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幽閉恐懼
- 開門,舊日爬蟲腦向您收取稅金
- 鐘山怪人
- 2776字
- 2023-06-17 22:02:07
白日西沉,亞修把營業了一天的皮革店門鎖上,走入日暮中。
白石灣的房子都建得很低,石磚保留了小鎮原汁原味的鄉土氣息。
最近,白石灣的公民只要是無所事事,他們都會像指南針一般,指向火車站的方位。
在那個方向上,只消一抬頭,就能看見倒吊人正在腐爛中的身軀。好像他從上古之初就已經在那里了,好像他是一個永恒的星系。
亞修從對倒吊人議論紛紛的人群中穿過去,來到斯蘭卡集市的三區。
安腦醫院在這個點兒沒什么病人。亞修不用排隊就拿到了號。
“上次給我縫針的那位醫生技術不錯,這次我能選他給我拆線嗎?”
亞修跟問診臺的女士商量。后者好心地為亞修撥了內部電話,電流一接通,她就對那頭的人報喜道:
“雷科德醫生,您多了一個忠實的病患。”
……話是好話,怎么聽上去在咒我生病似的。亞修好笑地聳了聳肩。
“……滋滋……我今天的預約排滿了……滋……對,我只剩一位病人,但他的治療起碼要兩個小時……滋滋……給那位小伙子找個別的醫生吧。”
掛了電話,問診臺女士一臉歉意地說:
“非常遺憾,雷科德醫生正在給一位患者進行心理治療,抽不開身。”
“他不是外科醫生嗎?怎么還去心理健康科了?”亞修雙手交疊抱在胸前,對雷科德醫生的跨界顯得憂心忡忡。
病人聽到是心理醫生給他做外科手術更驚悚些,還是聽到外科醫生給他做心理咨詢更驚悚些?
問診臺女士為亞修解答:
“我們畢竟是教會資助起的醫院,每個醫生都具備極高的神學素質。先生,如果您需要禱告的話,找我們的醫生也可以為您指點迷津。”
亞修干笑了一聲。不過想想這種搭配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即使到了金錢能取代信仰的二十一世紀,還是會有很多人在精神絕望的時刻投向宗教的懷抱。
無法,他只得對女士說:“那就為我換一個醫生吧。實在沒有的話就給我一把剪刀和幾根棉棒也行。”
女士笑道:“那也太對不起您的掛號費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這點兒小傷口我也可以為您拆線。
“別看我只是在這里坐班,小時候我可是給家里的牛接生過,十五歲時我是遠近聞名的獸醫。要不是灰域把我家鄉的農場吞噬了……”
噔噔噔!
笨重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息突然從醫院深處傳來。
亞修尋聲望向長廊。
長廊的盡頭,是慘白的光線,和建筑拐彎處的直角。
忽地,拐彎處的直角角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揉了一下,從不由分說的直角,扭曲成曖昧的銳角。
亞修又眨了一下眼,才意識到那慘白的光線并不完全是電燈。
拐角處,還有一個慘白的人,在角落處下蹲、匍匐。
那人突然站起身子,向亞修跑來,越來越近,幾乎是在狂奔。狂奔的過程中還撞倒了一堆器械。
沒等亞修想清楚這是醫療事故還是醫鬧,從長廊的盡頭,滿臉慌亂的雷科德醫生緊隨而出。
??
亞修下意識地用手臂護住身前,擺出了一個防御姿勢。
然而那慘白的身影看都沒看亞修一眼,亞修只是恰好站在了他與目標之間的路徑上。
那身影一把將亞修推開,奔向醫院的大門,奔向院外的天空。
雷科德醫生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問診臺女士似乎是見多了醫院的大場面,對這種小插曲倒也見怪不怪。
她問雷科德:“醫生,這位病人……是跟您預約了心理治療的那位?”
雷科德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懊惱地說道:
“就是他!
“病患資料上說,他因為長期在灰域里旅行,偶爾會出現精神紊亂。我就按照超凡后遺癥的理論給他安排了治療方案。
“但是,我們醫院沒有過灰域病人的治療經驗,我沒想到……
“我沒想到灰域損傷帶來的創傷應激反應還包括——”
“幽閉恐懼!”
亞修聞言,跟著剛才的身影走出醫院。
那位病患正蹲在磚墻的一角,肌肉因恐慌而生理性抽動,胸腔內,心臟跳得比震動的肌肉更快一些。
看到對方的面部輪廓后,亞修低聲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蒙托夫。”
然而蒙托夫像是沒有聽見似的,他的全身感官都處于驚慌之中,全身的反射只剩下震顫。
“他聽不見你說話的。耳朵聽見了,心里卻不接受。”
雷科德醫生的聲音適時出現,他瞥了亞修一眼,“認識?”他問道。
亞修點頭確認了這個說法,“幾面之緣。”
雷科德在蒙托夫身前蹲下,請亞修幫他把病患扶好,而后用一個醫生能有的全部耐心對對方說:
“深呼吸。呼吸。然后把這個吃下去。你會感覺好很多。”他的手中攤著幾枚安定藥片。
蒙托夫再一次地沒有反應,他的呼吸夸張得像個溺水的人,肌肉抽搐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溶解了。
亞修看著不停安慰患者的雷科德醫生,想了想,攬過蒙托夫的肩頭,下巴擱在他的脖子旁。
幾乎是要直接把聲音近距離地從耳朵送進對方的大腦:
“深呼吸,蒙托夫。呼吸。”
語言古老的力量登時生效。
蒙托夫張開嘴,紅色的舌頭一半裸露在外,空氣從上下牙齒間吸入肺部。
紅細胞貪婪地與氧氣結合。
在舊腦的調節下,蒙托夫錯亂的呼吸循環系統終于恢復了其穩態。
雷科德驚訝地看了亞修一眼。
“我可以給你博尼亞大學醫科的推薦信,拿到文憑后直接來我們醫院上班。精神科,朝九晚五。”
亞修謙虛地將功勞歸于雷科德:“我只是鸚鵡學舌罷了。可能因為我們是舊相識,他更能聽進去我的話。”
或者說,“循循善誘”的話。亞修在內心補充道。
確認蒙托夫沒有問題后,亞修把對方留給了專業醫生,自己找了個新手醫師把手掌心的縫線拆了。
傷口愈合得很好,只是難免留下了一道疤。但亞修并不在意這個。
當他從醫院走出的時候,發現蒙托夫靠在醫院的外墻上。頭一直仰著,好像蒼穹中藏著什么寶藏值得他這樣凝視似的。
看見亞修后,蒙托夫的神情從恍惚變得驚喜。
“噢,西科萊特先生,我一直在等您。”
“叫我亞修就好。”亞修說道。
蒙托夫靦腆地笑了笑,對亞修說:
“真不好意思,被您看到那副模樣。坦白講,我嚇壞了。醫院的心理咨詢室太小,每個角落都……”
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讓我想起列車。”
列車員已經脫下了紅色制服,今天他穿的是休閑外套和帆布鞋。但那灰霧,以及灰霧中紅色的自己,早已像病菌一樣覆蓋住他全身。
哪怕解剖他的腦,也只能看到紅與灰的交疊。
“別在意。你可是在公休的病人。而病痛是沒有假期的。”亞修勸慰般拍了拍蒙托夫的肩膀,這一次后者沒有顫抖。
蒙托夫只是笑了笑,他又一次仰起頭。
這姿勢讓亞修覺得他的頸椎角度天生就是向上方傾斜,即使在睡夢中,他的器官也會指向天空。
蒙托夫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您有沒有想過,有一天灰域會把人類困在籠子大小的方寸之間?”
說著,他用腳尖在地上勾了個圈。圓圈的中間是他自己。
畫完后,他左右看了看,自言自語般說道:“太擠了,是不是?人怎么能生活在方寸之間呢……”
亞修愣了一下,大腦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象蒙托夫的話。
當霧氣把世界切割成一塊一塊的拼圖……
“我猜那一天到來的話,人類只能給腳下的每一步都鋪上鐵軌。”
蒙托夫意外地看了亞修一眼,道:“您對人類可真有自信。”
亞修搖搖頭,道:“人類的本質就是無論再怎么害怕,仍然渴望遠方的。”
說著,他沿著蒙托夫畫下的圓形軌跡繞了一圈,像完成了一次從起點到終點的旅程一樣。
“從地圓說確立的那一天起,這一點就毋庸置疑了。”
“地圓說……”蒙托夫的眼睛中難得地露出向往,隨后一閃而過。他用一種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喃喃道:
“第四紀,還會有麥哲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