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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去的騎手
  • 紅柯
  • 3字
  • 2023-06-06 16:07:55

第一部

1

1934年正月,塬上的兒子娃娃跟著尕司[1]馬仲英打進新疆,將迪化城[2]團團圍住。這是他們第二次遠征新疆,三十六師兵強馬壯,銳不可當。尕司令騎著大灰馬,一馬當先,騎手們成扇形緊隨其后。

飛機場和電臺被三十六師占領(lǐng),迪化城指日可待。尕司令下令暫緩攻城,等候盛世才舉城投降。這時,偵察人員報告,蘇聯(lián)邊防軍應(yīng)盛世才邀請,從霍爾果斯攻入伊犁,抄了張培元師長的后路。張培元將軍在果子溝自殺。禍不單行,三十六師派往塔城的聯(lián)絡(luò)分隊在額敏河畔全軍覆沒,只跑回來一群河州戰(zhàn)馬,大家心里一緊:無法與蘇聯(lián)方面取得聯(lián)系,與伊犁陸軍第八師合擊盛世才的計劃頓成泡影。另一路蘇軍頓河騎兵師從塔城攻入新疆,直撲迪化,在頭屯河與三十六師相遇。幕僚們提議:明智的辦法是撤回哈密,以觀靜變。尕司令血紅的眼睛盯著望遠鏡。

“我馬仲英可以跟盛世才演《三國演義》,蘇聯(lián)人插手干什么?驢槽多個馬嘴,擺開陣勢讓他們退出國境。”

三十六師全線擺開,白馬旅緊跟尕司令身后,越過白雪覆蓋的頭屯河河灘,黑馬旅、青馬旅,成兩翼展開,大地微微顫動。頓河馬和頓河哥薩克越來越近,哥薩克騎兵師長是布瓊尼元帥的部下。騎兵師在莫斯科郊外與白軍作戰(zhàn),布瓊尼一刀將白軍師長劈于馬下,那是頓河哥薩克最輝煌的日子。騎兵師軍紀太差,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被調(diào)往中亞。這是他們第二次出國作戰(zhàn)。第一次他們進入波蘭兵臨華沙,這次斯大林叫他們幫盛世才打土匪。

進入中國好幾百公里不見老百姓,牧民們知道大鼻子來了,遠遠躲開。迪化城出現(xiàn)在望遠鏡里,城里安安靜靜,沒有硝煙和槍炮聲。這時,望遠鏡里出現(xiàn)身穿黑色軍裝的騎兵,領(lǐng)頭的軍官二十來歲,是個中將。哥薩克們叫起來。

“中國軍隊的司令官是個娃娃。”

娃娃司令縱馬疾馳,黃塵拔地而起,仿佛大地心中的怒氣。哥薩克兵潮水般涌過來。雙方隔八百米。參謀長吳應(yīng)祺請求向蘇聯(lián)提出嚴重抗議,吳應(yīng)祺畢業(yè)于蘇聯(lián)基輔軍校懂俄語。尕司令擺擺手:“現(xiàn)在是戰(zhàn)刀說話的時候,中共的朋友若不方便可以退出戰(zhàn)列。”中共的朋友手按刀柄,沒人怯陣。

太陽垂落下來,冰涼無比,戰(zhàn)刀開始在鞘中喘息。哥薩克騎兵師長告訴部下:“他們不是土匪,他們是正規(guī)騎兵。”師長帶馬出列,停在隊伍前邊二百米處,戰(zhàn)刀出鞘,豎在胸前,馬頭刀鋒與他的鼻尖成一條直線。第一師師長用俄語大聲喝道:“三十六師師長,三十六師師長。”

大灰馬馱著尕司令向哥薩克沖過去。他扯下白手套,手伸進堅硬的風里,誰也搞不清他把手伸進寒風是什么意思。他在風中抓住了一種比戰(zhàn)刀更堅硬更鋒利的東西,那是一把無形的刀。尕司令的手像活魚從波浪里跳出來。大漠空曠遼闊。

當古老的大海朝我們迸濺涌動時,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

戰(zhàn)馬交錯,兩位師長交手的動作迅如閃電。尕司令沒拔戰(zhàn)刀,而是從馬靴里摸出河州短刀,刀子小鳥歸巢一般撞進對方的喉嚨。頓河騎兵第一師師長僵硬在馬背上,雙腿立鐙,腰板挺直,腦袋翻在肩窩里,眼瞳又大又濕翻滾出遼疾的海浪。頓河馬馱著死者從騎手們跟前緩緩而過,死者與尕司令交手的一瞬間,把戰(zhàn)刀換到左手從左邊進攻。這是哥薩克們的拿手好戲,右手出刀,兩馬交錯時突然轉(zhuǎn)向?qū)Ψ阶髠?cè),對手往往措手不及,被劈于馬下。

雙方騎手迅速靠攏,馬蹄轟轟,刀鋒相撞,好多騎手墜落了,戰(zhàn)馬拖著他們消失在陽光深處。十幾個回合后,大部分哥薩克落在地上,有的墜在馬鐙上被戰(zhàn)馬拖著跑,像農(nóng)民在耙地。三十六師主力退出戰(zhàn)列,由一一四旅對付殘敵。一一四旅全是新兵,幾次沖鋒后大半騎手陣亡。尕司令繼續(xù)下攻擊令。哥薩克兵放棄長條陣,緊靠軍旗拼死抵抗。一一四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長扔掉戰(zhàn)刀,吼著沒有歌詞的河州花兒,嗨嗨呀呀徒手破陣,身后的騎手紛紛扔掉戰(zhàn)刀,狂呼亂叫猛攻頓河第一師的最后防線。他們藏身于馬肚底下,用馬靴里的河州刀捅對方的喉嚨。哥薩克們用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的頓河戰(zhàn)歌:

我們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

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

光榮的土地上播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

靜靜的頓河上裝飾著守寡的青年婦人

到處是孤兒

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

父母的眼淚隨著你的波浪翻滾……

騎兵第一師的軍旗周圍躺著七千多名哥薩克兵。兩名受重傷的哥薩克爬到電臺跟前,參謀長吳應(yīng)祺舉槍就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槍。參謀長說:“他們在求援,援軍馬上就到。”尕司令說:“西北軍我們都打敗了,哥薩克算什么。”尕司令命令副師長馬虎山帶兩個旅收拾蘇聯(lián)人的援軍,自己率主力向迪化移動。

援軍來了,來了整整一個裝甲師,由五十架飛機掩護沖向三十六師。

騎手們紛紛下馬,依山迎戰(zhàn)。坦克裝甲車排在山腳向山上開炮,轟炸機低空投彈,騎手跟巖石碎在一起,戰(zhàn)馬馱著他們的靈魂跑進天山。

馬虎山被炸成重傷,官兵們拼命抵抗,蘇軍裝甲部隊被擋在干涸的河床。掛滿炸藥和手榴彈的三十六師官兵從雪堆里從干蘆葦里爬出來,撲向坦克裝甲車。裝甲車可以一次炸毀,坦克則紋絲不動,有時被炸翻,這個龐然大物跟蛤蟆一樣吐著黑煙又翻過來繼續(xù)進攻。三十六師的官兵跟獵犬一樣,幾個人圍一輛坦克,爬上去,揭開蓋子往里跳,一聲沉悶的巨響,坦克就變成軟柿子。

“撕破卵子淌黃水,

坦克,日蹋你[3]。日蹋你!”騎手們像碰上了女人,這么豐滿的俄羅斯大肚子娘兒們,一下子激起他們的雄性之力,掛一身炸彈去輝煌呀!連毛帶肉給你塞上,整個人給你塞上,日蹋你挨的。坦克跟娘兒們一樣,哪經(jīng)得兒子娃娃這么折騰,噗吱吱軟成一堆泥。

高傲的俄羅斯軍人哪受得了如此屈辱。夜幕降臨,蘇軍六百多小伙子們掛滿炸彈提上轉(zhuǎn)盤機槍,去進行一次悲壯的突襲。政委同志用彼得大帝[4]用斯大林給他們鼓勁,士兵們激昂得如同烈馬,他們來自庫爾斯克來自梁贊黑土地,他們不是哥薩克,哥薩克騎兵已經(jīng)被砍倒在頭屯河干涸的河灘上。古老的羅斯不能遭受任何失敗。一個中尉情不自禁唱起羅斯古歌《伊戈爾遠征記》:

龍卷風挾著烏云來了,

上帝給伊戈爾指路——回到羅斯故土去,

從波洛夫草原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爾白竄身蘆叢,

野鳧般浮到水面,

狼也似奔跑……

六百壯士越過頭屯河再也沒有回來,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指揮官和政委徹底放棄了任何突襲計劃。連坦克裝甲車也不出動了。

天亮以后,坦克排列成一條線,萬炮齊鳴。飛機可以從容不迫飛過去進行低空掃射,投彈。三十六師掛滿炸彈的勇士們在地上破口大罵。“婊子你下來,你在天上放騷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連個婊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滾啊!”機關(guān)炮打碎了勇士的腦殼,嘴巴和舌頭落在地上,嘴巴和舌頭還在罵。

“婊子你下來,你飛雞哩你飛你娘個腿,你丟你俄羅斯先人哩。”

血染紅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變黑,發(fā)出焦糊味。

頭屯河大戰(zhàn)最激烈的時候,盛世才的部隊趴在城頭看得目瞪口呆,騎兵與飛機坦克裝甲車交戰(zhàn),上演二十世紀戰(zhàn)爭史上最慘烈的一幕:

戰(zhàn)刀寒光閃閃,騎手被炮火擊中,落馬,戰(zhàn)刀在空中飛翔尖叫。

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紅山,迪化守軍全都上了紅山,用望遠鏡用肉眼遙望頭屯河,戰(zhàn)馬與飛機坦克血戰(zhàn)兩天兩夜,從天亮打到黃昏,太陽的血染紅大漠,始終不見蘇軍的步兵和騎兵出列。

紅山嘴上的東北義勇軍摩拳擦掌,這是他們第二次目睹戰(zhàn)爭奇觀。1936年9月18日夜,日軍偷襲沈陽北大營,關(guān)東軍敢死隊剛沖進去,與北大營巡邏隊相遇,雙方立即開火,相互倒下一大片,關(guān)東軍開始退卻,子彈不相信武士道。北大營駐軍數(shù)次報告遠在北平的張學良,張學良下令不許抵抗,旅長王以哲在話筒里叫起來:“副司令,雙方已經(jīng)交火,北大營都是我們的子弟兵啊。”

“把槍鎖起來,把槍栓收到軍官手里。”

王以哲在兩天前就從日軍朋友那里得到情報,關(guān)東軍9月18日夜將攻占沈陽城,王以哲把這個情報報告給張學良時,遭到張的痛斥,王以哲不能再挨副總司令的訓斥了,少帥的命令發(fā)向北大營,得到認真徹底的執(zhí)行。從德國意大利進口的世界最先進的武器,頃刻被收起來,鎖進倉庫,給對方給全世界以示中國軍人的誠意和善良。慓悍的東北漢子眨眼間從狼變成羊,手無寸鐵,吹號起床。

關(guān)東軍從炮火的恐懼中清醒過來,喲西喲西,關(guān)東軍可以從容不迫按陸軍操典行事了,先是排槍掃射,繼而拼刺,試驗一下野戰(zhàn)訓練的本領(lǐng)過硬不過硬。有些營房的東北軍正在起床,因為大家接到刀槍入庫的命令,以為和平了,再睡一會兒,可遠處傳來的叫聲令人懷疑,空氣中彌漫著極大的恐怖,太陽蔫頭耷腦一臉的冷汗,大家手腳不怎么麻利,兵離了刀槍就像沒魂似的。日本大兵膽子壯起來啦,哇哇哇喊叫著沖進來,見人就捅呀,一個短沖鋒,就是幾百號幾百號的東北大漢,挑到刺刀尖上。軍官們最過癮啦,掄圓了彎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過來,成堆成堆的人全貼地啦。血水打滑,軍靴底子上有馬刺針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膩,總能把武士們滑趴下,不能昂首闊步地前進讓人氣恨恨的,手里的刀就狠起來啦,越砍越狠。

五十萬裝備精良的東北軍被打毛了,不聽張副司令的,血性漢子跟上馬占山在江橋血戰(zhàn)日軍天野師團,打了整整一個月,天野師團損失殆盡。從朝鮮調(diào)來的兩個師團投入戰(zhàn)斗,馬占山孤軍難以抵抗,敗退滿洲里,依國際慣例放下武器,避難第三國。蘇軍邊防軍以軍人最高的禮儀向馬占山和他的義勇軍致敬,然后是西伯利亞到中亞腹地的大行軍,數(shù)萬義勇軍攜帶家屬在茫茫雪原中跋涉八個月,從冬天走進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西伯利亞!

回到新疆,他們的老鄉(xiāng)盛督辦正等著他們哪。他們又拿起槍,征東疆。盛督辦紀律嚴明,指揮有方,獎罰分明,跟沉湎于酒色鴉片煙里的張少帥一點也不一樣。大家感慨萬千,要是盛督辦守東北,小日本非把血流干不可。東北漢子一下子熱血沸騰了。跟他們對陣的三十六師更是了不得呀,根本不是傳說中的惡魔,謠言和傳聞在三十六師的前邊就源源不斷從口里涌向迪化,許許多多的慘案把新疆人嚇壞了。可進入東疆的三十六師,軍紀非常好,讓人懷疑是左宗棠征西來了,老人們還能想起左大帥的湘軍,能打硬仗,但絕不擾民。三十六師面貌一新,銳不可當。紅色哥薩克一個整師橫尸頭屯河,紅軍只能用飛機坦克進攻。

紅山嘴上的東北老兵說:“小日本也沒這么兇啊,頂多上幾架小飛機,幾輛裝甲車,打沖鋒的還是大活人呀,蘇聯(lián)人咋個連人都不露一下呢。”

“小鼻子大鼻子都是欺負咱中國人,咱們沖下去幫三十六師干。”

東北老兵們嘩嘩站起一大片,外圍全是盛督辦的軍校生,軍校生是鐵桿隊伍。

“咋啦,咋啦,想造反呀,這是新疆不是你們東北,在這不許胡鬧。”

軍官們開導(dǎo)東北老兵:“邊陲地區(qū),聽長官的沒錯,盛督辦這么辦自有這么辦的道理,盛督辦不是不抵抗將軍,不要以為馬仲英是英雄,盛督辦也是英雄,你們剛來不懂這個,你們慢慢就懂啦。”盛督辦的軍官理論水平絕對高,他把上司的意圖領(lǐng)會得相當好。

“咱們把東北弄丟了,再把大西北弄丟了,全國人民咋看我們?馬仲英是條漢子,馬仲英是項羽,咱盛督辦呢就是高祖劉邦,君子斗智不斗勇。”

大家的熱血慢慢涼下來,呆在紅山嘴上作壁上觀。部下及民眾的情緒盛世才是很清楚的,何況他只是臨時督辦,南京國民政府還沒有正式任命呢。馬仲英的三十六師與伊犁陸軍第八師是國軍,國軍與蘇軍激戰(zhàn)是捍衛(wèi)國家主權(quán)。盛世才馬上組織一個龐大的和談代表團,各民族各階層都有。三十六師主力在頭屯河與蘇軍激戰(zhàn),另一個騎兵旅遙控迪化城。

馬仲英在戰(zhàn)火中接見迪化和談代表,師部直屬特務(wù)營縱馬而來,軍容整肅,代表們暗暗吃驚,三十六師銳氣絲毫未減。馬仲英侃侃而談,口氣強硬,一邊擺弄蘇式轉(zhuǎn)盤機槍一邊跟代表們說:“去告訴盛世才,舉城投降,條件嗎,由我來定,軍隊全歸我,我可以考慮讓他當省主席。邊防督辦他不能做,邊防督辦是掌兵的,他應(yīng)該學金樹仁,做省主席。”

馬仲英很客氣,用蘇聯(lián)罐頭和餅干招待大家,還特意捎給盛世才兩筒蘇聯(lián)餅干。

盛世才接到馬仲英的禮品,臉上的肉直跳,當他聽到馬仲英的和談條件時,他笑了:“要么叫他尕司令呢,他的條件可以考慮。”部下急了:“交出兵權(quán)可就完了。”“政權(quán)才是一切。”部下還是想不通,從蔣介石到各路諸侯,誰不抓兵權(quán)呢。盛世才微微一笑:“執(zhí)行吧,你們以后就會明白。”“對外邊怎么說?”“就這么說,大張旗鼓地說,讓人人都知道。”

和談的內(nèi)容傳遍迪化城。沒有人懷疑盛世才的誠意。連馬仲英也感到意外,幕僚們也不相信盛世才這么痛快。“他可是一條老狐貍,他能滿足一個省主席了?”幕僚們見多識廣,他們從事地下活動也都是搞暴動,搞兵運,一直盯著軍隊。包括像吳應(yīng)祺這樣的留學生,也識不透盛世才的真實意圖。迪化方面很誠懇,請三十六師派人到迪化商談具體事宜。

參謀長吳應(yīng)祺和政治部主任楊波清代表馬仲英進入迪化城。會議室里竟然有兩名蘇聯(lián)高級軍官,蘇聯(lián)駐迪化總領(lǐng)事也在座。盛世才受不了楊波清和吳應(yīng)祺嘲弄的眼神,盛世才咳嗽兩聲說:“盛某早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就向往社會主義,立志打倒列強軍閥鏟除黑暗勢力。蘇聯(lián)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大本營,在新疆搞革命一定要有蘇聯(lián)同志的幫助。”

楊波清說:“有這樣幫助的嗎?你連金樹仁都不如,金樹仁下臺的時候還知道不依仗外國勢力坐天下。”

“金樹仁是反動軍閥我是革命者,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聯(lián)合起來。”

盛世才一口氣背出許多社會主義口號。楊波清笑:“我們?nèi)鶐熢诿C州四個縣城寫滿了這樣的口號。”

“三十六師是國民黨的軍隊。”

“是國民政府的編制,可它是西北民眾的武裝,政工人員全是共產(chǎn)黨員,你沒想到吧。”

讓盛世才更沒想到的是吳應(yīng)祺會俄語,吳應(yīng)祺直接跟蘇聯(lián)領(lǐng)事和軍官交談,誰也不知道他們談什么,楊波清也聽不懂。盛世才心里很緊張,臉上淡淡的。

秘書懂俄語,休息的時候,秘書把詳情告訴盛世才。吳應(yīng)祺的主要目的是告訴蘇方,馬仲英是個革命者,三十六師對蘇聯(lián)是友好的,進攻迪化時三十六師曾派小分隊赴塔城邊境與蘇邊防軍聯(lián)系過。“蘇方什么態(tài)度?”盛世才最關(guān)心這個,秘書讓督辦放心,蘇聯(lián)軍方對哥薩克騎兵師的慘敗極為惱火,一定要消滅三十六師,一個也不剩,紅軍的血不能白流。“督辦你放心吧,三十六師全是共產(chǎn)黨也沒用,都打紅眼啦,蘇聯(lián)要三十六師退出戰(zhàn)場,后退五十公里;吳應(yīng)祺要蘇軍先撤,撤出國境線。”“你聽清楚了?”“一點沒錯,我聽得清清楚楚。”

盛世才太緊張了,回到家里還皺著眉頭,夫人邱毓芳問:“蘇聯(lián)出兵了你還擔心什么?”“馬仲英竟然要蘇軍撤出去,他是不是瘋了?他派來的談判代表在蘇聯(lián)留過學,是個共黨,一方面要跟蘇聯(lián)合作,一方面卻要蘇聯(lián)撤兵。”

“你要是馬仲英你會怎么辦?”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他們派往塔城邊卡的聯(lián)絡(luò)分隊被我們截住了,他們無法與蘇聯(lián)取得聯(lián)系。沒想到三十六師有那么多中共人員,竟然有蘇聯(lián)留學生,差一點壞事。”

“他們沒有談成嘛。”

“我緊張呀,我不明白馬仲英為什么放棄這個機會?”

“你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事情不是馬仲英,是這個談判代表,這個人太危險了,千萬不要讓他與蘇聯(lián)人再接觸。”

“他們談崩了,蘇軍一定要消失三十六師。”

“你就這么相信蘇聯(lián)人?現(xiàn)在他們打紅了眼,等他們不打了,這些中共分子的話就會起作用,那咱可就慘了。”

盛世才馬上召來警務(wù)處長,把馬仲英的代表關(guān)起來,不要告訴蘇聯(lián)顧問。

“現(xiàn)在你可以放心了。”

盛世才的心只放了一會兒,就懸起來啦。夫人生氣了:“你又怎么啦,這飯還吃不吃?”

“我就是不明白馬仲英為什么放棄成功的機會?”

“我知道你想什么,寧可失敗也要轟轟烈烈,做個氣壯山河的英雄!”

“我們來到大漠不就是為了做英雄嗎?”

“你怎么有這種想法?”

“我當初喜歡上你就因為你身上有我們關(guān)東人的英雄氣概。”

“我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那個?”

“更成熟更狡猾更陰險啦我親愛的丈夫,馬仲英是草原上的鷹,你就是一只荒原上的老狼,狼更適合大漠。”

“謝謝你夫人,你總是給我力量。”

“騎上你的快馬到外邊去吧,軍隊需要你鼓舞士氣。”

紅山頂上的省軍官兵被一陣暴雨般的馬蹄聲所吸引,他們的長官騎著大白馬沖上西大橋,橋下是白浪翻滾的烏魯木齊河,源自天山冰川的寒冷的大河。咆哮的冰河和暴雨般的馬蹄聲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從頭屯河的戰(zhàn)火中吸引過來。馬仲英圍攻迪化時,先頭部隊一度攻入城內(nèi),在西大橋與省軍激戰(zhàn),最精銳的軍校學生兵被沖垮了,西大橋上全是馬仲英的騎兵,在歡呼勝利,而不是乘勝追擊,向西大街以西猛攻,再攻一點點,迪化城就完了。根本不需要大部隊,三十六師的先頭搜索部隊就可以拿下迪化。省軍最清楚他們的危險,連最能干的軍官都放棄了抵抗的打算,全軍崩潰,逃到紅山頂上。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他們的長官盛世才帶著十幾名衛(wèi)士狂風般沖上西大橋,給狂歡中的三十六師騎兵以致命的一擊。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東北義勇軍,一個營的東北軍呼啦沖上去,緊追猛打,把這一小股騎兵逐出城外。現(xiàn)在大家又看到了西大橋,他們的長官騎著大白馬威風凜凜地沖上橋頭,冰河雪峰與駿馬所構(gòu)成的景象使大家為之一振。長官沒有帶部隊,身后只有兩個衛(wèi)兵,疾風般穿過西大橋向郊外馳去。大家都以為長官是去觀察敵情,要準備反攻了,誰也沒想到是遠方的炮火在吸引著他們的長官,長官比他們更好奇,他們可以爬到紅山上盡情地觀賞戰(zhàn)爭奇觀,長官就不能這么隨便。

郊外已經(jīng)沒有三十六師的部隊了,那個白馬旅剛剛撤走,投入頭屯河戰(zhàn)場,種種跡象表明,三十六師已經(jīng)到了最后關(guān)頭。蘇軍被擋在頭屯河已經(jīng)一個禮拜了,炸彈和炮聲響徹大地。盛世才躍馬天山頂上,戰(zhàn)火一下子從聲音變成畫面,頭屯河根本不是河,全是冰塊和血肉之軀。那是中亞大地罕見的嚴寒之冬,炮火耕耘之下,冰雪竟然不化,壯士的熱血全都凝結(jié)在軀體上,跟紅寶石一樣閃閃發(fā)亮。多么奇怪的場面,坦克裝甲車排列在河的西岸,萬炮齊鳴就是不敢發(fā)動沖鋒,只有空軍,黑壓壓的一大群轟炸機反復(fù)盤旋著投放炸彈,打機關(guān)炮。低矮的山岡上不時沖出一個騎兵,像是從地縫里蹦出來的,在馬背上舉著機槍朝飛機掃射,飛機一下子躥上高空,馬上有一群飛機從四面八方圍上來,機關(guān)炮的火網(wǎng)把那個騎兵連人帶馬吞噬掉了。

盛世才和他的衛(wèi)兵全看呆了,盛世才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們應(yīng)該把陣地構(gòu)筑在天山大峽谷,飛機坦克就會失去大半作用,這么矮的山,簡直是開玩笑。”

語言黯然失色的時候,就意味著一個巨大的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

頭屯河之戰(zhàn)把馬仲英的軍事生涯推向了高峰。

天山頂上,寒風刺骨,盛世才竟然冒出一身熱汗。

回到迪化,盛世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吳應(yīng)祺。盛世才非常坦率,老狐貍的坦率總讓人感到奇怪。

“盛先生還有興致去欣賞戰(zhàn)爭奇觀?”

“不談戰(zhàn)爭,談?wù)勸R仲英,這個人太不可思議了。”

“勾起了盛先生美好的回憶?”

“是美好的回憶!”

“盛先生是從西伯利亞大鐵路進入新疆的。”

“是這條路,去新疆都走這條路。”

“左宗棠以后就很少有人從絲綢古道去新疆了,這就是盛先生和馬仲英的不同。”

“你是基輔軍校畢業(yè)的,你們?nèi)鶐熢趺茨馨殃嚨亟ㄔ陬^屯河,那里都是低矮的山包。把戰(zhàn)場擺在天山大峽谷,飛機坦克就會失去作用。”

“山地作戰(zhàn)騎兵也會失去作用。”

“你們想進攻?”

“軍人必須進攻,即使面對飛機坦克也要進攻。”

“用兵之道要靈活機動。”

“你是不是太靈活了,你如果親臨頭屯河戰(zhàn)場你就不會說這種話。騎兵把空軍和坦克部隊擋在一條干涸的小河邊寸步難行,世界軍事史上有這種先例嗎?”

“我剛從頭屯河回來。”

“去那里需要勇氣。我給你講一個更精彩的故事,知道馬仲英怎樣刀劈頓河騎兵師師長嗎?大家都盯著馬仲英怎樣把刀子塞進哥薩克的喉嚨,很少有人聽見他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一種很莊嚴很悲壯的生命的誓言:當古老的大海向我們涌動迸濺時,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

盛世才叫起來:“古老的大海,戈壁沙漠是大海?”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也是大海。”

“你去過東北?”

“你忘了我是基輔軍校畢業(yè)的,從滿洲里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黑土地的林濤就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了。后來到大西北,我又看到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沒有水,卻都用水做地名,一碗水,喊叫水,馬蓮井,清水[5],一直到夢想中的大海,久久地翻滾在人們的血液里,當他們捍衛(wèi)自己的生命時,刀鋒就變成波浪,一浪連著一浪,撲天蓋地勢不可擋。”

注釋

[1] 令尕:西北方言,小。馬仲英起義時年僅十七歲,人稱尕司令。

[2] 迪化:即烏魯木齊。

[3] 日蹋:西北方言,消滅的意思。

[4] 彼得大帝:俄羅斯帝國的創(chuàng)始人。

[5] 一碗水,喊叫水,馬蓮井,清水:都是甘肅寧夏干旱地區(qū)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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