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書者說(漫說文化叢書·續編)
- 陳平原 衛純
- 2814字
- 2023-06-19 18:40:55
賣書記
姜德明
買書是件雅事,古人向來愛寫藏書題跋,常常是在得書之后隨手而記,講起來多少有點得意。賣書似乎欠雅,確實不怎么好聽。先不說古人,黃裳兄跟我說過,他賣過幾次書,傳到一個“大人物”康生的耳朵里,那人就誣他為“書販子”,果然在“文革”開始后,有人便盯上了他的藏書,來了個徹底、干凈地席卷而去,還要以此來定罪名。賢如鄧拓同志,因為需用巨款為國家保存珍品而割愛過個人的藏畫,亦被誣為“倒賣字畫”。
我也賣過書,一共賣了三次。
頭一次可以說是半賣半送,完全出于自覺自愿,并無痛苦可言。那是天津解放后不久,我要到北京投奔革命了。風氣所關,當時我的思想很幼稚,衣著如西裝、大衣之類與我已無緣,我就要穿上解放區的粗布衣、布底鞋了。舊物扔給了家人。最累贅的是多年積存的那些舊書刊,五花八門,什么都有。為了表示同舊我告別,我把敵偽時期的出版物一股腦兒都看成漢奸文化當廢紙賣掉了。這里面有北京出版的《中國文學》,上海出版的《新影壇》《上海影壇》,還搭上抗戰勝利后上海出版的《青青電影》《電影雜志》《聯合畫報》(舒宗僑編),等等。有的覺得當廢紙賣可惜,如北京新民印書館印的一套“華北新進作家集”等,其中有袁犀(即李克異)的《貝殼》《面紗》《時間》《森林的寂寞》,山丁的《豐年》,梅娘的《魚》《蟹》,關永吉的《風網船》《牛》,雷研的《白馬的騎者》《良田》等。再加上徐 的《風蕭蕭》和曾孟樸的《魯男子》(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喜歡讀的一部小說),等等,湊成兩捆送給我的一位堂兄,讓他賣給專收舊書的,好多得幾個錢。這也是盡一點兄弟間的情誼,因為那時他孩子多,生活不富裕。我匆匆地走了,到底也不知道是否對他略有小補,也許根本賣不了幾個錢。
留下的很多是三十年代的文藝書刊和翻譯作品,還有木刻集,包括《蘇聯版畫集》《中國版畫集》《英國版畫集》《北方木刻》《法國版畫集》《抗戰八年木刻選集》,等等。臨行時,幾位同學和鄰居小友來送別,我又從書堆中撿出一些書,任朋友們隨便挑選自己喜愛的拿走,作個紀念。我感到一別之后,不知我將分配到天南海北,更不知何時才能再聚??墒秋L氣已變,記得幾位小友只挑去幾本蘇聯小說,如《虹》《日日夜夜》,和西德小說《面包》之類,別的都未動。
這就是我第一次賣書、送書的情況。
到了北京,學習緊張,享受供給制待遇,也無錢買書。后來,我已做好了去大西北的準備,可分配名單卻把我留在北京。幾年之后,社會風氣有變,人們又講究穿料子服了,我也隨風就俗,把丟在天津家中的西裝、大衣撿了回來。參加“五一”游行的時候,上面號召大家要穿得花哨些,我穿上西裝,打了領帶,手里還舉了一束鮮花,惹得同伴們著實贊美了一番。當然,也有個別開玩笑的,說我這身打扮像是工商聯的。
我把存在家中的藏書全部運到了北京。
生活安定了,辦公的地方距離東安市場近,我又開始逛舊書攤,甚至后悔當初在天津賣掉那批書。
第二次賣書是在1958年大煉鋼鐵的時候。
那時既講煉鋼,又講煉人。人們的神經非常緊張,很多地方都嚷嚷著要“插紅旗”“拔白旗”,而批判的對象恰恰是我平時所敬重的一些作家和學者。整風會上,也有人很嚴肅地指出我年紀輕,思想舊,受了三十年代文藝的影響。我一邊聽批評,一邊心里想:“可也是,人家不看三十年代文藝書的人,不是思想單純得多,日子過得挺快活嗎?我何苦呢!”有了這點怨氣和委屈,又趕上調整宿舍搬家(那時我同李希凡、藍翎、苗地諸兄都要離開城外的北蜂窩宿舍,搬到城內來),妻子一邊幫我收拾書,一邊嫌我的書累人。我靈機一動,也因早有此心,馬上給舊書店掛了個電話,讓他們來一趟。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里,老保姆羅大娘高興地搶著說:“書店來人了,您的書原來值這么多錢呀。瞧,留下一百元呢!”望著原來堆著書的空空的水泥地,我苦笑了一下,心里說:“老太太,您可知道我買來時花了多少錢嗎?”他拉走的哪里是書?那是我的夢,我的故事,我的感情,我的汗水和淚水……羅大娘還告訴我,那舊書整整裝了一平板三輪車。不過,當時搬家正需要用錢,妻子和孩子們還真的高興了一場。我心里也在嘀咕:就這樣可以把我的舊情調、舊思想一股腦兒賣掉了?我這行動是不是在拔自己的“白旗”!
這一次,我失去了解放前節衣縮食所收藏的大批新文學版本書。其中有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和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文學叢書”,包括有《四世同堂》在內的老舍先生的全集(記得當時只留下其中的兩本,一是老舍先生談創作經驗的《老牛破車》,一是錢鍾書先生的小說《圍城》?,F在這兩本書還留在我的身邊)。失去的還有幾十本《良友畫報》,整套的林語堂編的《論語》和《宇宙風》,還有陳學昭的《寸草心》、林庚的《北平情歌》等一批毛邊書,都是我幾十年后再也沒有碰上過的絕版書。
那時我并不相信今后的文學只是唱民歌了,但是我確也想到讀那么多舊書沒有什么好處。我頂不住四面襲來的壓力,為什么我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地輕松自如?有那么多舊知識,不是白白讓人當話柄或作為批判的口實嗎?趁早下決心甩掉身上的沉重包袱吧。
第三次賣書是在“文革”前夕的1965年。那時的風聲可緊了!《林家鋪子》《北國江南》《李慧娘》都成了“大毒草”,連“左聯”五烈士的作品也不能隨便提了。我的藏書中有不少已變成了毒草和違礙品,連妻子也為我擔心。那時人人自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愛上了文藝這一行,真是階級斗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這是自投羅網,專愛“毒草”!深夜守著枯燈,面對書櫥發呆,為了妻子和孩子的幸福,也為了自己的平安,我又生了賣書的念頭。這一次又讓舊書店拉走了一平板三輪車書,連《列寧全集》《斯大林全集》也一起拉走了。我想有兩套選集足夠了。第三次賣掉的書很多是前兩次舍不得賣的,幾乎每本書都能勾起我的一段回憶,那上面保存了我少年時代的幻想。我不忍心書店的人同我講價錢,請妻做主,躲在五樓小屋的窗口,望著被拉走的書,心如刀割,幾乎是灑淚相別。妻子推開了門,把錢放在桌上愴然相告:“比想象的要好一點,給的錢還算公道??墒?,這都是你最心愛的書呢……”我什么也沒有說。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懦弱的人。我在一股強風面前再一次屈服了。
不久,“文革”來了,我們全家都為第三次賣書而感到慶幸,因為拖到這時候連賣書也無門了。
風聲愈來愈緊,到處在抄家燒書,而我仍然有不少存書。這真是劣根難除啊,足以證明我這個人改造不徹底。若在第三次賣書時來個一掃而光該多干脆,不就徹底舒服了嗎!書啊書,幾十年來,你有形無形地給我添了多少麻煩,帶來多少痛苦,怎么就不能跟你一刀兩斷?我應該愛你呢,還是恨你!
大概人到了絕望的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這一次,我也不知道何以變得如此冷靜和勇敢。我準備迎受書所帶給我的任何災難,是燒是抄,悉聽尊便,一動也未動。相反地,靜夜無人時,我還抽出幾本心愛的舊書來隨便翻翻,心涼如水,似乎忘記了外面正是一個火光沖天的瘋狂世界。
然而,居然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我的殘書保留下來了。二十年來,我再也沒有賣過一本書。
今后,我還會賣書嗎?不知道。
198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