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恍惚良久。
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做小吏的李斯,此時定然會激動的手足顫抖臉色發紅振奮不已。
可如今他是擔任大秦相邦的李斯,與嬴政君臣攜手一統鑄就了這個龐大的帝國,這感覺……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李斯回過神來,立刻向嬴政確認,當時都有誰在場,這句話有幾人聽到,韓宿是否還曾向其他人提起過。
等確認沒有泄露的風險后,他隨即又急切問道:
“陛下,何不殺之以絕后患?”
無他,實在是這句話太能煽動人心。以防萬一,先把這個提出問題的韓宿解決掉好了。
嬴政搖頭嘆息一聲:“韓宿身在咸陽獄,一個六國余孽罷了,想處死隨時都可以。”
只是解決韓宿容易,可解決法家,解決大秦亡國的危機呢?
豈是容易之事?
風聲漸起,屋外松林呼嘯,君臣兩人都沉默下來,屋內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民心,仁政。”李斯緩緩思考著,右手不由自主的拽著自己精心打理的胡須,“此乃儒家所言,這韓宿所學偏向儒學。”
“怪不得能跟長公子聊在一起。”
“可這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比之縱橫家還能蠱惑人心。”
李斯沉默良久,長嘆一聲,怪不得始皇帝會將其與韓非并列。
“確是大才啊!”
一個咸陽獄的囚犯,竟然如此精準的找到了法家七寸要穴。
說來也有趣,同是韓國王室,韓非是法家集大成者。
而這個韓宿,卻要置法家于死地。
嬴政點頭,同樣感慨:“此人與韓非不同。”
韓非師從荀子,卻喜刑名法術之學,《韓非子》書成,遂成法家魁首。
而這個韓宿——嬴政閉眼仔細回想著他今天的聽聞,他也同意李斯的觀點——雖然不知韓宿師從何人,但明顯能聽出其所學偏向儒家。
卻又不止儒家。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舍生取義之人,亦有豪邁俠客之氣。”
嬴政一邊思索一邊說著,作為一名統治者,知人善用是他最基本的技能。
他只從扶蘇與韓宿兩人的對話中,就能明顯聽出韓宿并不畏懼死亡,嬴政甚至有這人巴不得快點死的錯覺。
畢竟他連“大秦二世而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話都能說出來。
而在這一點上,便能引申出其與韓非最大的不同。
嬴政至今還記得韓非死前的決然。
韓非將一生心血《韓非子》送入秦國,自己也死在秦國,但他心中心心念念之所在,卻是韓國。
同是韓國王室,韓非至死也無法拋棄自己的身份。
可是韓宿不同。
嬴政不僅看不出他對于六國的留念,甚至看不出他對自己韓國王室身份的留念。
能夠說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話的人,心里是不會將自己當做貴族的。
嬴政目露疑惑,他越思索,越發覺自己看不透這個年輕人了。
他與韓非完全不一樣,韓非不愿逃脫自己的宿命,他知道韓國必亡,于是毅然與韓國同去。
但是韓宿……
與其說他不遵守自己的宿命,不遵守自己韓國王室的身份。
不如說,他身上沒有那所謂的宿命!
……
“轟隆”一道雷響,將靜室內君臣二人從沉思中喚醒。
嬴政看向窗外,不知何時天上已經烏云密布,兩人竟然沒有絲毫察覺。
黑云壓城,就如同懸掛在大秦之上的陰霾一般,也覆蓋在嬴政的心上。
雨聲漸大,些許雨滴透窗而入,帶來一絲涼意。
嬴政站在窗邊良久,倏爾轉身沉聲問道:
“李相,你可有解決之法?”
李斯起身來到嬴政身旁,看向窗外綿延雨色。
雨霧朦朧,林中青葉更顯嬌翠欲滴。
他盯著窗外,雨水撲面而來亦絲毫不覺。
“呂相之時,秦國變法便已然開始了。”
李斯聲音悠長,伴著雨聲響起。
呂相,便是奇貨可居的呂不韋了。
乍然聽到呂不韋的名字,嬴政瞳孔猛然緊縮,然后又瞬間恢復原狀。
李斯并沒有注意到嬴政的表情變化,而是順著自己思緒說了下去。
其實在呂不韋擔任秦國相邦的時候,新一輪變法就已經徐徐開始了。
呂不韋當政,代秦國招攬天下英才,編纂《呂氏春秋》,號稱改一字可予千金。李斯當時便是其中一員。
這些天下大才當然懂得無萬世之法度的道理,從那時起,秦法就開始逐漸調整。
隨著百年時光的發展,秦國愈加強大,兼并六國的趨勢也越來越明顯。
可是百年前商君制定的法度,也隨著時代的發展逐漸表露出種種弊端。
到如今秦國一統天下,國土面積劇增,六國人士皆入大秦。
這些舊時代的法制與新時代的秦帝國矛盾也與日俱增。
李斯不知不覺間又開始用手揪著胡子。
他當然知道秦法有著種種弊端,從他擔任丞相之日起,便開始著手逐一修改秦法。
可問題是,他從未想過秦法的弊端,竟然會這么嚴重!
只要還在法家的框架里,那不管秦法如何修改,用的就還是馭民之策。
只要還是馭民之策,那按照韓宿的推演,秦國仍然要二世而亡!
如今的安定,只不過是秦始皇帝嬴政震懾住了那些不安定的因素罷了。
君臣兩人對視無語。
一統天下之后,秦國才發現天下經過數百年紛爭,早就成了個爛攤子。
不過嬴政與李斯都是雄心壯志之人,壯心滿滿的要整治周室丟下的這堆爛攤子。
書同文車同軌,統一貨幣度量衡,都是因為如此。
他們有信心把這千瘡百孔的天下收拾好,打造一個前無古人的盛世。
可是,二世而亡……
這也太快了!
嬴政搖頭苦笑,這就是韓宿能說服他的原因。
他不可能讓大秦二世而亡,自然就不可能繼續用法家。
那么問題來了!
罷黜了法家,廢棄了法家制度,大秦要如何治國呢?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葉子被雨滴打的“啪啪”響,冷意隨風透過窗戶灌進靜室里。
嬴政關掉窗戶,帶著李斯回到桌案前,君臣兩人相對而坐。
侍女進屋重新添起一壺熱茶。
看著杯中隨著熱茶添入而隨著水流漂浮的茶葉,李斯思緒繁雜,一時不知應該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