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龍的捷報送到廣寧時，王化貞剛接到遼陽的敗報。

得知遼陽失守，袁應泰帶著劍印在遼陽東門上吊自殺，王化貞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想到了努爾哈赤的這次入寇會釀成大患，卻仍舊沒有想到，建虜大軍竟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連續攻陷沈陽遼陽。

遼東丟得實在是太快了。

快到王化貞完全來不及做一點準備。

本來有遼東做屏障，遼西的安全還是有保障的。

可現在遼東一失守，遼西直接就暴露在了建虜的兵鋒之下，建虜大軍隨時都有可能渡過遼河進犯遼西，從這一刻起遼西就變成了前線戰場。

有鑒于此，王化貞就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身家性命。

喪師棄地乃是重罪，一旦遼西失守，他王化貞就只能步袁應泰的后塵，要么自殺，要么下獄然后論死，除此以外沒有第三條路。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王化貞接到了毛文龍的捷報。

看到這份捷報之后，王化貞真是喜出望外，差點大笑三聲。

毛文龍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啊，有了這份戰功托底，他日就算遼西失守，大概也可以功過相抵不予追究，再不濟也能保命。

其中道理也很簡單，自有遼事以來何曾有此大捷？

除此之外，毛文龍在捷報中提出來的戰略設想更是讓王化貞如獲至寶。

毛文龍并沒有搶徐鋒的功勞，這個戰略設想是以徐鋒的名義提出來的，具體就是，以浙營盤踞長白山，再以他毛文龍獨領一鎮兵扼東江諸島，從水陸兩個方向對遼東的建虜形成南北夾擊之態勢，再加上遼西諸鎮，更是可以形成三面合擊之勢。

王化貞在這個戰略設想之上，又增加了一點他自己的想法。

于是，三面合擊就變成了四路合圍，多出的一路就是蒙古諸部。

王化貞當即命書童準備筆墨，然后揮毫潑墨開始洋洋灑灑的寫起奏折。

王化貞并沒有在這份奏折里邊報捷，報捷畢竟不是件小事，沒有經過反復的核實，是不敢輕易上報的，但是四面合圍的戰略設想可以先行向朝廷提出，并奏請朝廷多發內帑，厚賞炒花以及卜歹青等諸部，以為大明外援。

只要不出大的意外，這個戰略設想將成為遼事的總體方略。

對于這點，王化貞還是極為自信的，因為朝中的袞袞諸公不可能拿出比這個設想更高明更可行的遼事總體方略，頂多就是在此基礎上做一些刪減補充。

想到這里，王化貞心情便越發愉悅。

……

中午時分，浙營進軍至靜遠堡附近。

靜遠堡與沈陽之間的直線距離不足五十里，只是中間隔了條蒲河。

也就是說，昨天一個晝夜加上今天這半天，浙營其實是在折返跑，不過這是為了聲東擊西、混淆視聽。

正行進時，徐小貓忽然折返了回來。

“阿牛哥，西北方向十里外發現大隊蒙古騎兵，至少有兩千之眾，而且隨軍攜帶了大量的牛車及馬車，還有一支上百頭的駝隊。”

聽到這話，秦輔明等人瞬間就緊張起來。

區區兩千蒙古騎兵，浙營還沒放在眼里。

但是一旦雙方開戰，走漏風聲就不好了。

蒙古人逃命的本事，可是比建虜高明多了。

徐鋒卻知道這批蒙古人并不是沖他們浙營來的。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蒙古人是去沈陽打秋風的。

當下徐鋒喝道：“傳令，全營即刻進入靜遠堡中。”

徐鋒一聲令下，浙營官兵便迅速進入到靜遠堡中。

靜遠堡原本駐有一個百戶所，沈陽失守之后，這個百戶所的衛所軍跑了個精光，不過靜遠堡的城墻仍舊完好無損，建虜還沒來得及拆毀。

蒙古人如果敢來攻城，浙營定能教他們做人。

但是顯然，蒙古人并沒有攻打靜遠堡的打算。

正如徐鋒所料，這些蒙古人就是去沈陽打秋風的。

原來，內喀爾喀諸部的卓里克圖、巴嘎達爾漢等頭人聽說沈陽被建虜攻陷之后，都覺得有機可乘，便派了兩千多兵攜帶牛馬車以及駝隊前來，準備趁著建虜與明軍交戰時，搶奪沈陽城中的財貨糧食，算盤打的是真響。

所以，蒙古人并沒有理會靜遠堡。

而是徑直從靜遠堡的右側繞過去。

這些蒙古人早有準備，甚至帶了羊皮筏。

蒙古人雖沒有攻打靜遠堡，卻也給徐鋒提了個醒。

大白天行軍還是容易暴露，看來有必要晝伏夜行。

當下徐鋒命令夜不收在外圍警戒，全營將士就留在靜遠堡生火造飯，飽餐一頓后就抓緊時間睡覺，養足體力之后再趁夜行軍。

……

此時，遼陽城內已經變成了煉獄。

沈世魁一家五口此時已經躲到了南城的親戚家里。

因為南城居住的都是貧民，建虜暫時沒顧上這里，而是優先去了商賈大戶以及官紳聚居的東城洗劫。

但是東城和南城之間相隔并不遠。

所以遠遠的仍能聽到從東城傳過來的驚叫哭嚎聲，還有建虜的獰笑。

不用看，沈家五口都能把那駭人的畫面腦補出來，然后不無慶幸的暗忖，得虧他們家提前來了南城，要不然此刻多半也遭殃。

……

努爾哈赤此刻卻是來到了薩滿大巫師的帳蓬之中。

只見佟噶桿全身赤裸躺在擔架上，薩滿大巫師孛龍子正用沾了醋的毛巾，細心的給佟噶桿擦拭全身，帳蓬之中彌漫著醋酸味。

“大汗。”孛龍子站起身想要見禮。

“免禮。”努爾哈赤趕緊制止，“大巫師你忙你的。”

孛龍子便又坐回擔架前，繼續替佟噶桿擦拭身體。

努爾哈赤目光落在佟噶桿的身上，眼神有些復雜。

早幾年，努爾哈赤確實有意培養佟噶桿作為繼承人。

但是現在努爾哈赤卻又開始猶豫，一是因為女真人素來有幼子守灶傳統，二來是因為多爾袞逐漸展現出了異于諸兄弟的睿智，再就是大妃阿巴亥常年累月吹枕邊風，也使得努爾哈赤更傾向于選擇多爾袞作汗位繼承人。

今天之前，佟噶桿和多爾袞在努爾哈赤心中的地位，基本上就是五五開，甚至于佟噶桿還要稍占上風。

但是這一次的沈陽之戰，卻讓佟噶桿極大的失了分。

此時此刻，努爾哈赤內心對佟噶桿真是失望到極點。

十個牛錄，而且都是旗中的精銳，明軍卻不過是驚魂未定的五六百殘部，按理說這一仗想要打輸都難，可佟噶桿偏偏打輸了。

佟噶桿不光輸了，而且還是慘敗。

十個牛錄的精兵，折損了四個牛錄。

三千多匹遼東馬，也被明軍搶個精光。

更讓人生氣的是，50萬石糧食也燒光。

甚至佟噶桿自己也身負重傷，命懸一線。

想到這，努爾哈赤感覺又有些壓不住火氣。

丟人啊，真是丟死個人，把他的老臉都丟盡。

想我努爾哈赤英雄一世，怎么生了這么個廢物？

只不過，努爾哈赤雖然生氣，卻也想聽聽佟噶桿自己是怎么說的。

雖然李永芳已經說清了始末，還有阿巴泰佐證，但是努爾哈赤還是想要聽一聽佟噶桿親口說沈陽之戰的始末。

當下努爾哈赤問道：“大巫師，四貝勒情況怎樣？”

“大汗，四貝勒的情況很不好。”孛龍子肅然道，“別的都還好說，唯獨右胸口中的這一箭有些不妙，因為瘡毒已經發作了。”

“瘡毒？”努爾哈赤的臉色當即沉下來。

努爾哈赤征戰多年，自然知道瘡毒有多么兇險。

三國志通俗演義中，諸如關羽、周瑜、張遼、徐晃、太史慈等諸多名將都是死于箭瘡發作，便是努爾哈赤自身，也曾經多次中箭，并且好幾次險些死于瘡毒，一句話，瘡毒一旦發作，生死便不再由自己，而只能聽天由命。

【注：所謂的瘡毒其實就是傷口感染】

【注：在古代，傷口感染真的會死人】

孛龍子嘆息道：“就看四貝勒的命硬不硬了，他的命若是足夠硬，明天一早熱毒消退之后就不會再有危險，若是命不夠硬，到了明天中午熱毒還是無法消退，四貝勒的府上差不多就可以準備后事了。”

努爾哈赤問道：“這中間他會醒過來嗎？”

“應該會醒轉。”孛龍子點頭說，“而且從現在開始隨時可能醒轉。”

努爾哈赤便不再多說，當即從旁邊搬過來一張馬扎坐到了擔架前。

多爾袞見狀便也搬來一張馬扎跟著坐到努爾哈赤身邊，又仰頭說：“阿瑪，兒臣在這里與你一塊守著八哥，有我們兩個守著，八哥一定會好起來。”

“對，一定會好起來。”努爾哈赤摸了摸多爾袞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