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眾所周知,當朝國丈是個老兵痞。
老兵痞的女兒嫁給皇帝做皇后,剛來得及生下一個女兒,就在皇帝南巡途中遭遇刺殺,替皇帝擋了一刀一命嗚呼。
正因為此,皇帝對國丈格外尊敬,不僅由著他兵權在握,還對唯一的嫡公主疼愛有加。
疼愛到什么程度呢,公主五歲的時候,在外祖家頭一回接觸到了長槍這種東西,頓時愛不釋手,老國丈膝下無子,攏共就剩這么一個血脈后人,一想到自己一身槍法有了傳承的希望,就直接殺進了宮里,找皇帝把公主要了過來。
公主閨字承平,在外祖家這一住就住到了十八歲,一桿長槍深得外祖真傳,舉手投足都是一派軍人作風,活生生長成了個小兵痞。
十八歲那年,喪心病狂的外祖奉旨南下剿匪,結果走到半路說自己年事已高,不堪旅途勞累,將帥印丟給十八歲的承平自己施施然帶了倆家將調轉馬頭去了姑蘇,說去休養一陣子。
可他媽拉倒吧您!
承平偷偷翻了個白眼,把手中帥印轉得滴溜溜的,誰不知道如今金秋十月,正是姑蘇陽澄湖大閘蟹上市的好季節?她親愛的外祖不好權不好財,唯獨好吃,從前駐守邊關不得擅離職守都要私下差親兵從姑蘇給他撈兩籠子大閘蟹吃,如今得了這機會,不吃個夠他肯走?
承平獨自去了浙江剿匪。
浙江山多水多,匪患不絕,但都成不了什么大氣候,然而近些年朝廷尾大不掉,邊關時常有戰事,民生多艱之下,這些個宵小之輩倒是得以發展壯大。
承平頭一次擔此重任,心頭很是忐忑,好在外祖雖然不靠譜,他的副將卻是個極靠譜的,帶著承平一路蕩平了匪寨,最后在某個湖心島找到了他們的老巢。
副將有意給承平讓點軍功,便讓承平帶人先上了島。
承平把島上犁了一圈,傻眼了,說好的匪寨老巢呢?說好的窮兇極惡的匪首呢?
島上荒蕪一片,就中間破破落落壘了幾間房子,承平全副武裝地推開了門。
屋子里很昏暗,最顯眼的是個光頭。
承平稍微適應了一下屋子里的光線,這才發現地上七零八落躺著七八個身穿魚皮衣褲的男人。
光頭手里拿著根棍子,見有人來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承平目光一凝,如臨大敵,退后一步挑了個槍花,壓低嗓子道:“你是誰?”
和尚從容地走了出來:“貧僧是少林寺的和尚,此番云游,不小心被當地匪盜所劫,和尚本欲度他們一程,誰知他們冥頑不化,和尚無奈,只能……”
敢情這幫匪盜是被和尚一人一棍給干趴下的。
承平無語了一下,打了個手勢,士兵魚貫而入,那幾名匪首只是暈了過去,被士兵們三捆兩捆丟了出來,只剩下承平和和尚大眼瞪小眼。
和尚一派從容:“這島四面環水,還請施主帶和尚一程。”
承平點了點頭,示意他跟自己走。
二
承平是個武癡,幾個月前成年禮上剛剛靠一桿長槍挑翻了外祖父,孰料老兵痞那個不要臉的就地一坐:“打敗我這么一個孤寡老人算什么本事?”
承平一口血梗在喉嚨口,差點跳腳,是誰對著自己叫囂了十來年說“小丫頭片子,憑你也想打敗老夫?”
虧得自己朝著這個目標努力了十來年,結果一朝夢想成真,對方就成孤寡老人了。
承平不是很懂你們這種不要臉的老兵痞。
回去的路上承平百無聊賴,覺得沒能動手很惋惜,冷不丁發現背后無聲無息坐了個人,不由得眉頭一挑。
那和尚盤膝打坐,棍子背在肩上,一身白色僧衣有些臟污,皮膚雪白,就是不知道幾天沒洗臉了,連光頭上都長出了一茬細細的頭發來。
這和尚……身手不錯啊……
棍子……和槍也長得差不多吧……
和尚一睜眼,看見的就是承平一臉癡漢的表情。
他縮了縮:“施主……”
承平大馬金刀地坐到他面前,擰起眉頭,兇神惡煞道:“你把那幾個匪首全打暈了,害我沒得打,這事兒你不打算給我個說法嗎?”
“啊?”可憐和尚心頭剛剛轉過第八遍萬一這女施主覬覦自己色相自己是從也不從的問題,當即被如此彪悍的問題給當頭來了一棒。
承平是個厚道人,心下也明白和尚幫了自己大忙,不太干得來恩將仇報的事兒,一句話出口臉色已經有些發紅,摸了摸鼻子換了個說法:“要不是我們帶你出這匪巢,你可能下半輩子就在島上喂蚊子了,你不打算針對此救命之恩給我個說法嗎?”
說完承平臉更紅了,這聽起來妥妥的是在挾恩圖報。
和尚看著承平明明已經羞得臉頰通紅、眼神亂飄,卻還要努力做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忍不住抿唇露出一絲笑。
“施主但說無妨。”
“陪我打一場。”承平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映著湖光,閃閃發亮。
和尚抿了抿唇,雙手合十低下頭,沒說話。
承平看著和尚青色的一層發茬,有些心癢癢,但又不好動手,別開眼睛道:“那我當你默認了。”
三
和尚果然陪承平打了一場,承平一桿槍愣是被他壓得抬不起頭來,頗為憋屈。
但承平打小是被外祖那個老不修的打擊大的,骨子里有股遇強則強的悍勇,正好州府上還要做些剿匪的后續處理,承平便在當地暫住了下來,還靠著外祖傳授的一手素齋把和尚也給哄騙了下來,日日切磋。
這一切磋,就是一個月。
和尚話不多,但是時常有驚人之語,言語之中憤世嫉俗,倒是比她這個混跡軍營的人戾氣還要重幾分。
承平覺得這大約不是個什么正經和尚。
不過想也是,靠一根棍子挑翻匪巢的和尚,能是什么普度眾生慈悲為懷的玩意兒?
承平打小在軍營中跟兵油子們混慣了,說話做事乃至打架斗毆都不是很講究,這天又被和尚一棍子把長槍震了出去,承平忍不住一時惡向膽邊生,拿出了在軍營里斗毆的下三濫路數,一記撩陰腿就掃了過去。
可憐一身蕭蕭君子骨的大和尚何時見過這陣仗,被踢了個正著,當即腿一軟摔了下去,可他一派高人風范慣了,實在不忍拿手去捂住某個不雅的部位,一時臉色精彩紛呈,看向承平的目光更是難以言喻。
承平冷靜下來,也頗覺得過意不去,不過她在軍營里這事兒干得多了,也不覺得是啥大事,當即安慰道:“對不住,一時沒控制好,不過你放心,我這個力度是有分寸的,踢不壞的,真的,我外祖親兵都被我踢過,親兵頭子閨女都生了仨了。”
和尚臉色更精彩了。
好死不死,承平又補了一句:“不過……就算壞了也沒事……你不反正……也用不上么……”
用不上么……不上么……上么……
和尚直接陣亡。
四
剿匪事件快完的時候,沒想到出了大亂子,這匪寨拔出蘿卜帶出泥,居然被發現與東瀛的海盜有聯系,州府一時戒嚴,下令徹查,承平也忙了起來。
這天接到線報,城里最大的花樓里有這幫倭人的情報據點,最紅的頭牌青木姑娘就是東瀛人,承平不相信州府的人,便自己扮了個男裝帶著副將打算親自去探一探。
臨出門,發現和尚等在外面,丫居然換了件俗家的布衫子,乍一看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只可惜一顆锃亮的光頭壞了氣氛。
承平抿抿唇,憋出了到嘴邊的笑意。
“你也要去?”副將跟這和尚不大對付,斜睨了他一眼道。
“嗯。”和尚沒看他,一雙眼睛盯著承平,硬邦邦道。
“你——”承平指了指腦袋,“不太合適吧?”
“就是,你一個出家人跟著瞎搞什么?不怕犯了戒你家佛祖打雷劈你?”
和尚眼皮掀了掀:“打雷那是道家的。”
副將被噎了一把,誰知道和尚又來了個暴擊。
“更何況,你長得這么丑,怕是見不到那東瀛女人。”
承平終于憋不住,笑成個神經病。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柔和的暮光落在和尚白瓷一般的臉上,承平不知咋的斂了笑意,心里不得不承認這和尚長得好看,別說東瀛女人了,就是她承平,在他和一臉貧下中農面相的副將之間,也妥妥是選他。
嘖,真不害臊。
承平在心里偷偷抽了自己一巴掌,居然肖想起出家人來了,出息。
可這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止不住,這和尚的一舉一動都顯得令人在意起來,他好看的丹鳳眼,他雪白的僧衣,他一根棍子舞動如風的矯捷……
承平最后的念頭落在初見和尚時他那一頭毛茸茸的發茬上。
又手癢了。
癢著癢著,連心也癢癢了起來。
她承平活了十八年,向來是隨心所欲,老兵痞從來沒限制過她什么,她不大懂世俗禮法,也不大懂人情世故,看著一副小兵痞的德行,其實骨子里就是天真無邪一方白紙。
她和和尚的青樓之行很順利,拿到了不少證據,還見到了那東瀛女人,果真是個前凸后翹的尤物,承平忍不住多掃了兩眼,回頭一看,卻發現和尚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清心寡欲的惡心模樣。
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和尚你在青樓里念經你家佛祖知道嗎?”
和尚驀地抬眼,一雙丹鳳眼被青樓里的燈火映得風情萬種:“我沒有念經。”
“那你在念什么?”
“我在念你啊,承平。”
承平渾身一僵,那張白紙似乎驟然被人重重涂了一筆。
還他媽是自己最瞅不上的粉色。
承平覺得自己大約是完了。
五
那之后承平又試探了幾回,這該死的和尚眉眼彎彎,撩得她心神蕩漾,卻又沒個準話,弄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很想殺去姑蘇把她外祖從陽澄湖里撈上來答疑解惑。
不過那光棍了三四十年的老兵痞怕是也答不出什么來,承平頭一次想念起自己壓根記不得長相的娘親來。
剿滅城中倭寇的事兒進展順利,直到最后一天,承平一個走神,被那倭國女人給挾持了。
承平被那女人摟在懷里,脖子上冰冰涼涼貼著個刀片,還有心思想這女人胸真大,自己胸這么小,和尚會不會嫌棄。
承平的身份州府的人不知道,這倭國女人又實在至關重要,一時眾人有些蠢蠢欲動,想要不顧她的死活沖上去拿人。
唯有匆匆趕到的和尚二話不說把棍子一扔,上前一步:“用我換她。”
倭女笑得妖嬈:“我要你個禿驢做什么?”
數十個州府的衙役立功心切,互相對了對眼神就想沖上去,倭女手頭一動,承平脖頸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和尚一個轉身,赤手空拳,將幾個沖上前來的衙役打倒在地。
承平從沒見過這樣的和尚,他那雙好看的丹鳳眼里向來是云淡風輕的,此刻卻帶上了濃濃的殺意,他獨自站在長街中央,面對著數十兵丁,聲音冷得像被冰渣子蓋著:“我看誰敢上前。”
承平于脖頸上尖銳得疼痛里模模糊糊地轉過一個念頭:這和尚,會不會也肖想過我?
到底沒人敢動,倭女帶著承平上了出海的船,和尚服了倭女的藥,渾身軟綿綿沒有一絲力氣,也上了船。
船行了半宿,承平逮著機會制服了倭女,順手把倭女身上那堆亂七八糟的藥一股腦給她塞了進去,倭女嘶聲罵了幾句聽不懂的鬼話,被承平尋了個布巾子把嘴塞上了。
茫茫大海之上,一葉小舟隨波逐流,月光如洗,灑在海面上,承平乍然覺出一股子浪漫來。
扭頭卻發現和尚不太對勁,丫白瓷一樣的面皮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一雙眼睛也紅得嚇人。
和尚倒是還清醒,卻咬著牙不說話,承平把倭女嘴里的布巾子拿開,倭女笑得喪心病狂,說和尚吃的是她獨門秘藥,先是讓人筋骨無力,再是讓人……
好了什么都不用說了,青樓的玩意兒,功效大抵就那幾種。
唯一不同的是,這藥藥勁有些大,不解的話怕是和尚的腦子會被燒壞,承平終于如愿摸到了和尚的光頭,被溫度燙得一個激靈。
承平一手刀把倭女劈暈了丟進了隔壁船艙。
此刻一片靜謐,波浪柔和得像一場夢,承平走近和尚:“喂,要不你就讓我占點便宜吧,總比燒成個傻子再被我占便宜好,你覺得呢?”
和尚抿了抿唇,扯出一抹笑:“好。”
六
次日承平在和尚懷里醒來,像貓一樣抱著和尚脖子蹭了蹭,承平心里惡狠狠地鄙視自己,居然無師自通學會撒嬌了,出息呢?
卻冷不丁被一雙手臂攬了個滿懷,柔軟的發頂被人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你不怪我乘人之危嗎?”承平哼哼唧唧。
和尚卻笑了笑:“怪你什么,怪你明明搜到了解藥,卻沒給我?”
承平一個激靈,渾身毫毛炸起,可憐她一個傻孩子,這輩子頭一回使了點小心眼像占點便宜,還被人看破了。
和尚伸手抱住她,像摸一只小貓一樣撫了兩把:“幸好你沒給我。”
“嗯?”
“不然,”和尚笑出一聲撩人的氣音,“我不知道該怎么矜持地表示咱們還是別用解藥了這個想法……”
承平:?????
他們在海上漂了一天,遇到了過往商船,被帶了回去,看見海岸線的那一刻,承平悵然若失,像是一場美夢終于醒來了一般。
和尚卻伸手牽住了她,無視所有異樣的目光,坦然地牽著她往回走。
承平覺得自己的腦子怕不是被燒壞了。
此間事了,承平自當回京,順路去姑蘇接一下不知道有沒有淹死在陽澄湖里的老兵痞,和尚卻接到了一封信。
承平這才知道,和尚是少林住持的關門弟子,此番出門游歷,既是修行也是考驗,回去便要接任住持之位。
和尚將信收好,坦然地望著她,笑了笑:“等我去找你。”
承平坦然回望:“嗯,記得去護國公的軍營里找我,我叫承平。”
“我叫無妄。”
七
五年后,因犯戒被罰刻完滿山石碑的無妄終于得以出山,卻得到了江山危如累卵的消息,護國公的大軍在西京道大敗,無妄二話不說,帶領八十武僧前往。
在那座破敗的邊陲小鎮里,他見到了五年前讓他犯戒也甘之若飴的姑娘。
“我來找你了。”
承平身受重傷,笑得一派天真坦然:“嗯,我知道你會來。”
“我得去前線了。”
“我知道。”
“那我走了。”
“去和你兒子認識一下,順便告個別。”
“好。”
承平伸手,在他毛茸茸的發茬上抹了一把:“后悔嗎?”
無妄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從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