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說，有辦法改變朕的主意？”
嬴政左右看了眼自己的兩個近侍，驚訝的說道。
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是自己今天第幾次情緒波動了。
一個韓國余孽、咸陽獄囚犯，竟然說他能改變大秦皇帝的想法？
這……
這已經(jīng)可笑到，嬴政都不知自己是否該發(fā)怒了。
他甚至想夸贊一下韓宿的膽大包天。
要改變嬴政的想法，就是要改變大秦的國策！
而大秦的這些國策，哪個不是朝堂精英們殫精竭慮夙興夜寐想出來的？
“陛下，這韓宿定然是在胡言亂語，意圖蠱惑長公子！”
趙高趁機上前進言，
“其費盡心思接近長公子，定有所圖！還妄議國事，不如……”
不過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嬴政擺手制止了。
可憐的韓宿還不知道，自己差點就能回去了。
嬴政抬頭看向那面特制的擴音墻壁。
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韓宿的意圖不簡單。
可不得不說，這個韓國王室余孽還真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嬴政眼神玩味，就讓他看看，這個咸陽獄的囚犯憑什么能改變大秦皇帝的想法！
……
獄室里的問答還在繼續(xù)。
韓宿點點頭，他對扶蘇的回答很滿意。
學(xué)生聰明，老師教起來也舒服。
“沒錯，法家能使秦國變強！”
“換句話來說，就是法家對秦國有利！”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國家跟人很相似，乃至比人更加無情！”
韓宿口中金句頻出，扶蘇聽得是臉冒紅光連連點頭，同意得不能再同意。
隔壁密室中趙高更是筆都停不下來，不顧對韓宿的敵視，手腕甩動將句子抄寫下來。
商鞅變法完成后，秦孝公一死，便慘遭車裂。
而歷史上，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事跡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這些政治機器翻臉不認(rèn)人的程度，一個比一個厲害！
見扶蘇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韓宿也挺直了身子，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
鋪墊完成，那么接下來要說的就是重點了。
“那么，若是法家，對大秦不利呢？”
扶蘇神色一懵，“不利？”
法家若是對大秦不利，那秦當(dāng)然不會再用法家。
“可是，法家如何會對大秦不利呢？”
扶蘇疑惑不解。
“從商君變法以來百余年，秦國一直在從法家學(xué)說中受益啊！”
毫不夸張地說，正是因為用了法家，秦國才能兼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
法家都使秦國變強百多年了，怎么就會突然對大秦不利了？
扶蘇跪坐在草墊上，那雙繼承自他父親的丹鳳眼中滿是疑惑的看向韓宿。
韓宿感受到學(xué)生那渴望知識的眼神，心中大感滿足。
也不知道這是馬斯洛所說的第幾層需求，反正是真的爽啊！
他沒著急回答，而是繼續(xù)享受了片刻扶蘇那求解的眼神，這才不緩不急的繼續(xù)說道：
“其實說法家對秦國不利，并不十分準(zhǔn)確。”
“與其說是法家，不如說是法家在秦國建立的這套制度。”
“也就是從商鞅變法到現(xiàn)在這百余年間所建立的制度，會對秦國不利！”
見扶蘇眼神依然迷茫，百思不得其解。韓宿耐心地為他解釋：
“我當(dāng)然不會質(zhì)疑法家在這百余年間對秦國做的貢獻。”
“倘若把大秦比作一輛戰(zhàn)車，法家所建立的制度便是這輛戰(zhàn)車的骨架！”
“始皇帝駕駛著這輛戰(zhàn)車，征服了六國，一統(tǒng)了天下。”
“并且他的征服還沒有停歇！”
“北擊匈奴，南征百越，所到之處無不臣服。”
這一切都得益于法家學(xué)說，法家在秦國建立起來的這套制度。
“但是啊！但是！”
韓宿嘆息一聲，誰能想到如此強大之帝國，竟然會二世而亡呢？
他再次引用孔夫子的話，“苛政猛于虎也！”
扶蘇的瞳孔瞬間放大！
隔壁密室中，嬴政猛然抬頭，那雙跟扶蘇幾乎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中乍然間仿若放出光來。
“大秦成也法家，敗也法家啊！”
“敗……敗也法家？”
扶蘇聲音顫抖，顫巍巍的問道。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韓先生接下來要講的話，也許會覆滅整個法家百余年的努力，甚至?xí)嵏舱麄€大秦！
而隔壁密室中幾人的心情也不平靜。
“敗也法家？”
“哈哈哈哈！”
“我大秦如日中天！如何言敗？！”
嬴政突然大笑了幾聲。
他登基稱王數(shù)十年，兢兢業(yè)業(yè)至此，如何會言敗？
嬴政張手，看向他左右兩名近侍——趙高與蒙毅俱沉默不語，但是略顯急促的呼吸說明他們心境并不是多么平靜——示意道：
“愛卿且聽，這豎子如何說我大秦之?dāng)。 ?
……
仿佛是聽到了嬴政的話語，就像是隔空回答一樣。
韓宿緊接著就開口說道：
“就像我剛才把大秦比作一輛戰(zhàn)車一樣。”
“經(jīng)過自商鞅變法以來的法家百年改造，大秦，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為戰(zhàn)爭而生的國家！”
“而法家的這套制度，一切的基礎(chǔ)，都建立在戰(zhàn)爭之上！”
韓宿聲音隨著他的解說而變的愈發(fā)悲愴。
這套制度把一個國家的所有資源最大程度的調(diào)動起來。
不可否認(rèn)，這是法家數(shù)不盡的人才們歷經(jīng)百年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天才產(chǎn)物！
正因為這套建立在戰(zhàn)爭之上的制度，所以秦國才能滅周而代之，西出而取天下。
給這個時代，上交了一份完美答卷。
但是，在這套制度下生活的人們呢？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老秦人把一切都奉獻給了大秦。”
“而大秦又帶給了老秦人什么呢？”
韓宿的語速依然不緩不急，但語氣卻越發(fā)冷冽。
他張開雙手，仿佛是在擁抱這百年戰(zhàn)爭中的無數(shù)亡魂。
“是戰(zhàn)爭！無盡的戰(zhàn)爭！”
扶蘇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從剛才睜大之后就再沒有變小過，甚至不清楚他有沒有眨過眼。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滅了六國還不夠，還要打匈奴。”
“打了匈奴還不夠，還要征百越。”
“征了百越還不夠，還要修馳道，修長城，修驪山墓，修阿房宮！”
無窮無盡的戰(zhàn)爭，無窮無盡的勞役。
這就是老秦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