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水城到椰田古寨,不過五十里地。古寨在英州,英州名為州,實則不過鎮。以州為鎮,是南方人的闊氣。
英州的地名我很喜歡,有種神采奕奕的感覺,像島上天氣。說是天氣,其實也與地脈有關。和北方相比,南方總有些意氣風發、眉目俊秀。是雉尾生、巾生,是刀馬旦、花旦,北方則是大青衣、花臉、老生。
英州轄十七村,有村名為五合、新坡、大石、鵝仔、軍田、萬安、母爸、療次、田仔、高土。這些村名極好,不獨是異域風情。漢字的組合,千變萬化。新坡,村人勤勞,在山坡上開辟有新菜地?大石,村里有巨石乎?舊年,我家側門有一巨石,石頭上生滿蒼苔。鵝仔,有孵鵝蛋的高手?小時候每年春夏之交,家中會孵一些雞蛋,剛出殼的雞崽小小的,毛茸茸的,盈盈一握,有喜氣有靈氣還有憨氣。偶爾見鄉農挑一擔子雞崽售賣,在竹籮筐里晃晃蕩蕩,有人買時,雙手捧起,像捧了一朵黃云。
人近中年,醉心喜氣、靈氣、憨氣。人生多幾分喜氣,生命底色不過于荒涼;人生多幾分靈氣,活得通透;憨氣是至人之氣。《紅樓夢》中寶玉得了喜氣,黛玉得了靈氣,唯獨湘云一身憨氣。椰田古寨似乎大有陰翳氣,不知道是舊房子的氣息,還是椰林遮光的緣故,或許是途中和友人談到了《陰翳禮贊》。谷崎潤一郎文筆如涓涓細流,細微處見大美。日本隨筆最適合雨天翻讀,足不出戶心無雜念,一任簾外雨聲潺潺,書頁間也纏綿了蒙蒙雨絲。
文風書風畫風,有民族的幽光,有時代的折射。日本文學,螺螄殼里道場,多陰郁唯美,少蒼茫渾厚,哪怕洋洋百萬言的《源氏物語》也如此,滋潤柔媚得像水磨年糕。《陰翳禮贊》,不變的物哀幽玄,揮之不去的淡淡的月色,令人如沐晚風。
椰田古寨民舍極其簡陋,王寶釧當年所居的寒窯大概是這般模樣吧。十八年時間漫長,到底還有終期。真實的人生遠遠比戲臺殘酷,更沒有戲臺的花好月圓。多少個王寶釧在寒窯里一輩子含辛茹苦,孤單過活,伶仃死去,永遠等不到榮耀歸來的薛平貴,因為她的生活里,從來沒有薛平貴。
寨子人滿為患,各地言語雜陳。有人自東北來,有人自西北來,有人自閩南來,有人自江南來。曾經寂寞的古寨,一輩子在古寨里生老病死的島民,他們想不到自己的家園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眼中遠方的詩意所在。
古寨有古風,舊時黎族有拜貢的交易方式。村里人家將多余的瓜果蔬菜置放村口,不必看管,來客自取,零錢放入竹簍。民風淳樸如此,讓人大有好感。
移步換景,見地上埋藏有幾壇酒,是為喪酒。老人七十歲后,以山蘭稻釀酒,裝入陶罐密封埋藏于地下,待自己去世后挖出,供前來吊唁的賓朋飲用。江南人以女兒紅婚嫁,此地人釀酒靜待死亡,其中自有悲壯,也有對歸宿的淡然。忘了是哪朝故事,兩人對弈,朝廷送上毒酒,那人一飲而盡,說這杯酒我就不勸了,倒地而斃。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黎族人對死又從容又慷慨,這是得了大地之氣,懂得天道人倫自然法則的。
寨里有古樹,已成為樹神,鄉俗說可以祈福。人紛紛摩挲樹身,喃喃自語,讓樹成全內心的一份熾熱一份希冀。他們讓我也摸摸樹,掌心貼著樹皮,給樹神禱告啊,順從自然——讓樹神賜得勃勃生機,賜得好的命運,讓文章之樹多青綠幾年。
夜宿三亞,遙遠的海上一彎月亮。月色照著大海,照著我,也照著古寨。送走了人流與烈日,空下來的寨子想必更有古意,也多了陰翳之美。
二〇二一年五月十六日,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