嘆氣,若說交朋友,還是更喜歡趙玉屏那樣性子的小娘子,便是兩個人拌了嘴,和好后也俱是忘了。
趙多珞太過纖弱敏感,不過這并不是她的錯。沈若筠既與她成了朋友,便愿意多考慮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