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之強，皆因秦法。

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可是，秦法之強呢？

秦法之強，源于何處？

茶香裊繞，李斯手捧熱茶，感受著手間的溫度，低頭看著茶水沉思不語。

他很想說，秦法之強，乃是因為商鞅變法，是因為百年來法家先賢們的大智慧。

金光滑過天空，隨后轟然一道雷聲霹靂炸開，而韓宿的話，就如同這驚雷一般在大秦相邦的腦海中回蕩著。

秦法之強，

皆因秦人吶！

戰爭是如此的耗費人力財力物力。

可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卻能維持對外擴張百年，持續地發動對外戰爭，這是為何？

不僅如此，秦國還能在維持對外戰爭的時候，同時維持數個大型工程的修建，修長城，修馳道，修水渠，修宮殿，修陵墓……

這又是為何？

是什么鑄就了大秦？

是秦法？

還是千萬秦人的血汗？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為酷暑中的大秦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涼意，可靜室里，李斯額頭上卻密布了一層細汗。

“臣，搞不懂了。”

李斯搖頭苦笑，一口將熱茶喝進肚中，壓下心中的驚顫。

聽著丞相的言語，嬴政看向窗外朦朧雨色，一時之間也恍然了。

“難道說，朕真的做錯了？”

……

雨水越下越密，雨色似乎已將太廟包圍起來，就在嬴政李斯君臣兩人又一次互相沉默之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嬴政的余光中，正冒著大雨朝著太廟急速奔來。

侍女替蒙毅取下身上蓑衣后，他不顧身上衣物潮濕，便急匆匆地走入靜室之中。

嬴政與李斯早就等候在門前了。

只見蒙毅的頭發都被雨水打散了，水珠沿著發絲滴落到地上。

蒙毅伸手從懷中取出個布包，揭開防止雨水滲入的油布，將里面的竹簡遞給嬴政：

“陛下，長公子急奏?！?

“去給蒙卿取套干衣物?！?

嬴政并沒有著急去取竹簡，而是向侍女吩咐了一聲，然后又對蒙毅關切說道：

“愛卿且去外室烤火，雨寒切莫著涼。”

這位大秦皇帝從不吝嗇對自己的愛臣表達關懷之情。

等蒙毅目光感激的跟隨侍女出去后，他才坐了下來，將竹簡在桌案上攤開。

扶蘇回去之后，立刻就將今日所見所聞寫成了這份奏折。

事關大秦存亡，他片刻不敢耽擱，寫完之后就將奏折遞了上來。

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嬴政早就知道了此事。

嬴政低頭閱讀這份奏折，同他今日隔墻所聽一樣，扶蘇一開始便在儒法之爭處說起。

父子兩人觀念正有所沖突，以此開頭也不甚突兀。

扶蘇將韓宿今日的授課簡化成文字再增添潤筆，從儒法之爭說到大秦危機，看起來一目了然，總之便是——大秦如果繼續用法家，就要二世而亡了！

可是當嬴政接著看奏折下文的時候，卻是眼中怒火一閃而過。

等看到最后，更是怒容滿面，直接將竹簡一把摔在地上。

李斯神色好奇，俯身將竹簡拾了起來，低頭細細觀看。

原來扶蘇在奏折里不只說了大秦危機，還在最后獻上了自己的解決辦法。

倘若法家不能用，那大秦該如何治國？

事從儒法之爭開始，法家沒了，那當然要用儒家了。

這正是扶蘇一向的觀點，嬴政是一點都不意外。

但這并不妨礙他勃然大怒。

“這孽子！”

“真是被忽悠糊涂了！”

嬴政氣的太陽穴砰砰直跳，感覺自己胸膛都要氣炸了！

他本來對扶蘇在獄室里的表現還挺滿意的。

如果不是扶蘇，他也不會有機會聽到韓宿的授課。

可是這孽子左一個儒家，右一個儒家，都被人給忽悠瘸了！

既然儒家如此之好，那么作為儒家的發源地，齊魯之地。

魯國為什么亡了？而齊國又是怎么亡的？

因為齊國在戰國七雄中的最東邊，又因為秦國兼并六國時的遠交近攻之策，齊國在其余六國頻頻伐交的過程中安逸的很。

要知道，就連六國之中最弱小的韓國，在面臨滅國危機之時都反抗了一下。

而當秦軍兵臨城下的時候，齊王建直接獻城投降了。

就像現在網友們喜歡乳法一樣，當時的秦人最喜歡的就是乳齊了。

……

李斯將竹簡卷起，笑著對嬴政勸道：

“陛下，長公子也是想為國效力?。　?

而且，扶蘇的主意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

起碼給了李斯一些啟發。

李斯當然不可能如扶蘇所言，直接用所謂儒家仁政治國，那大秦天下豈不要亂了套了。

他手指輕敲桌案，一邊思索一邊說著。

儒家提倡仁政，簡單概括的話，就是寬松的法制。

只是在李斯看來，這個仁政放的實在是太寬了。

嬴政深呼吸了數次，怒火才逐漸平息下去。

他隔著桌案坐在李斯對面，期待這位君臣相伴二十年，一同治理大秦，解決了無數難題的老臣能夠如以往一樣，解決掉這次的大秦危機。

窗外的雨聲也逐漸停歇下來，暴雨之后的清新空氣隨風灌入靜室里，令人心曠神怡。

“要治國，就得用人用錢?！?

李斯緩緩開口。

如前所述，大秦能夠一邊打仗，一邊修建工事，靠的就是法家制度。

重賦稅，重勞役。

用秦人的血汗來維持大秦的統治。

卻沒問過秦人愿不愿意這樣干。

嬴政與李斯如今知道，這套制度不可行了，要把法家這套制度給換了。

先不說換成什么，單是把法家制度除去，就要引出一大堆問題。

沒有人，沒有錢，那仗還要不要打？長城，馳道還要不要修？

李斯說出了他自己的主意。

首先，仗還是要打的。

兵者國之大事，如今大軍早就征調好了，蒙恬帶軍三十萬于北面監修長城，任囂帶兵五十萬平百越。

這都是大秦邊患，必須要消除掉。

其次，減輕勞役賦稅勢在必行。

既然仗還要打，那么就只能從其他地方削減了。

“先把驪山墓與阿房宮的徭役停了吧?！?

嬴政嘆息一聲，他懂李斯的意思。

“陛下仁慈?！崩钏惯凳?。

“仁慈嗎？”嬴政笑了笑，沒想到自己這個發動戰爭滅掉六國的皇帝還能收獲這樣的評價。

“法家可不是靠著仁慈治國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