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從昏迷中醒過來,已經是夜里了。
雨還在下著,但是小了許多,敲打著屋檐,發出“啪啪”的聲音。
她用手撐地想爬起來,可是剛一用力,手臂立刻傳來一陣疼痛。同時肋骨也傳來一陣劇痛,疼得她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她緩了兩口氣,這才忍著疼,努力抬起上半身,一步一挨地朝床上爬去。等到把身體挪到床上,后背已經被虛汗濕透了。
閉上眼,眼前全是棍子砸下來的情景。
可是比起自己,她現在更擔心母親的狀況。在挨打之前,她聽見母親上前阻攔,然后是父親的怒吼,棍棒的聲音,以及南丫的驚呼。
唯獨沒有母親的聲音。
母親一聲都沒喊,是怕自己聽見了擔心嗎?還是……
南枝把牙咬得緊緊的,無聲地流淚。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
因為疼痛她一夜沒睡,此刻感覺頭暈目眩,混身的力氣像是都被抽走了一般,就連坐起來的勁兒都沒有了。她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著外面的聲音。
父親和大哥相繼起床,然后是鑰匙開鎖的聲音——他們把南丫從臥室里放出來,讓她去做早飯。
南枝松了口氣,知道妹妹應該沒事。
當然,沒挨打的原因也顯而易見——家里不能沒有人干活。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等著。終于,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飯,爹這才仿佛“記起了”小廂房里還有一個人。
于是吩咐南丫送點吃的進去,還威脅不準跟南枝說話,不準鬧出什么幺蛾子。南喬一聽,連忙說他跟著去看著。
看到南枝的樣子,南丫沒忍住,當即哭了出來。南喬也不由得眼角一陣抽搐。
昨晚,爹就像瘋了一樣,
他一開始也不敢攔著,生怕怒火燒到自己身上。可是看見爹真的往死里下手,南枝挨了幾棍子,直接昏死過去。他這才壯著膽子勸:
咱都收了彩禮,真打壞了,不好交代。
此言一出,爹的棍子這才沒有再落下去。
唉,你這又是何必呢?
南喬看著妹妹嘆了口氣。老老實實的聽話不好嗎。這下,自己吃苦頭不算,還連累了媽跟著一起遭罪。
媽怎么樣了?南枝急著問道。
南丫抹著眼淚告訴姐姐,媽傷到了腰,現在在床上躺著下不了地。不過其它的地方倒是不嚴重。
南枝這才點了點頭,囑咐妹妹弄點藥油,給媽媽按揉一下。
我昨晚上已經拿過去了。南喬低聲道。
南丫把碗放下,伸手過去小心地碰了碰姐姐額頭上的傷口。誰知,一碰之下,手上傳來的是一片滾燙。
南枝發高燒了。
也難怪,淋了大雨,又被打成這樣,就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
怎么辦?
南丫無助地看著大哥。南喬連忙說他去找藥。
南喬一走,南枝忽然忍著劇痛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讓她附耳過來——
不行不行,太危險了。
南丫聽了姐姐的話,嚇得連連搖頭。但是南枝主意已定,讓妹妹只管配合。
這邊,南奎還在氣頭上,聽說南枝病了,也不許人管她。就讓她躺在小廂房里“好好反省”。
南喬也只能把找到的消炎藥放在桌上,離開了。
南枝掙扎著起身,喝了粥,又吞了藥片。閉上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整個白天,雨時下時停,她聽著屋檐上的敲打聲,時而昏睡,時而短暫的清醒。她做了許多夢,在一個個夢境中來回穿梭著。
恍惚中,她回到了鎮中學的校園里。
模擬考試的排名榜就貼在一進校門的地方,一個月更新一次。她的名字總是出現在榜單的前幾位。老師們走過時都拍著她的肩膀,鼓勵她好好努力,一定要考個好大學,成為山村里飛出去的“金鳳凰”。
一轉眼,她又到了綠城。
在人力市場,她穿著臟兮兮的工服,剔著短發,跟一群男人搶一個日結工的崗位。在一片擁擠推搡和咒罵中,她沒能搶到。看著他們擠進招工的車里,她露出羨慕嫉妒的眼神。身邊頭發花白的大叔卻告訴她,小伙子,別在這里待久了,人會廢的。
再轉眼,她騎上了三輪摩托,走街串巷地送貨。烈日將她脖子后面的皮曬得爆裂。快遞制服上,是一層疊一層白花花的鹽漬。當然,與之對應的,還有工資條上不斷上漲的數字。
一晃,又來到云初發下項目獎金的那天。
云初拉著她去商場,兩人各買了一身漂亮衣服。然后她們去了大酒店吃海鮮自助餐。不想,她的“中原腸胃”受不了“生猛海鮮”,吃到一半就拉肚子了。但云初說沒事,多吃幾回就好了。
不,這不是夢境。
這是她真實的人生經歷。她吃過苦,受過罪,也體驗過“好日子”。她喜歡能夠用自己的力量掌控的人生。只要努力,生活就能一點點變得更好。
所以,她絕不認命。
母親說得對,她的路不在這兒,她一定要離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沒關系,她豁得出去。
她看了看窗外,天已經黑透了,雨也停了。院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看來屋里的人應該都睡了。
不知道是睡眠和藥物起了作用,還是意志力戰勝了病痛,身體好像沒有那么難受了,也有了一點力氣。
她爬起來,忍著痛下了地。晃晃蕩蕩走到了桌子旁。
桌上放著一碗水,是南丫留給她的。她的胳膊使不上勁,哆嗦著端起碗來,兩口喝干了水,然后把碗扔在了地上。
瓷器的碎裂聲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但她已經顧不上了。
借著月光,她用手扒拉著地上的碎瓷片,從里面挑了一片比較鋒利的,拿起來,對準了自己手腕。深吸一口氣,然后,咬牙,用力劃了下去……
她曾經在網上看過科普:
人的手腕上,靠近表皮的血管是靜脈血管,靜脈受傷也會流不少血,但是在危及生命之前就能自動止住。而動脈血管在更深的地方,不容易被劃斷。要不劃斷動脈,就不會危及生命。
這叫兵行險招。
她清楚爹的算盤——把她打成這樣,固然是有懲罰的成分。但主要目的是讓她跑不了。把她關在小屋里慢慢養傷,等傷好得差不多了,也就到辦喜事的時候了。
于是她索性豁出去,直接“自殺”,不信他們不把她送醫院。此刻,云初和寒生一定在鎮上,只要到了鎮上,她就能跑。
可是,她錯誤地估計了一點:
人在極度亢奮和緊張的狀態下,是無法準確控制力量的。再加上她胳膊受傷,更加控制不好力度,而且,那塊碎瓷片也過于鋒利了——
她甚至都沒感覺到疼,血,就一下子涌了出來。
皮膚的張力讓手腕瞬間裂開一個大口子,被切斷的皮膚翻了起來,露出里面的肌肉和筋膜組織,在黑暗中呈現出可怕的深紅色。
血很快流了一地。
她嚇壞了。連忙緊緊攥住傷口,試圖將傷口合攏。然而血又再次從指縫里冒出來。
腦袋頓時混亂一片,被死亡的恐懼占據。不知道是失血,還是驚慌的緣故,她開始感到胸悶,眩暈。
不行,不能這樣。
她連忙一把拉開了燈,然后滅掉,再拉開,又滅掉,如此往復三次。這是她跟妹妹約定的暗號。
然而,幾分鐘過去,院子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只好又重復了一遍暗號。
還是沒有動靜。
壞了,這丫頭大概是忍不住困,睡著了。
眩暈感越來越重,乏力和困倦也涌了上來,南枝感覺意識變得模糊起來。她咬緊了牙關,強迫自己集中起精神,又重復了一遍。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再次墜入夢境的時候,耳朵里傳來了一陣“稀里嘩啦”的嘈雜,夾雜著南丫驚天動地的哭喊。
這小丫頭,終于還是看到暗號了。
南枝緩緩閉上了眼,她覺得太累了。
寒生剛睡著,就被一通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了。他睜眼看清來電是表哥,不知為何,心忽然“咚咚”地跳起來。按下接通鍵,下一刻,表哥急切地聲音響起:
快來醫院,南枝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