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駛入終點站,月臺的燈光透過斑駁的車窗灑進來,在眾人的行李上投下晃動的光影。明奕將疊得方方正正的軍裝放進背包,拉鏈咬合時發出細碎的“咔嗒”聲,像某種鄭重的儀式。
“都別磨磨蹭蹭的!”老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過道傳來,這位服役二十年的老班長抱著個印滿補丁的帆布包,包帶系著的紅綢在穿堂風中飄擺。他用布滿老繭的手挨個拍打眾人肩膀,“下車前最后一次點名——趙鵬!”
“到!”趙鵬“騰”地起身,撞得頭頂行李架上的水壺晃悠,金屬碰撞聲驚醒了鄰座打盹的大爺。他抬手敬禮,軍帽檐下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在洗得發白的衣領上暈開深色痕跡。
“李想!”
“有!”李想抓著扳手從下鋪鉆出來,褲腿還沾著上午幫列車員修座椅時蹭的機油。他舉起扳手晃了晃,“以后修車遇到難題,盡管來電話!”
“王磊!”
“在!”王磊的聲音從車廂連接處傳來,他正踮腳取下掛在行李架角落的迷彩背包,包上別著的紀念章叮當作響,“等我在健身房站穩腳跟,給兄弟們都辦終身VIP!”
老王的目光最后落在明奕身上,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突然變得沙啞:“明奕……”他伸手拍了拍明奕的肩膀,力度比往常輕了許多,“要是消防隊那邊……”話沒說完,又重重地搖了搖頭,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拿著,你最愛吃的軍糧壓縮餅干,路上餓了墊墊。”
車窗外,送站的人群開始聚集,揮舞的手臂像起伏的海浪。趙鵬突然扯開軍裝口袋,摸出枚銹跡斑斑的徽章,別在明奕胸前:“這是我新兵連得的,送給你了!以后要是當了消防英雄,可別忘了我這個老戰友!”
李想則掏出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維修技巧和電話號碼:“有需要隨時聯系,我的修車鋪永遠給你留個工位。”他又摘下脖子上掛著的彈殼項鏈,塞進明奕手里,“這個也給你,保平安。”
王磊紅著眼圈,從背包里翻出張皺巴巴的合照——那是他們在野外拉練時拍的,四個人渾身泥漿卻笑得燦爛。“說好了,明年建軍節,不管天涯海角,咱們都得回老部隊!”他用力拍了拍明奕的后背,“到時候你要是成了消防員,可得給我們表演高空救援!”
列車員的催促聲響起,車門緩緩打開。明奕提著行李邁出車廂的瞬間,身后突然傳來整齊的喊聲:“明奕!一路順風!”他轉身,看見三個戰友站在車廂門口,軍禮敬得筆直,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與鐵軌平行著延伸向遠方。
站臺廣播開始播報下一趟列車信息,明奕摸了摸胸前的徽章,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遠處,趙鵬在車窗上畫了個笑臉,李想舉起扳手晃成反光的銀點,王磊則高舉著那張合照,像舉著面永不褪色的旗幟。火車鳴笛聲再次響起,明奕朝著站臺揮手,直到戰友們的身影縮成小點,與天邊的晚霞融為一體。
出租車碾過減速帶時輕輕顛了一下,明奕懷里的行李箱跟著震了震。車窗外的霓虹燈光在玻璃上拖出斑斕的光痕,像極了火車離站時,戰友們揮動的手臂在暮色里劃出的殘影。他摸出手機,鎖屏界面還停留在和趙鵬的聊天框——“到了報平安”后面跟著三個擁抱的表情,消息發送時間顯示在半小時前。
“小伙子,看你背著迷彩包,剛退伍?”司機師傅的聲音從后視鏡里傳來,帶著這座城市特有的方言腔調。車載電臺正播放著懷舊老歌,前奏剛響起,明奕就想起李想總在訓練間隙哼這首歌,用扳手敲著搪瓷缸當伴奏。
“嗯。”他簡短地應了聲,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行李箱拉鏈上的軍徽掛飾。那是退伍時王磊硬塞給他的,說“帶著這個,走到哪都不會丟了軍人的魂”。此刻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卻讓他莫名心安。
司機師傅瞥了眼后視鏡,調低了電臺音量:“我兒子也當過兵,去年回來的。剛到家那陣啊,連拖鞋都要擺成一條線。”他笑著搖搖頭,儀表盤的藍光映得眼角的皺紋忽明忽暗,“別急,過段時間就適應了。”
明奕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梧桐樹,樹冠在路燈下投下破碎的影子,像極了火車隧道里晃動的光斑。那時李想塞給他的彈殼還在口袋里,此刻觸到體溫變得溫熱。他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師傅,您覺得...回家后重新開始難嗎?”
“嗐!”司機師傅踩了腳油門,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難是難,但只要心里有方向就不怕。我兒子現在在駕校當教練,教那些學員倒車入庫時,比我當年訓他還嚴格。”他的笑聲混著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小伙子,你想做啥?”
母親發來的消息適時彈出:“到哪了?你爸在路口等你。”對話框里還躺著三張照片——餐桌上擺滿他愛吃的菜,客廳墻上貼滿他從小到大的獎狀,連他兒時睡的床鋪都重新換了干凈的床單。
“我...想試試消防隊。”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出租車拐進熟悉的街道,離家還有三個路口。記憶突然翻涌,臨別時老王塞給他的酸黃瓜鐵皮盒還在背包側袋,此刻隨著車身晃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像極了戰友們在站臺敲打車窗的節奏。
司機師傅把車停在巷口,后視鏡里他的眼神帶著長輩特有的關切:“消防好啊,都是救人的英雄。”他接過車費時,手指在明奕掌心輕輕點了點,“家里人要是不同意,就多磨磨。當年我兒子非要去當兵,磨了我三個月,現在想想,值!”
明奕推開車門,夏夜的風裹著熟悉的槐花香撲面而來。遠處路燈下,父親的身影已經開始張望,白發在風里飄得凌亂。他握緊口袋里的彈殼,深吸一口氣朝家的方向走去,行李箱輪子滾過青石板的聲響,漸漸與記憶里的軍號聲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