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人北上:側身天地一儒冠
許多年之后,趙孟頫仍清楚地記得至元二十四年(1287)(1)二月中旬的一天,那是他第一次拜見世祖皇帝忽必烈。那一刻,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天依舊北風冷冽,只有御河邊柳樹嫩黃的枝條帶給他一絲溫暖的感覺。進入一座小宮殿,門口擺著的大桌子上放著黃金打造的獸形大酒甕,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兩排壯實的蒙古侍衛站立在兩側——他們腰挎環刀,肩扛的朱紅色“骨朵”的頂端是涂著金漆的蒜瓣式銅錘。幾天前教導拜見禮儀的官員已經告訴趙孟頫等人,這是皇帝的近衛“云都赤”,凡是皇帝會見外人時都要在場。
正中的金色長榻上那位鬢發皆白的壯碩老人就是皇帝,他同時也是蒙古人、西域人口中的“大汗”。他兩側還放著“坐床”供大臣就座,留出了一些空位。覲見的二十來位江南士人跪拜之后,皇帝一一審視眼前的眾人。這位皇帝一向注重人的相貌風姿,看到最前面時年三十三歲的趙孟頫面色如玉、身材修長,眼光和神情也穩定自若,便稱贊他儀表堂堂,像是“神仙中人”(2),讓他坐在那位幾個月前來到大都的知名文士葉李的右側,蒙古人以右為尊,這代表對趙孟頫的格外欣賞。
皇帝簡單了解了一下這幾個人,就命趙孟頫每隔幾天就到皇宮來侍從左右,旁聽一些政務,在皇帝有疑問需要咨詢時提供一些建議,算是見習,也是一種考察,要看看他的能力和特長。御史中丞耶律氏聽說了此事,上書勸諫,說趙孟頫是宋朝宗室子孫,不應該獲得舉薦,更不能侍從皇帝左右,意思是這種人可能暗害皇帝、妨礙政事。忽必烈看到這道奏章后輕蔑地說:“他這種人怎么能理解我的想法!”馬上派遣侍臣傳旨,從即日起解除耶律氏在御史臺的職務。這就是皇帝生殺予奪的權威,他可以頃刻之間拔擢一介布衣文人當官,也可以隨意撤去一位大臣的職位。
這時忽必烈七十二歲,已經做了二十六年皇帝,依然強有力地掌握著這個帝國。十年前他消滅了偏安江南的宋朝,從唐末以來第一次實現了“混一宇內”,得到臣子連篇累牘的贊美??墒撬膊皇侨f能的,至元十一年(1274)、至元十八年(1281)兩次東征日本都失敗了,他心愛的皇后察必在五年前去世,早就選定的繼承人真金太子也在一年前病逝,對此他無能為力。他還有10個兒子、6個女兒,可是他們都已經成年,和他并不親密。于是他決定把皇位傳給真金的兒子,自己年輕的孫子,當然,要等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天。是的,皇帝清楚自己是個老年人,他的腿腳幾年來一直遭受痛風病的折磨(3),他和臣僚都知道自己將慢慢變得更老邁。他開始酗酒,暴飲暴食,臣僚們眼看著他的身材越來越肥胖。
之前一年春天,皇帝急切想要任用南方儒士擔任官職,或許是為了讓他們和北方儒臣相互制衡,或者是覺得南方懂得財政實務的儒士可以幫助蒙古、色目官僚一起加強理財事務。他知道,在西部草原,和窩闊臺汗之孫、自己的堂侄孛兒只斤·海都持續了十幾年的戰爭在不斷吞噬國家的錢財,前年征安南(今越南北部)也是耗資巨大卻徒勞無功。國庫經常東湊西湊,最簡單的招數就是加印紙鈔,從至元十三年為了征服南宋和日本而急劇增加紙幣“中統鈔”的幣量開始(4),到至元二十三年中統鈔的印數高達218萬錠,通貨膨脹就成了一個難纏的大問題,物價連年上漲,民眾都在抱怨。如果陷入更嚴重的財政危機,或許就要引起社會騷動。

元世祖忽必烈像?。ㄔ┴伇驹O色 59.4cm×47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元世祖忽必烈頭戴銀鼠帽,身著蒙古族最重視的白衣。豐頤,重髯,神態肅穆,應該是其中老年時畫像。

元世祖皇后察必像 (元)佚名絹本設色 61.5cm×48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察必頭戴珍珠飾罟(gǔ)罟冠,身著金錦衣緣朱袍的半身像。人物面容豐滿,神態雍容。
可是皇帝對財政的擔憂也是有一陣沒一陣,有時他為此惱怒焦躁,有時候卻又滿不在乎,常常大肆賞賜諸王、近臣。幾天前中書省的官員提到從正旦那天到二月中旬,皇帝已經賞賜出去中統鈔50萬錠,建議如果近臣奏請賞賜哪個人時,皇帝最好召中書省管理財政的官員一起參與商議再做決定。皇帝當即拒絕這個建議,覺得賞賜誰、賞賜多少是自己獨裁的事情,無須和中書省官員商量。
皇帝覺得朝廷中的南方儒臣太少了。這是數百年來歷史發展的結果,先有唐末五代的藩鎮割據,后有遼、金、蒙古相繼和北宋、南宋對峙三百多年,尤其是北宋滅亡后,北方的山西、河北、山東等地被金、蒙元統治了一個半世紀,北、南民眾分屬不同政權,交通也存在隔閡,政教制度、經濟發展、民俗習慣的差異也越來越大,北人和南人常彼此輕視(5)。
蒙古統治者按照歸附時間先后和地域,把治下民眾分為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四部分(6)?!吧俊敝肝饔蛑林衼喌母髯甯鞑柯?,主要包括畏吾爾、回回、康里、唐兀、哈剌魯、欽察、阿速、阿爾渾以及吐蕃、乃蠻、汪古等族群,他們絕大多數依舊生活在本土,但是有數萬戶色目人作為侍從、軍人、商人,跟隨蒙古統治者到大都和各個城鎮為官、從軍、經商,很有影響力?!皾h人”和“南人”大致以原來金、南宋的疆域劃分:“漢人”指淮河以北原金朝境內的漢族、契丹、女真、高麗等族,以及蒙古較早征服的四川、云南兩省人,總人數約2000萬;“南人”則專指江浙、湖廣、江西三個行省以及河南行省南部之人,又稱“蠻子”“新附人”,總人數約5000萬(7),至元十三年(1276)南宋滅亡后才納入元朝統治之下。因為歸順最晚,所以“南人”常受到蒙古貴族乃至色目人、北方“漢人”的歧視。
至元十三年元滅南宋前,蒙元占領黃河、淮河以北地域已近半個世紀,形成了蒙古貴族主導,西域各族“色目”官員和北方“漢人”儒臣、世侯為輔佐的官場人事格局。主掌全國行政的中書省、主管全國軍事的樞密院、負責監督官員為政的御史臺這三個核心部門和翰林國史院、集賢院、太常寺等朝廷機構中,都有相當數量的北方“漢人”中高級官員,朝廷各部和地方行省的中低級官吏則幾乎都來自北方(8)??梢哉f,蒙古、色目權要掌握大權,出身北方的中低級漢人官吏則構成了傳達帝國統治意志的末梢血管系統。這些官吏彼此關聯,引薦更多北方漢人進入官府,即使江浙、湖廣、江西三個行省中,也是北方官吏占絕大多數(9)。
新歸順的“南人”中的儒士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不利地位,朝廷極少任用江南士人為官,更不要說當高官了。不時有江南士人抱怨:“士生于南方者,為時所棄,恒不得為顯官?!?a href="#jz_2_10" id="jzyy_2_10">(10)在整個官僚系統中,北方漢人官吏對南士的排斥或許更加強烈,因為南士參政對踞有高位的蒙古、色目官僚不會有太大影響,但對于身份等級相對接近的北方漢人官僚來說是嚴重威脅:他們熟悉的是同樣的經史典籍、治理策略和文字,兩者在官僚體系中占據同一“生態位”,彼此的競爭會更為激烈。
對江南的百萬儒士來說(11),南宋和蒙元的變替可謂“天翻地覆”:
首先,就出仕為官而言,宋朝最重科舉,南宋三年一次的鄉試參加者多達20萬人以上,他們中的幸運者考中進士就可以出仕為官;而元初沒有設立科考,士人沒有了出仕這條途徑,也就沒有了俸祿以及相關聯的利益。
其次,就社會身份而言,宋代州學、縣學的學生可以免除征役,進士可以免除徭役和身丁稅,讓儒士可安心攻讀或者講學、著作,他們在本地都是受尊重的社會精英;而元代盡管也給“儒戶”免予承擔徭役的優待,可是學校的規??s小了,官府認定的儒戶數量有限,因此受益的人少了很多。種種原因,導致江南許多科舉出身的高門巨室在元初迅速衰敗、離散。一般儒士家庭如果家中缺少田產,只能盡快改弦更張,憑技能去經商、為吏、入幕、從醫、賣畫、占卜算命、寫雜劇小說,為生計四處奔波。
當然廢除科舉不僅僅對南人有影響,北方士人在半個世紀前就遭受了蒙元滅金之變,也經歷了巨大的心理沖擊。許多北方士人看到皇室近侍、權要奴仆即使不識字也能當官,而苦讀多年的文人儒士卻淪落街巷,只能在雜劇中悲嘆:“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仕途。如今這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癡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則這有銀的陶令不休官,無錢的子張學干祿?!?a href="#jz_2_12" id="jzyy_2_12">(12)當時的滑稽演員戲說大元社會的等級是“一官二吏……七匠八娼九儒十丐”(13),這并非真實的社會階層劃分,卻也充分反映了儒士普遍的失落感。
皇帝當然早就知道江南也有可用的人才,至元十三年(1276)剛征服南宋時他就頒布《定江南詔書》,號召官員舉薦“前代圣賢之后,高尚儒、醫、僧、道、卜筮,通曉天文歷數并山林隱逸名士”。之后,忽必烈多次派人到江南求訪人才,如至元十四年讓御史大夫相威到江南求訪“遺逸”;至元十六年派近臣崔彧到江南尋訪“藝術之人”,就是畫師、工匠之類人才;至元十七年又派人到江南名山尋找“高士”。在他眼中,“好秀才”(儒士)是與“得道高人”(僧人、道士、方士)、“藝術過人者”(手工藝匠人)并列的實用技能人才(14),可是這幾次招來的大多是僧人、道士、工匠等,很少有江南儒士因此入朝為官。
至元十九年(1282),本身就是江南人的集賢直學士程鉅夫曾建議朝廷起用南方人才。他針對江南政務奏陳《吏治五事》,指出存在“北方之賢者”看不起江南士人的現狀,直指漢人官僚排斥南士的現象,并建議皇帝大力延攬南方人才擔任官職,獲得忽必烈的首肯。北方儒臣也注意到皇帝似乎對南方儒士有濃厚興趣,并有了相應的反制舉動,如王惲在同一年上書舉薦之前因事罷職的前中書左丞相耶律鑄、前中書左丞張文謙、前安西王府王相商挺、秘書監焦仲益等四人,并表示任用這類老臣要比“求訪疏遠”更有利于政務大局(15),這顯然有針對程鉅夫建議的意味。
至元二十二年,因為任用北方漢人官員盧世榮理財失敗,皇帝對北方儒臣和財政專家極為失望,有意任用江南人才,曾多次在和朝臣談話時強調朝中應該任用江南人才,可是沒有得到蒙古權貴和漢人儒臣的充分重視。程鉅夫揣摩皇帝的心思,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初又接連上奏《學?!贰逗萌恕贰豆x》等奏疏,指出朝中、地方上南方官員寥寥無幾的現狀,請求忽必烈并用南北人才,再次獲得了忽必烈的首肯。程鉅夫還自告奮勇說自己愿意到南方搜訪“好秀才”。
這年二月,程鉅夫上奏說中書省、翰林院都有南方儒臣任職,但是御史臺、各道提刑按察司中還沒有南士,建議起用熟悉江南民情風俗的南方人才,有助于監察官員行政,穩定江南局面。御史臺是最高監察機構,下設臺院、殿中司和察院,負責勸諫皇帝為政得失,糾察官員行政。其中的高級職位如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一般是蒙古人、色目人,七品的監察御史則有很多漢人,至元五年剛建立御史臺時12名監察御史全是漢人,至元十九年以后32名監察御史中一半漢人、一半蒙古人。在地方,至元十四年設立的江南行御史臺中最初10名監察御史全是北方漢人,后來改成28個名額,一半是漢人,一半是蒙古人、色目人。朝廷在路、府、州、縣衙門之上設置了行省、宣慰司、提刑按察司,每個道的提刑按察司負責監督所轄路、府、州、縣官吏,設有三品的按察司使、四品的副使、五品的僉事各二人,主要糾察各地官吏的舉措、刑罰是否得當,是否有貪贓枉法行為,還可以保舉賢能人才。
皇帝覺得程鉅夫的建議很有道理,當即吩咐御史大夫玉昔帖木爾執行,玉昔帖木爾回答說“我們會選擇賢者的名字報上來”?;实鄯瘩g說:“你們那里當官的漢人難道個個都是‘賢者’嗎?!”顯然他對朝中的“漢人”有看法,急切想要任用南人。御史臺見皇帝這樣心急,這才任命了兩名南士擔任監察御史。
御史臺官員說他們對南方人才缺乏了解,請求派遣程鉅夫去尋訪“公潔知名之士”充當按察司官員。于是,皇帝派遣程鉅夫以嘉議大夫、侍御史兼任江南行御史臺事的身份到江南搜訪“遺逸”。之前皇帝詔令都是用蒙古文字,此次為了鄭重其事,皇帝特命到江南搜訪遺逸的詔令用漢字書寫,還叮囑程鉅夫一定要把趙宋宗室子弟趙孟藡(dí)和有名的儒士葉李兩人召來。
趙孟藡在南宋末年曾任知建昌軍(今江西南城縣),把廢壞的寺廟田產整理成為學校的田產,文天祥曾撰文稱贊此事,忽必烈或許曾從哪位官員那里聽說過這個名字。杭州文士葉李是南宋末期國子監的學生,他當年率領同學公開上書,指責權傾一時的宰相賈似道“變亂紀綱,毒害生靈”,引起朝野關注。后來賈似道便唆使黨羽臨安府尹劉良貴羅織罪名,以葉李用金粉裝飾書齋匾額這件違反禮制的小事為由,把葉李流放到福建漳州,賈似道倒臺后他才回到家鄉。
宋亡后葉李隱居在富春山,江淮行省及宣撫司、行御史臺的官員幾次推薦他擔任蘇、杭、常等郡儒學教授,他都拒絕任職。至元十四年(1277)御史大夫相威舉薦葉李。忽必烈以前就聽過葉李指斥賈似道的文章,十分贊賞他的觀點,看到這個名字后立即任命他為從五品的奉訓大夫、浙西道儒學提舉。前去任命的使者除了攜帶詔書,還附有丞相安童寫給葉李的信,提及皇帝也知道他在宋朝忠言直諫的舊事,希望他出仕報答皇帝的殊遇之恩,葉李就出任了這一官職。當江南地區的士人普遍懷著“遺民”心態觀望政局、隱遁不出時,葉李是率先出仕的江南士人代表,想必曾因此面對相當大的社會輿論壓力。
至元二十三年三月,程鉅夫帶著圣旨和隨從由大都出發,四月抵達杭州。不知道為何,他并沒有找到趙孟藡,或許他已經病故了,或許他躲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程鉅夫就勸說葉李和另一位隱居華亭的南宋太學生王泰來兩人赴京。葉李和王泰來到大都后,忽必烈命集賢大學士阿剌渾薩里把他們安置于集賢院中,過了幾天在宮中的披香殿召見他們,咨詢關于治國安邦的道理。葉李講述了歷代帝王得失成敗的原因,忽必烈連連點頭稱是,讓他們每五天入宮議事一次,此后經常在罷朝之后另召他們議事??墒峭跆﹣碛悬c書生意氣,他和葉李討論問題時一言不合,就堅決辭謝回到了杭州,隱居終老。
程鉅夫在江南各地拜會官員、走訪儒士了解人才的情況,在江南士人中引起好幾個月的情緒騷動??赡苁菫榱藨獙Υ耸?,曾任南宋義烏縣令的金華浦江縣遺民吳渭發起成立月泉吟社,約請知名文人方鳳、謝翱、吳思齊作為考官,在十月發起有獎征詩活動,廣泛號召江南文人就“春日田園雜興”創作同題詩歌,隱隱含有鼓勵江南士人安于隱居的意思。這次征文持續了兩個多月,到次年正月一共征集到2735首詩歌,選出280首列出名次,其中60首刻印為《月泉吟社》文集。從獲得第一名的羅公福的詩可以看出,評委側重表彰隱士精神,頗有勸諫江南士人莫要動心的意味(16):
老我無心出市朝,東風林壑自逍遙。
一犁好雨秧初種,幾道寒泉藥旋澆。
放犢曉登云外壟,聽鶯時立柳邊橋。
池塘見說生新草,已許吟魂入夢招。
這個“羅公?!睂嶋H上是定居杭州的福建士人連文鳳的化名。十年前的二月二十八日,元軍占據臨安后逼迫南宋太學生北上去大都。三衢太學生徐應鑣決定以身殉國,他寫了一篇文字到岳飛祠中祭告,然后帶著三個兒女一起跳井自殺,仆人撈出他們的尸體安葬在西湖邊的金牛寺中。為了振奮江南士人的心氣,連文鳳和當年的太學同學劉汝鈞、林景熙、何夢桂等50余人發起了祭奠徐應鑣的活動,把徐氏父子的遺骨移葬到南山的棲云寺后,給徐應鑣私謚“正節先生”。這次祭奠活動,可能也有激勵江南士人拒絕元朝廷籠絡的意味。
程鉅夫通過自己考察、地方官員的推薦,約在十月大致確定了趙孟頫等“至誠無偽、以公滅私、明達治體、可勝大任之才”(17)的30人的名單,然后發公文到郡縣,讓官吏攜帶公文到這些人家中通知,如果愿意應召,就給予錢財、發給文書,可以依托官方的驛站系統進京。
上述30人背景各異,一類是宋亡以后隱居的南宋進士、官員,如寶祐四年(1256)進士謝枋得,咸淳元年(1265)進士何夢桂,咸淳四年(1268)進士孫潼發、曾子良都是這種情況,這四人接到了官府發來的文書后,仍然以各種理由拒絕應召上京;一類是已經出仕元朝但是任滿閑居或者官職低微的,如曾任浙東道宣慰副使的楊必大、時任杭州路儒學提舉的范晞文、杭州路儒學教授的張伯淳等就是這種情況;一類是趙孟頫這樣在南宋、元朝都沒有任官,但在地方有一定知名度的士人。
一些人以各種理由拒絕應征,比如東陽縣有一位趙氏宗室子弟趙若恢得到舉薦后對官員說自己身體有病,又說就算堯、舜那樣的圣人統治的時期,也允許巢父和許由這樣的隱士在民間,請官府允許自己當個隱士,程鉅夫就沒有強迫他(18)。趙若恢是宋度宗咸淳元年進士,他比趙孟頫至少大十歲,聲望也要比趙孟頫高。
程鉅夫可能曾從朝廷官員夾谷之奇、張孔孫口中聽說過與他們有交往的趙孟頫之名,也有可能是趙孟頫的五姐夫張伯淳等人談及趙孟頫,更有可能是沒有辦法把名望更高的趙孟藡、趙若恢請去京城,程鉅夫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趙孟頫這位趙氏王孫列在北上人才名單的首位。他知道,皇帝需要一個標志性的人物顯示自己對南士的態度。
程鉅夫個人最想舉薦的人其實是江西撫州的老同學吳澄。吳澄是朱熹三傳弟子程若庸的弟子,學問精深,十九歲就作《道統圖》并序,以傳承發揚程朱理學自詡,之后又注釋《孝經》,可謂年輕一代儒士中的佼佼者。三十七歲的吳澄卻不理會老同學的好意,再三聲稱母親年老,無人奉養,不愿意應召。最后程鉅夫勸他,即使不肯出仕,也可以借此機會和自己一起北上游覽中原山川。此前因為南宋和北方的金、元長期對峙,江南文人對北方了解很少,有機會去游覽的確是難得的經歷。吳澄對此確有興趣,便答應與程鉅夫同行。
趙孟頫收到征召的公文以后在杭州與程鉅夫見面,按照習慣謙虛地表示辭謝,可是他的口氣并不堅決,一來二去,最后還是答應出這一趟遠門,約好在江淮行省官署所在的揚州會合后一起北上。一些親密的朋友問起他應召北上的事,他就以“應酬失宜”為由推脫,顯得自己好像是被官府勉強才不得不去的(參P96)。
對于趙孟頫應召北上,他吳興、杭州的親友在背后有許多議論,有人反對,也有人支持,如杭州著名文人方回寫的贈別詩《送趙子昂孟頫》就非常功利地預祝他能夠當大官:
文賦早知名,君今陸士衡。真能辨龍鲊,未可忘莼羹。
剩喜修途辟,深防俗目驚。時聞黃耳信,緩步取公卿。
方回本人因為在宋末投降元朝,所以在遺民圈中名聲不佳,他可能并不在乎新朝舊朝之別。
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二月底,趙孟頫從家鄉湖州坐船出發,先去了一趟杭州,然后沿著運河從杭州北上。他帶著官府的文書,一路都能得到官方驛站的招待,比如可以在丹陽縣的云陽驛休息一兩天。這里有驛館27間,驛站人員負責供應飲食、燈油、柴炭之類。第二天行船可以抵達長江南岸的鎮江,這里的丹陽驛規模龐大,館舍多達109間,可以容納幾十位官員以及他們的隨從暫住和換乘。陸路來的客人在西側館舍休息,趙孟頫這樣乘船而來的人在碼頭??亢罂梢匀|側館舍休息。
從這里渡過長江就到了揚州的驛站,在這里趙孟頫與程鉅夫、吳澄等人會合,分乘幾條船北上。眾人一路談經論學,寫詩品文,倒也不是太寂寞。應征的其他人才分了幾批北上,如湖州安吉縣的凌時中、張伯淳等都是分別北上的。
一路上吳澄和趙孟頫挺談得來,吳澄熟悉儒家經典和程朱理學,而趙孟頫正在寫作《書今古文集注》,對儒家經書、禮儀文獻很熟悉,而且他對樂、琴頗有研究,也是賦詩、書法的高手。兩人一路上經常交流,趙孟頫在言談中十分推崇四明文人戴表元,讓吳澄也有了深刻印象。在吳澄眼中,趙孟頫的外貌是“玉色天人表”,言談風度類似李白,而學問氣質猶如南宋初期名儒張栻,可謂超出眾人的“異材”(19)。
在路上,趙孟頫也對比自己大五歲的程鉅夫有了更多了解。程鉅夫是建昌軍(今江西南城縣)人,小時候過繼給叔叔程飛卿為嗣子。他的家族是儒學世家,叔祖程若庸是南宋末年名儒,曾在臨汝書院指點吳澄,因此程鉅夫和吳澄算是同窗。至元十三年(1276)元軍攻宋時,擔任建昌軍通判的程飛卿獻城降元,把二十七歲的程鉅夫送到大都作人質,他則被授予宣武將軍、管軍千戶的閑散官職,實際是在宮中充當侍衛。至元十五年忽必烈召見程鉅夫時,問他覺得南宋宰相賈似道是怎樣的人,程鉅夫說得頭頭是道,觀點新穎。他書寫的筆札條理貫通、文字俊秀,忽必烈十分欣賞,對近臣說我看這個人的相貌就應該是顯貴之人(20),聽其言論的確有見識,讓他擔任武職沒有發揮所長,可以安排到翰林院去。此后程鉅夫歷任應奉翰林文字、翰林修撰、秘書監少監、翰林集賢直學士兼領會同館事,是忽必烈頗為賞識的南人官員。
程鉅夫自認是南方來的“疏遠之臣”(21),不像蒙古貴族、色目近臣、漢人儒臣那樣在朝中根深蒂固,因此他在官場外圓內方,比較謙退溫和,注意和北方儒臣維護關系,常常向愛好經史詩文的翰林學士承旨王磐、樞密副使商挺請教,也與翰林國史院同僚王惲、閻復、王構等人有詩文往來。程鉅夫學問淵博,言談灑脫,又頗受忽必烈看重,人們也樂于和他交往。他也經常和服務皇太子真金的詹事府官員宋衜(dào)、不忽木等人交流,其中不忽木是漢化較深的康里貴族,從小入侍宮中,很受忽必烈信任。
程鉅夫、吳澄、趙孟頫等人如果夏秋時北上,應走漕運的路線,交替走運河、陸路前往大都(22),可現在是冬季,沿著運河走到淮安后就要沿驛道騎馬前進,陸續經過桃源、崔鎮驛、宿遷、邳州、徐州、彭城、藤山、沛縣、固陵、魚臺、潭口、新濟州、汶陽、鄆州、東平、東阿、高唐州、博州、陵州、獻州、滹沱河、河間、保州、涿州、涿鹿、白溝河等地北上(23)。一些陸路緊靠著運河,路上鋪著石頭,兩邊栽種著楊柳,可是冬季越往北越冷,樹木都光禿禿的,沒有什么值得欣賞的風景。
是陸路、運河、海洋構成的交通網絡,把這個北到陰山,西到新疆戈壁,東到遼東,南到海南的龐大王朝聯系在一起。朝廷在水陸交通要道都設有驛站,陸有馬站,水有水站,沿海碼頭建有海站,全國共有1400個驛站,配備了5萬匹馬、6700匹騾、1400頭牛、4000輛車和近6000條船(24),全國有大約30萬“站戶”負責為驛站提供各種物資和服務。許多鄉村和渡口還設置村店供來往的商旅住宿,官府會專門派人保護過往旅客的安全。陸路上大約每隔一百里就有一個驛站,陸路兩邊栽種著榆樹或者柳樹、槐樹,官府每年九月組織人清理整修道路、堤岸、橋梁。
在官道上,每隔十幾里、二十幾里還設有“急遞鋪”負責傳送官府文書,每個鋪中設有5名“鋪卒”,他們接到文書以后就要上馬騎行傳遞給下一個急遞鋪,身上還掛著鈴鐺一路發出聲響以提醒人們讓路,據說公文一晝夜就可以傳送到四百里外的地方,緊急公文則要一日傳達五百里。
程鉅夫說皇帝每年三月初就要去上都(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東北上都鎮)避暑和巡視,他們需要在那之前趕到大都朝見皇帝,所以他們一行走得很快。按照驛站管理規定,他們本可以在每個驛站休息兩天,這樣還可以順便去周圍游覽??墒菫榱粟s時間,如果沒有刮大風或下雪,他們只在每個驛站休息一晚就出發。驛站對攜帶令旨來往的官員有固定的招待標準,像程鉅夫這樣的“正使”按照每天一升米、一斤面、一斤羊肉、一升酒、一束柴的標準供應,而他的隨從只能得到米粥,沒有肉和酒。應征的士人自然和程鉅夫的待遇一樣,所以沿途他們可以喝酒吃肉??墒谴蠹耶吘苟际鞘咳?,而且又都是應召北上,心中難免有點忐忑,沒有人敢嬉鬧放縱。

元代八思巴文虎頭圓符牌 鐵質鍍銀 18.1cm×11.4cm 13世紀晚期(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這是元代使者使用驛站服務時需要出示的憑證,圓牌上部為弧齒葉端形趺座,座頂有用于系繩佩戴的橢圓形活環,趺座兩面都有微微凸起的虎頭。八思巴文是元世祖命藏族高僧八思巴創建并推行的一種文字,符牌上的八思巴文字應該是預制的,只需嵌入按字形鏤空的牌體即可,上面八思巴文從左至右意為“上天眷命,皇帝圣旨。如不欽奉虔敬,治罪”。趙孟頫去上都時跟隨的官吏應該就戴著這樣的符牌,之后他成為官員外出執行任務或許也會佩戴這種符牌。
在驛舍中,趙孟頫經常能看到軍官、官吏、僧人、道士和西域商人的身影。軍官受到特別的優待,驛站需要每天供應萬戶長三瓶酒,千戶長兩瓶酒,百戶長一瓶酒,所以經常能聽到軍人飲宴的喧鬧聲音。按規定只有手持皇帝的圣旨、金字圓符或者諸王、公主、駙馬的銀字圓符傳遞重要軍事、公事文件之人才能使用驛站,可實際上許多貴族侍從、僧道、商人都找門路獲得上述憑證,享受驛站的免費招待。比如一些西域商人是受皇室、諸王﹑公主委托經營高利貸商業的官商“斡脫”(ortaq,意為合伙),權貴提供本銀,委托他們放高利貸或者遠距離販賣珍貴貨物。這些官商手持皇帝圣旨、諸王令旨,不僅可以減免貨物課稅,還能免費獲得驛站招待。向這些高利貸商人借款的利息十分高,以復利計算的“羊羔利”更是驚人,造成很多民眾甚至官員因為還不起債務而破產,甚至有人為此典當妻女,朝廷不得不規定“羊羔利”的利息不得超過本金的100%。
讓趙孟頫感到震驚的是,過了淮河,沿路北方村鎮看上去都十分凋落,人煙稀少,即使靠近城鎮也很少看到人家,許多縣城的人口還沒有江南鎮子上的人多。這些地方都曾在蒙、金戰爭中遭到毀滅性的破壞,至今還沒有恢復過來。整個河南行省的人口才80萬戶,山西、河北加上山東這一大片朝廷稱為“腹里”的地帶的總人口也只有135萬戶,還不到江浙行省人口的四分之一。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北方的糧食出產那么少。如今朝廷每年都要從長江以南的三個行省調運大批稅糧供應大都、上都所需,每年大都耗費約100萬石糧食,上都耗費約50萬石,如果發生戰爭或者重大水旱災害,那就需要更多的糧食,這些漕糧大多都是靠海運北上,還有一部分靠運河船運和陸地交替轉運北上。
趙孟頫等人走了一個多月,直到至元二十四年(1287)二月中旬才靠近大都。這時,路上的馬車、蒙古人駕著的勒勒車(大轱轆車)、駱駝、騎兵、步行的民眾越來越多,沿途有不少招待商旅住宿的旅店,每個旅店分別接待不同國度的商旅,還有裝載著許多貨物的駱駝進進出出,許多包著頭巾的胡商在呼朋喚友喝酒吃飯。沿途許多人家都飼養馬、駱駝,大多都是朝廷讓民眾代官府飼養的,名義上官府應該發給他們補助,實際上常常不發,成了民眾的沉重負擔。如果這些馬、駱駝不慎病死的話,飼養者還要賠錢給官府。
過了盧溝橋,就靠近了燕京舊城。這是金朝的中都,如今依舊人煙密集,有62個坊,街道上有許多酒館、商店,人來人往。頗為熱鬧。原來的金朝皇宮經歷了火災、戰爭破壞,只剩下一處處殘垣斷壁,長滿了荒草,許多官署也已經搬遷到大都,空留下一片廢墟。忽必烈當年來燕京時覺得城中的宮殿太破敗,就住在燕京北城墻之外的金帝離宮“大寧宮”。他最喜歡湖泊中的瓊華島,讓人整修了島上的廣寒殿,最喜歡在那里飲酒待客。
鑒于燕京的宮殿無法使用,城內的水源也不足,至元四年(1267),忽必烈決定以大寧宮為中心營造一座新都城,讓光祿大夫、太保、參領中書省政事劉秉忠擔任營建都城的總負責人,阿拉伯人也黑迭兒負責設計新宮殿。從至元四年到至元二十二年,歷時十八年營建了一座宏偉的城市(25)。僅僅為了安裝城門的大門,就征發了3000人砍伐蔚州等地的大樹(26)。蒙古、漢人叫它“大都”,西域的商人、僧人把這里稱作忽必烈薛禪可汗的“漢八里”(Khanbaliq),即“大汗之城”。這座城市方圓六十里,雖然沒有方圓一百六十里的杭州大,卻是北方最大的城市。
穿過燕京舊城就能看到大都高聳的城墻,墻下圍繞著凹陷的城壕,高聳的夯土城墻高16米,下部基礎寬24米,城墻上寬8米,兩輛馬車可以在上面并排奔跑。城墻下面散落著許多蘆葦垛,這是因為城墻都是用夯土修筑的,連日下雨后容易滲水崩塌。有個官員提議把蘆葦編織起來,一排排從下到上把城墻蓋起來,如同厚衣服一樣將其包裹住,這樣雨水就順著外側的蘆葦流走,不會直接沖刷里面的夯土了。所以大都官府就在南城墻文明門外五里設立了“葦場”,每年大量收購蘆葦,征用民夫編織這種防雨設施。
大都的城墻上開了11座城門,東部分別是光熙門、崇仁門、齊化門,南部分別是順承門、麗正門、文明門,西部分別是肅清門、和義門、平則門,北部是建德門、安貞門。北墻之所以只有兩個門,據說是劉秉忠的主意,以南、東、西三墻各三門象征哪吒的三頭和六臂,北二門則象征他的兩足(27)。每個門設有主管鑰匙和大門開閉的“門尉”,都是由大都留守司派出的皇帝近衛軍怯薛成員輪流擔任,是正六品官員,比一般的縣令的品級還要高。晚上一更三刻后城門關閉禁止出入,到早上五更三刻才允許通行。
他們從南面的文明門進入,立即看到了一條筆直開闊的大街,大街兩側有露天的石砌排水渠。大都有著比杭州更加整齊的布局,城里分成了50個坊,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社稷壇于至元三十年才修建),有九經九緯的街道和縱街橫巷制的街網布局,很容易就可以熟悉它的結構。9條南北向的大街,9條東西向的大街構成了城內的主要交通線路,每條大街寬24步(古代1步約為1米),其他小街道、胡同分別有12步、6步寬。
大都的中心是俗稱“鼓樓”的齊政樓(28)東側的中心臺,那里立有刻著“中心之臺”四個大字的石碑,代表這里是京城的中心。鼓樓上設有銅壺滴漏顯示時間,白天每到固定時刻就有值班的人敲鼓報時。鼓樓北邊還有一座高聳的三層建筑“鐘樓”,上面懸著一口大鐘,每夜鳴鐘報時。三更時第三次鐘響,這以后就有巡邏兵在街頭不斷巡邏,禁止人們在街上行走或者出門(29),除非遇有緊急軍政事務或有孕婦分娩、生急病需請醫生這類事才可以提著燈籠上街。
大都城內的核心是周長二十里的皇城,高高的蕭墻周圍栽種了許多柳樹,城墻上開設著紅色的大門,紅門里面生活著皇室和一千多名宮女、一千多名宦官。在皇城的東門“東華門”外設有主管軍政的樞密院官署,皇城南門“靈星門”和大都南門“麗正門”之間的“千步廊”東側的五云坊正在修建一系列新的官署,即將成為權臣桑哥領導的尚書省的辦公場所。這兩個官署如此靠近皇城,顯然是皇帝最為重視的衙門。在皇城城墻和大都城墻之間還分布著許多衙門的官署,如北部的鐘樓街西鳳池坊北,是主管全國行政的中書省官署以及翰林國史院、蒙古翰林院、蒙古國子監、大都路都總管府等官署。大都路都總管府負責管理大都所屬地區的民政,管理大都城區(設左、右兩個警巡院)、燕京舊城(設南城警巡院)、6個縣和10個州。
趙孟頫看到大都街道兩側常有空地或者堆放著磚瓦一類建筑材料。這是因為至元二十二年(1285)新城建成后,皇帝下詔允許舊城(燕京)居民遷入城內,每一家都只能固定購買8畝地修建自己的房舍,有錢人、官員可以優先購買,所以這兩年有許多工匠都在城里修建房舍。因為冬季寒冷,工匠停工了兩三個月,現在天氣轉暖,工地上又有了工匠的身影,即將變得熱鬧起來。
這就是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天趙孟頫看到的大都,和燕京舊城加起來一共約有10萬戶人家,50萬人口,是淮河以北唯一人口超過10萬戶的大城市,它完全是因為最高統治者在這里而快速繁榮起來的。城市里有許多異域面孔,有波斯人、阿拉伯人、天竺人、猶太人和歐洲來的白皮膚的西洋人,有僧人、道士、吐蕃僧人、穆斯林、猶太教徒、聶思脫里教徒、羅馬天主教徒、摩尼教徒,以及從草原和森林來的各路薩滿;有來朝拜皇帝和王侯權貴的使節,有來做生意的商人,有各地來的官吏,有進入府邸的隨從仆人。
這座城里至少還生活著數千名江南來的人。十一年前南宋皇帝趙?(xiǎn)投降后有一千多名官員、侍從、宮女隨從北上,到京城后一千多宮女都被忽必烈下旨許配給了京城的工匠。前年又遷移來800戶江南樂工服務宮廷。另外元軍將士當年也從江南搶掠了不少人當奴婢,還有許多南方的窮人子女被販賣給京城富貴人家當奴婢,所以京城中常能見到江南口音的人。
程鉅夫帶南士入住集賢院的官方旅社“會同館”,那里已經住了一些到這里的應征者,比如湖州安吉縣人凌時中之前任建昌路(今江西南城)司獄,如今被舉薦入京看能否授予新職,他比趙孟頫小六歲,此前并不認識。
會同館中經常有在京辦事的道士住宿,讓趙孟頫感到新奇。集賢院是唐朝開元年間創立的朝廷機構,主要負責整理經籍、求訪人才。但是元朝的集賢院比較特殊,還負責提調學校,管理道教、陰陽、祭祀、占卜事宜,所以這里經常有道士、陰陽術士出入。趙孟頫在會同館中認識了湖北通山縣九宮山來的道士羅法師,后來還應他之請撰寫了《九宮山重建欽天瑞慶宮記》。元朝皇帝、后妃大多信仰佛教、道教,經常召僧人、道士進京,也有許多僧道前來大都找門路尋求賜號、賜袈裟等好處,這位羅法師就是其中一員。
有集賢院的官員來教導趙孟頫文士覲見皇帝的禮儀,比如要稱呼皇帝為“圣上”之類。程鉅夫則回家去撰寫向皇帝呈交的報告。這一時期所有官員的上書都必須用“國語”即蒙古文,需要先寫出漢文草稿,然后讓譯員翻譯成蒙古文上奏。程鉅夫之前答應吳澄不把他的名字列入奏章推薦,但到了京城后,他反復思考,覺得吳澄人才難得,于是違背諾言,把吳澄的名字也寫入了奏章中。吳澄知道此事后以母親年邁體衰為由,堅決推辭朝見皇帝,等于放棄了這次當官的機會。但是他也沒有立即離開大都,而是暫住下來和這里的儒臣、學者進行交流。
程鉅夫最后向皇帝推薦的22人中,約一半人沒有答應出仕或者沒有被授予官職,有8位被薦前已經出仕元朝的南士被授予了新的官職,其中余恁、張伯淳、凌時中、胡夢魁、曾沖子、范晞文等6人出任各道提刑按察司官職,如四品的按察司副使、五品的僉事、八品的知事一類佐貳官和幕職官,還有幾個人擔任了儒學提舉這樣的學官。凌時中被委任為福建廉訪經歷,趙孟頫在他離開時寫了贈別的序文。
這一批人中,時年三十三歲的趙孟頫算是相對年輕的,除凌時中外,其他人都比他年長,而且其他人要么是南宋的進士、官員,要么已經出仕元朝為官,論為官的資歷都要比他長,名聲也比他大,但是許多人獲得的獲得的官職卻沒有趙孟頫高。最顯著的對比是,崇德(今浙江桐鄉)人張伯淳比趙孟頫大十二歲,是南宋咸淳七年(1271)進士,娶了趙孟頫的五姐為妻,至元二十三年(1286)就被薦為杭州路儒學教授,這次僅僅改任浙東提刑按察司知事,是八品幕官而已。而趙孟頫不僅留在了大都,幾個月后還被授予從五品的兵部郎中一職。即使在南宋時,科考中高中狀元、榜眼、探花也僅僅被授予六七品的官位而已。而忽必烈對趙孟頫另眼相看,把還是平民的趙孟頫一下就提拔為從五品的中層官員。
拔擢趙孟頫,不僅有忽必烈賞識趙孟頫的因素,更重要的是他有南方來的趙宋宗室子弟這個身份,任用他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連江南的趙氏子弟都應召入朝為官,既可以象征自己的統治之清明,也代表自己對南方士人大力獎掖、使用的姿態。
最開始一個多月,皇帝每隔幾天就召趙孟頫入宮侍從,這使他對皇城的格局也就有了一定了解。皇城中的建筑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位于皇城東部的“宮城”。這是皇帝和皇后居住的地方,有長方形的磚墻包圍,周長九里三十步。這里主要包括兩組建筑群,即皇帝居住和朝會的大明殿建筑群,皇后和妃嬪居住的延春殿建筑群(在今景山下)。修建這些宮殿的木材有些來自汴梁,有些來自高麗,都是從遙遠的地方海運、陸運而來。大內的各個主要宮殿正好位于大都南北中軸線上,象征皇帝居中統治天下。大明殿是舉行大朝會、大宴會、大典禮的場所,每年元旦皇帝在這里舉行大朝會,與群臣一起觀賞歌舞表演。大明殿后有柱廊相連的寢宮、東西側殿等建筑。大明殿中并列擺放著皇帝、皇后的御座,兩側依次是宗王、近侍、百官的座位?;实垡步洺T谘哟洪w舉行招待宗親、親信重臣的宴會,常常大肆賞賜與會的親貴。這里面還有稱為“茶迭兒”的蒙古帳殿,皇帝也經常在這里召見臣僚。
第二部分是位于皇城中部的太液池(今北海、中海)御苑。這是皇室游覽的宮苑,池中栽種了許多荷花。太液池中有兩座小島,北面的瓊華島上有一座小山萬壽山,山頂修建了廣寒殿,山腰有座仁智殿,這是皇帝喜歡的休閑和辦公地點;南面的小島叫“瀛洲”(位于今北海公園團城),上面修建有儀天殿。瓊華島和瀛洲之間有200余尺的白玉石橋連接,瀛洲的東西兩側有木橋連接兩岸陸地,可以走過去參觀東岸飼養各種珍禽異獸的“靈圃”等處。周邊的園林和宮殿采用了新的技術和裝飾元素,比如在水池中修建石制平臺設置涼亭和宮殿,這是西亞、中亞的園林建筑形式,御苑、太子宮中的“水心亭”或“水心殿”或許也是西域工匠設計的異域風格建筑(30)。
第三部分是皇城西部的太子府(31),這組建筑群和宮城隔著太液池相對,有小橋通向御苑。
趙孟頫入宮一般是從皇城南墻的正門“欞星門”進入,走入里面數十步就是金水河,兩岸栽種著高大的柳樹,河上有三座白石橋,欄桿上都雕琢著龍鳳祥云的圖案。過橋不遠處就是宮城的正門“崇天門”,進去以后就是一座廣場,中央的白石臺基上矗立的大明殿是宮城中最壯麗豪華的建筑,殿前的臺基上鋪著沙土,栽種著蒙古草原移植來的“莎草”,忽必烈以此提醒自己的子孫不要忘記祖宗創業之難和發源之地,人們稱之為“誓儉草”。大明殿中并列放著皇帝的七寶云龍御榻和皇后的座榻,在重大節慶,皇帝會和皇后一起接受朝臣的朝拜。御榻下首兩側擺放著能自動報時的七寶燈漏、大酒甕和樂器等。
那座金色的七寶燈漏高一丈七寸,是心靈手巧的太史令郭守敬制作的,內有水流轉動機械,小門內藏有12個小木偶雕刻的神像,手中拿著自己的時辰牌子。每到一個時辰就有舉著該時辰牌子的小木偶從小門中伸出來,另外還有一個小木偶人手指門口刻畫著的對應時辰標記,讓來拜見皇帝的人都覺得十分神奇。
皇帝也常在瓊華島的宮殿召見趙孟頫等人,太液池周邊都栽種著柳樹、楊樹,萬壽山上也種滿了綠色的樹木,只露出山頂金碧輝煌的廣寒殿,遠遠望去,猶如水中的蓬萊仙島。皇帝是著名的好酒者,廣寒殿中放著一個巨大的瀆山大玉海,重達7000多斤,可貯酒30余石。這個大酒器的材質黑中帶白,工匠順著白色部分雕刻出魚、獸的樣子,好像它們出沒在幽暗的波濤之中?;实鄢Hサ膶m殿中都擺著體量可觀的裝酒器具“酒海”,有金子做的、銀子做的、玉石做的。每當皇帝高興的時候,他就賞賜大臣、使者和自己一起喝酒。他最喜歡喝馬奶酒和葡萄酒,也經常喝黃酒、阿剌吉酒,還喜歡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虎骨酒、枸杞酒、地黃酒、五加皮酒、羊羔酒等。阿剌吉酒是從西部遙遠地方傳來的做法,用一種容器把已經釀好的葡萄酒等酒水蒸餾,取得蒸騰出來的白色“酒露”,滋味干辣,很容易把人喝醉。這種酒在江南比較少見,可是大都有不少貴族喜歡它的滋味。
因為經常需要騎馬出行,趙孟頫也換上了蒙古人的穿著質孫服(一色衣),這是一種上衣緊窄,下裳較短,適合騎馬的服裝,皇帝常常把這種服飾賞賜給臣僚。穿了質孫服,在外面還要穿保暖的皮衣、戴皮帽,這樣才能抵擋大都的寒風。在驛舍和皇宮奔走之余,趙孟頫寫了兩首詩《初至都下即事》記述自己這一段的見聞和感想:
海上春深柳色濃,蓬萊宮闕五云中。
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鈞天一夢同。
盡日車塵馬足間,偶來臨水照愁顏。
故鄉兄弟應相憶,同看溪南柳外山。
趙孟頫感慨自己這樣一個落魄文人,如今終于抵達了都城,見識了傳說中天帝住的“鈞天”(實際指皇帝的宮殿)。他還在詩下注明“北方謂水泊為海子”,這是他的詩中第一次提及異族詞匯,想必他也經常到城內西北部的海子那里游覽,湖水、柳樹讓他聯想到湖州的水,心里感到親切。在這里他孤身一人,也時常懷想在家鄉的親友,想起了南方的春天。趙孟頫性格溫和,并不是那種決絕于立功立言之人,即使在得意之時也常常想要回到家鄉,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去。
在大都至少還生活著他的四個趙氏宗室親戚:瀛國公趙?、平原郡公趙與芮和其子趙孟桂、翰林直學士趙與,可是他們都是敏感人物,大概彼此都不敢來往,只能在朝會這類公開場合長揖致意、寒暄幾句而已,否則容易被人誣陷、羅織各種罪名。時不時就有朝廷官員提議要把江南的趙氏宗室全部遷移到北方加強控制,因此他們家族常常面臨危險的命運。
南宋的末代皇帝趙?如今是瀛國公,這是大都官場之人都要小心翼翼對待的特殊角色。至元十三年(1276)他和其他皇室成員、宮女、內侍、樂官、大臣、太學生等上千人一起被押解到了大都,趙?被封為公爵,從此便深居簡出,怕惹來麻煩。至元十九年處死文天祥的同一日,忽必烈派人押送趙?、全太后、王昭儀等南宋皇室人員以及宗室趙與、南宋宮廷琴師汪元量去上都。他們隨著蒙古部落的牧群一路西行到居延(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天山(今祁連山)等處,經歷了風霜雨雪,至元二十二年才被允許回到大都。趙?當然不能表現出關心政事,日常閱讀的都是佛經,顯示自己無意天下得失。他已經把大部分資產都獻給了大元的皇后、太子,只保留了少數私人財產和360頃田地。
趙孟頫剛進京沒幾天就聽說平原郡公趙與芮去世了,享年八十歲,忽必烈令趙與芮的兒子趙孟桂承襲了爵位(32)。趙與芮是宋理宗的親弟弟,宋理宗自己的兒子早夭,就把趙與芮的兒子趙禥收為繼嗣,即后來的宋度宗,宋度宗生下了南宋的最后一任皇帝趙?。趙與芮實際上是趙?的親爺爺,在南宋末年極受尊崇,被封為“福王”。至元十三年(1276)南宋滅亡后,趙與芮被押送到大都,封為平原郡公。趙與芮不僅是趙孟頫的宗室長輩,還和趙孟頫的父親是連襟(33),按禮節而言他應該要去鄭重吊祭這位長輩,可是如今的情勢下,平原郡公府上不敢大操大辦。趙孟頫為了避嫌恐怕也不敢前去吊祭,只能裝作不知道。只有汪元量這樣如今擔任翰林供奉這一閑散官職的南宋宮廷舊人,才敢寫《平原郡公趙福王挽章》這等文字。
趙與從輩分上算是趙孟頫的族叔。他是南宋滅亡后伯顏推薦給皇帝的宋宗室賢才,應召到京師后上書建言十六事,請求對江南郡縣輕征斂,至元十六年后任職翰林國史院,時任翰林直學士。至元十九年忽必烈一度擔心局勢不穩,派人把瀛國公趙?、趙與
等在京的趙氏宗室流放到北方草原,只有趙與芮因為年老免于前往。趙?、趙與
等人兩年前才得到允許回大都。有這些切身經歷的教訓,他們在大都估計都格外謹慎,生怕有什么閑言碎語就會招來殺身之禍。聽說,一些朝廷官員也對留在江南的趙氏宗室不放心,至元二十一年有人建議把趙宋宗室和出仕宋朝的高官遷徙到內地,皇帝沒有聽從。
這時候朝廷中出身江南的官員寥寥可數,至元十三年南宋滅亡之初,曾有幾十名官員組成使團北上大都,也有一批官員隨趙宋皇室來朝,只有幾個人留在了大都為官,其他大多或者病亡,或者回家了,甚至還有人絕食而死。當年有99名南宋太學、武學、宗學的士子被押送到大都,很多人在路上病死,只有18人經過考核以后被委任為南方各州郡的儒學教授,其中包括兩名趙氏宗室子弟趙希榛、趙孟镠(34)。
忽必烈在朝中任用了幾名宋朝的進士官員,如浙江衢州人留夢炎、明州(今寧波)人謝昌元。留夢炎是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的狀元,曾任南宋左丞相,至元十四年(1277)降元后官至禮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時任吏部尚書。謝昌元也是淳祐四年進士,曾任將作少監。元軍攻打明州時他與宋宗室、沿海制置使趙孟傳一起投降,至元十四年到大都,先后擔任殿中給事、禮部尚書,預議中書省事,忽必烈稱他為“南儒”“謝秀才”。至元十三年,忽必烈還把投降的南宋駙馬楊鎮(字子仁,號中齋)任命為吏部尚書兼臨安府安撫使,派他到杭州安撫人心。之后他在朝中擔任了一段時間中書省參知政事、中書左丞,后去擔任江西行省左丞。
可以說,朝中江南來的官員寥寥可數,遠遠比不上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官員的數量。此時的忽必烈之所以想要任用一批南士為官,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朝中頗有勢力的北方漢人儒臣不滿。
第一,忽必烈對北方漢人儒臣有戒心,想讓色目人、南士與他們互相制衡,從而強化蒙古貴族的統治。
從太祖成吉思汗開始,蒙元歷代大汗習慣從自己家族的家臣和近身侍衛“怯薛”中選拔將領和官員,這也成為他的后代遵循的準則??墒请S著統治范圍的擴大,尤其是四五十年前從北方草原向南部金國統治的農業地區推進時,出于對金作戰和統治占領區的需要,大汗們開始利用北方的漢族武將和文人儒臣治理華北、中原地區。他們在北方任命十多名歸順的地方武裝頭目為“漢軍萬戶”分統諸路,這些人向蒙古統治者履行繳納貢賦、把子女送到大汗處作為人質、按時入覲、奉命隨蒙古軍出征、接受蒙古“達魯花赤”監督等條件,就可以自治所轄區域的軍政錢谷事宜,并世襲其職,故稱“世侯”。如史天澤家族、董文炳家族、張柔家族等都是漢軍世侯。史天澤、董文炳曾在中央位居中書省右相、左相的高位。
忽必烈在當藩王時就積極接納北方漢人儒士(35),任用河北邢州(今邢臺)的劉秉忠(1216-1274)、山西懷仁的趙璧(1220-1276)、河北邢臺的張文謙(1216—1283)、山東東明的王鶚(1190—1273)、山西交城的張德輝(1195—1274)等為幕僚,經常與他們商議政事。忽必烈稱他們為“秀才”,常常與他們討論到深夜。憲宗蒙哥即位后,任命弟弟忽必烈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駐帳于金蓮川草原(今內蒙古正藍旗東北),忽必烈又結識了北方世侯推薦的幕僚楊果、郝經、楊奐、宋子貞、商挺、李旭用、徐世隆等漢人。
中統元年(1260)忽必烈即位后,聽從劉秉忠的建議設立中書省和宣撫司,上述“潛邸舊臣”都得到任用,預議朝政,如趙璧擔任統領漢地政務的中樞“燕京行中書省”平章政事,劉秉忠參與領導中書省政事,姚樞先后任大司農、中書左丞、翰林學士承旨,楊果先后任北京宣撫使、參知政事??梢哉f,此時忽必烈在蒙古親貴之外,對北方漢人將領、儒臣文官頗為信任,北方儒臣在行政系統中擁有很大實權。當然,北方漢人之間并非鐵板一塊,如平章政事王文統就和許衡、姚樞、竇默在治國安邦的政策、學術上的觀點有別,把后三者排擠到較為不重要的官職國子祭酒、大司農、翰林侍講學士等職位上。
但是中統三年(1262)的李檀叛亂事件讓忽必烈對漢人官僚有了猜疑。當時忽必烈正在北方與在漠北自立為大汗的弟弟阿里不哥相持不下,據守山東的漢軍萬戶李檀乘機暗中聯絡南宋和其他北方萬戶發動武裝叛亂,得到太原路總管李毅奴哥、達魯花赤(蒙古語“daruqachi”的音譯,意為鎮守者)戴曲薛以及邳州萬戶張邦直的響應。幾個月后李檀失敗被殺,可后續影響深遠。李檀和漢人文武官員有許多交往,他的親家就是時任中書平章王文統。忽必烈誅殺了王文統之后,對推薦過王文統的劉秉忠、張易、商挺、趙良弼以及漢化很深的色目人廉希憲等人都產生了懷疑,在外地的商挺、趙良弼更是被緊急召回大都接受盤查。
此后幾年忽必烈處心積慮限制、剝奪漢人世侯和儒臣的權力,一方面在北方漢地實施兵民分治的政策,削奪絕大多數漢人萬戶的兵權,消除世侯割據的隱患;另一方面在中央和地方加緊培養和提拔蒙古、色目近臣辦理政務,疏遠漢人儒臣。此后皇帝對中書省宰執人員的任命上逐漸形成慣例:右丞相一員必由蒙古人擔任;左丞相一員由蒙古或色目人擔任;其他平章政事、右丞、左丞、參知政事各兩員,則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參用。其他機關大多也以蒙古人為長官,參用漢人、色目人,實際上是讓色目人、漢人互相制衡,從而保證蒙古貴族的主導權。在地方,以前朝廷派駐各地的最高長官達魯花赤除了蒙古人,也有漢人。為了防范和監督漢人、南人,忽必烈多次下詔強調監守郡縣的達魯花赤只能由蒙古人擔任,漢人可以擔任總管,回回人可以擔任同知,禁止讓漢人、南人擔任達魯花赤一職。
第二,忽必烈覺得蒙古官員、北方漢人儒臣無法處理財政危機問題,想用色目人、南士解決這個難題。
朝廷的財政支出主要是軍費、宮廷花銷、賞賜宗王和近臣、官僚薪酬等幾個方面,許多花費都有很強的隨意性,比如因為每一任大汗都必須得到諸王、駙馬、功臣集會擁戴才能即位,所以大汗經常大量賞賜親貴、臣僚。另外,皇帝、太子、太后大多信教,愛給寺廟道觀賞賜大量錢財,這些都導致財政上經常左支右絀,只好不斷增加紙鈔發行量,這又導致通貨膨脹日益嚴重,物價高漲,財政收支緊張。十多年來忽必烈一直希望能找到能干的大臣改善財政狀況,可是之前兩次嘗試都草草落幕,讓他心有不甘。
忽必烈理財最早依靠的是出生在費納喀忒(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的色目人阿合馬。他本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隸,忽必烈覺得他聰敏善言,擅長理財,中統三年(1262)任命他兼管中書左右部、兼任諸路都轉運使,專門主管財政賦稅方面的事。至元七年(1270)忽必烈下旨設立尚書省,阿合馬擔任平章尚書省事,主持所有財政相關政務,果然讓財政狀況大有改觀。至元九年(1272)忽必烈干脆把尚書省合并于中書省,阿合馬擔任中書平章政事,權力進一步擴大。兩年后忽必烈把中書右丞相安童派到西北邊境輔佐皇子守邊,阿合馬獨攬大權,成了最得寵的權臣。此時唯有皇太子真金敢于抗衡阿合馬,一些蒙古貴族和北方漢人儒臣也依靠真金對抗阿合馬。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忽必烈和皇太子真金出巡上都時,阿合馬留守大都。益都千戶王著和一個姓高的和尚帶領八十多人偽裝成回京師參加佛事的皇太子及其部屬,在東宮門前假傳皇太子旨意召見中書省官員,當場擊殺了阿合馬和中書左丞郝禎。民間對阿合馬都十分怨恨,他死了以后大都、燕京舊城的官員、市民都感到高興,人們飲酒慶祝,三天內就把店鋪的酒都買光了。忽必烈剛聽說阿合馬被殺大為震怒,當天就起駕趕回大都,命軍隊奔馳到大都把王著、高和尚和留守大都的中書省平章政事兼樞密副使張易都處死了。在后續的追查中,阿合馬貪贓枉法的行為被揭發出來。忽必烈聽說阿合馬在民間名聲極差,便利用這個死人的價值安撫民心,下令掘開阿合馬的棺木,在通玄門外斬戮尸體,聽任狗吃他的肉。阿合馬的子侄也都被誅殺,家屬和財產被沒收。阿合馬死后,親近北方儒士的蒙古貴族和禮霍孫出任右丞相,又大量起用北方漢儒,可是他們無法解決財政問題,讓忽必烈更加厭惡北方儒臣,覺得他們對實際問題無能為力,只會以各種大道理勸諫皇帝。在一批跟隨自己打天下的北方元老儒臣劉秉忠、史天澤、趙璧等去世后,忽必烈沒有再提拔北方儒臣參與大政,御史臺中16名漢人儒臣的名額也全部空缺,其他儒臣只能在不太重要的朝廷部門如翰林院、國子監任官,在潤色典章、修撰國史、諫議、儒學教育方面發揮作用。
兩年之后,忽必烈就開始第二輪理財嘗試。至元二十一年(1284)十一月他罷免了和禮霍孫,重新起用安童為中書右丞相,以總制院使桑哥推薦的財政官員、河北大名人盧世榮為中書右丞,以盧世榮推薦的史樞為中書左丞,讓他們上任“整治鈔法”,就是解決濫發紙幣導致的通貨膨脹和財政危機問題。
可是盧世榮推出的增加金屬貨幣和綾券流通量、強化鐵器專賣、壟斷對外貿易等措施沒有立即見效,一些措施反倒引起非議,比如他增加賦稅后要求各路官員自行承包解決稅款,讓在各地為官的蒙古、色目權貴和漢人官僚極為不滿,民間也因為物價上漲怨聲載道。僅僅半年后,監察御史陳天祥就上章彈劾盧世榮以前的貪污劣跡,指責他的財政政策沒有效果。忽必烈也對盧世榮不滿,命安童召集諸司官員、老臣、儒士與盧世榮對質,查出盧世榮犯的一些小錯??墒呛霰亓液捅娙藚s以此為由頭強加了許多大罪名給盧世榮,幾個月后就把他處死了。
阿合馬、盧世榮僅僅是財政危機和權力博弈的替罪羊,他們推行的一系列政策要么損害蒙古、漢人官僚的利益,要么影響民生和穩定,很容易被政敵抓到把柄、加以攻擊,下場也都很悲慘。而且,盧世榮是河北人,也算是漢人一員,此事讓忽必烈對北方的漢人儒臣和理財專家都感到失望,甚至對宰相安童說“朕左右復無漢人,可否皆自朕決。汝當盡心善治百姓,無使重困致亂,以為朕羞”(36)。
第三,皇太子真金之事讓忽必烈對北方儒臣有了看法。
至元二十二年(1285)春,一名江南行臺御史上疏建議年事已高的忽必烈禪位于皇太子,并請南必皇后勿再干政。真金得知此事后甚為恐懼,讓御史臺把這道奏章截留,沒有上報給皇帝。阿合馬余黨答即古阿散聽到風聲后,以追查虧欠錢糧的名義請忽必烈下令收繳內外百司的檔案,想從御史臺檔案中查找這份奏章。出自河北保定的儒臣尚文當時擔任御史臺都事,他深知關系重大,秘密藏起了這份奏章。答即古阿散上報此事,忽必烈大怒,命令大宗正薛尺玕前去索取該奏章。
尚文從阿合馬案件的檔案中找出答即古阿散的數十條罪狀,急忙去見御史大夫玉昔帖木爾,說這是壞人陷害太子、大臣的奸謀,應該先發制人,先去向皇帝指控答即古阿散的罪狀,揭露他的險惡用心,于是玉昔帖木爾和右丞相安童一起去見皇帝呈報情況。忽必烈對讓自己禪位的奏章果然十分震怒,可是冷靜下來覺得自己確實已經年老,沒必要對一向信任的太子大動肝火,反倒對答即古阿散的用心有了懷疑,不久之后以“奸贓”的罪名處死了他。這事讓忽必烈對太子以及他親近的北方儒臣心有芥蒂。皇太子憂懼之下生了一場大病,當年底就病逝了,終年四十三歲。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至元二十三年(1286)忽必烈對任用南士之事格外上心。他覺得起用南士可以與色目人、漢人官僚彼此制衡,而且南士熟悉漢地情況,或能提出有針對性的理財、治理政策。敏感的程鉅夫體察到忽必烈的用心,抓緊時間上書促成了去南方尋訪人才之事。
就這樣,趙孟頫被舉薦來到了京城,見到了皇帝,從此人生的路徑有了巨大的變化。
(1)本書在帝王年號紀年后面標注了對應的公元紀年年份,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兩者僅僅大致對應,因為通常帝王年號紀年的十二月對應的往往是公元紀年的下一年一月。書中的月、日如果沒有特別說明,皆指當時通行的月、日而非公元紀年的月、日。
(2)忽必烈欣賞那些相貌突出之人,可是他大概只能聽懂簡單的漢語,不會書寫漢字。他可能對趙孟頫的儀表的確比較欣賞,但是未必用了“神仙中人”這樣的字眼稱贊他,最多是贊美一句“一表人才”“好漂亮的秀才”這樣的話而已。唐代筆記小說之后常用“神仙中人”形容人的外貌風度,黃庭堅在《題東坡字后》《題子瞻墨竹》中用此句形容蘇東坡。最早用“神仙中人”形容趙孟頫的是鮮于樞(字伯幾,一作伯機)在寫給田衍的信中,見趙孟頫所撰《田氏賢母之碑》。蘇東坡是南宋以后中國文化史中的偶像級人物,趙孟頫能和蘇東坡一樣,被人稱為“神仙中人”,當然得意。趙孟頫死后,其家人請楊載撰寫的《大元故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則挪用于元世祖見到趙孟頫后的觀感,明初宋濂等撰寫《元史》中“趙孟頫傳”時沿用了楊載的寫法。
(3)(元)虞集.賀丞相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中統鈔在中統元年(1260)首次發行73352錠,之后多年緩慢增長,至元十一年(1274)為24萬錠,但是至元十三年暴增為接近142萬錠。
(5)(元)余闕.楊君顯民詩集序//張元濟.四部叢刊續編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
(6)蒙思明.元代社會階級制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46.
(7)至元二十七年(1290)統計當時全國有1319萬戶,58 834 711人,其中不包括云南行省和一些邊遠地區的人口,沒有統計軍戶、僧道以及諸王封地中的“投下”人口數量,因此實際人口數量應該比統計數據稍多一些。其中江浙行省的人口數量達2873萬,幾乎占全國一半人口。史衛民.元代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22-23.
(8)當時官員估計吏員出仕者約占官僚總數的85%,宿衛近臣出仕者占10%,儒者出仕占5%。(元)姚燧.送李茂卿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元朝先后設立了遼陽、河南江北、陜西、四川、甘肅、云南、江浙、江西、湖廣、嶺北等10個行省,中書省則直轄今山西、河北、山東及內蒙古大部,稱之為“腹里”。其中江浙、江西、湖廣三個行省的稅糧合計占全國一半,江浙行省的稅糧占全國的三分之一,是全國人口最密集、出產最多、經濟最富庶的地區。
(10)(元)楊翮.送崇仁縣尹陳子英之任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在宋代科舉制度引導、官學和私學發達、雕版印刷技術普及、圖書市場發達等的合力之下,南宋中期參加科舉或準備應舉的讀書人近百萬,受科舉影響受教育的人數當數倍于此,教育已經相當普及。何忠禮.科舉制度與宋代文化歷史研究,1990(5):119-135.
(12)(元)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明)臧懋循.元曲選.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66:579.
(13)(宋)謝枋得.送方伯載圭三山序//四部叢刊(影印明刻本).
(14)(宋)謝枋得.上丞相留忠齋書//四部叢刊(影印明刻本).
(15)(元)王惲,楊亮,鐘彥飛.王惲全集匯校:卷第九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13:3734-3735.
(16)方勇.元初月泉吟社詩集版本考略:兼駁四庫提要“節錄之本”說.古籍整理研究與中國古典文獻學學科建設國際學術研討會,2009.
(17)(宋)謝枋得.上程雪樓御史書//四部叢刊(影印明刻本).
(18)(清)王梓材,(清)馮云濠,沈芝盈,梁運華.宋元學案補:卷五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2:3244-3245.
(19)(元)吳澄.別趙子昂序并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這是蒙古大汗的傳統,成吉思汗當年選擇護衛時的要求就是“有技能、身材好者”。忽必烈選人重視身材相貌。(明)宋濂,等.元史:卷一百七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6:4015.
(21)程鉅夫為燕公楠撰寫的《資德大夫湖廣等處行中書省右丞燕公神道碑銘》提及燕氏以“疏遠”為由辭任中樞高官,程自己也以這個理由多次謝絕擔任中書省官員。出處同注2。
(22)此時的漕運路線如果從揚州出發,沿著淮南運河到高郵、淮安,從準水轉入黃河(當時黃河在淮水下游流入東海),逆流上行,可直達中欒旱站(今河南省封丘縣黃河北岸)。到這里水路終止,沿著陸路向北行到淇門鎮(今河南淇縣南)的御河(今衛河),沿著水路向東北到達直沽(今天津市),再沿著河漕渠到達通州(在北京東郊)。因為這條路周折費時,至元十九年(1282)在濟寧(治所任城)筑修堽城壩和金口壩引汶河、泗河之水匯于濟寧,向南北分流,新開了一條二百多里的運河“濟州河”,從濟寧南的魯橋與泗河相接,向北經濟寧、南旺、開河、袁口至須城(東平縣)安民山(今屬梁山縣)之南,這里是古濟水與汶水匯合之處,向北即壽張縣與東平縣交界線上的大清河,到東阿縣后大清河折向東北從利津入海。之后幾年江浙漕船都是從濟寧沿著濟州河、大清河北上,從利津在海運抵達直沽??蓭啄旰罄蚝?诎l生淤沙壅阻,漕船難以通行,只好在東阿魚山轉為陸運至臨清,再裝船由御河達直沽。東阿至臨清二百里泥路在夏秋漕運時十分難走,至元二十年一度停止漕糧陸運,只用海運。至元二十六年(1289)和至元二十八年皇帝讓人開鑿了會通河、通惠河,才貫通了南起杭州、北至大都的大運河,從那以后江南的人可以乘船抵達大都。
(23)黨寶海.蒙元驛站交通研究.北京:昆侖出版社,2006:279-313.
(24)袁冀.元史研究論集.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4:243.
(25)元代大都南城墻在今北京東西長安街稍南,東西城墻即今北京東二環、西二環(明清的內城東西墻),北城墻在今北四環路土城遺址。
(26)(元)趙孟頫,錢偉強.趙孟頫集:卷第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206.
(27)元人傳說大都“城系劉太保定制,凡十一門,作那吒(哪吒)神三頭六臂兩足”。(元)長谷真逸.農田余話:卷上(說郛本).另外《輦下曲》所言“大都周遭十一門,草苫土筑那吒城。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元)張昱.可閑老人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今北京鼓樓位置。
(29)盡管對威尼斯商人馬可·波羅是否真的來到元朝并得到忽必烈的任用有爭議,但是他的游記無疑記錄了歐洲商人在上都、大都的見聞,有許多細節補充了中國史書的不足。(意)馬可·波羅,魯思梯謙.馬可·波羅游記.陳開俊,戴樹英,劉貞瓊,譯.福州: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97.
(30)(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之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59:256-257.
(31)太子府在元成宗時改名“隆福宮”,作為太后居所,元武宗時以隆福宮為皇太子居所,在隆福宮之北新修了興圣宮作為太后居所。
(32)《元史》沒有明確記載平原郡公趙與芮的逝世年月,但是記載至元二十四年二月“以趙與芮子孟桂襲平原郡公”可以推測他應該是在此時逝世,兒子才得以襲爵。
(33)陶淵旻.《宋故萬一直閣李君壙志》考.東南文化,2013(5):97-100.
(34)(南宋)周密,吳企明. 癸辛雜識.北京:中華書局,1988:173-174.
(35)之前窩闊臺大汗也曾信重自己收養的弘州(今河北陽原縣)漢人楊惟中,他和洛陽儒士姚樞(1203—1280)在1235年蒙古南征時就在棗陽、襄陽等地尋訪儒、道、釋、醫、卜士各方面的人才,搜羅各種圖書典籍尤其是二程、朱熹的道學著作送往燕京,還把趙復、河北肥鄉人竇默(1196—1280)等儒士帶到燕京,于1241年創辦了官辦的太極書院,請趙復、王粹等為師教授學生,還印刷各種經書,從此程朱理學得以在蒙古帝國統治的北方傳播開來。許衡、姚樞、郝經、劉因等北方學者得以接觸程朱之學。
(36)(明)宋濂,等.元史: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76: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