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相貌普通，個子也不高，是放在人群之中誰也認不出來的那種。

唯有黑袍上銹著的繁雜花紋彰示著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相邦身份。

李斯是楚國上蔡人，年輕時候曾經擔任郡里的小吏。

他在吏舍廁所里發現，廁所里的老鼠吃的都是臟東西，聽到一點動靜便倉皇逃竄。而當他去糧倉的時候，卻發現糧倉里的老鼠吃的是倉中囤積的糧食，住的是寬敞的倉房，更不用擔心人來人往的驚擾。

于是李斯心生感慨：一個人是賢能還是不肖，就像這些老鼠一樣，是由他們所處的環境決定的啊。

恰逢荀子離開稷下，來到楚國擔任蘭陵令。李斯便毅然辭去小吏官職，跟隨荀卿學習治國之道。學成之后，西向入秦成為呂不韋的門客，隨后又有了游說秦王的機會，從此便一路青云直上。

從馬車上下來，李斯便悶著頭大踏步往前走，這是他早年當小吏時就養成的習慣了，只為節約趕路的時間。如今當了國相，事務更加繁忙，這個習慣也沒有丟掉。

他一直走到松林邊緣，才放緩腳步，沿著林中小路慢慢前行。

在郁郁蔥蔥的松林中走上一會兒后，便覺豁然開朗，一棟古樸的建筑映入眼簾。

這里是大秦嬴氏太廟。

太廟正門大開著，香煙繚繞，一個身影正背對著李斯，跪坐在太廟中央的軟墊上。雖然旁邊沒人，這個身影坐姿依然挺拔。

李斯緩步走到他旁邊，同樣跪坐下來，抬起頭透過彌漫的香煙看著太廟中供奉的大秦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這是孝公牌位。”

嬴政同樣抬著頭看向那些香煙中的牌位。

他像是在給李斯介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秦孝公嬴渠梁，在位期間任用商鞅，實行變法，獎勵耕戰。法家正式登上秦國舞臺，在位期間，拓地至洛水以東，自此秦國國力日強。

“這是惠文王。”

秦惠文王嬴駟，繼位之后族滅商鞅，卻不廢其法，法家從此在秦國扎根下來。隨后他自稱秦王，連橫六國，北伐義渠，西平巴蜀，東出函谷，南下商於，秦國日益強大。

“這是武王。”

秦武王嬴蕩，繼位三年，舉鼎而死，隨后其弟繼位，正是秦昭襄王。

也就是從昭襄王開始，秦國鋒芒畢露，遠交近攻，四處征伐，在長平擊敗四十萬趙軍，滅東周，遷九鼎于咸陽，從此秦國獨大天下，勢不可擋。

嬴政目光熠熠，接下來便是孝文王與莊襄王。

從任用商鞅變法強國的秦孝公開始，這就是秦國六世之君。

松柏陰涼，清風習習穿堂而過，緩解著暑熱。

靜坐太廟之中，嬴政的心緒安寧了許多。

“先祖福蔭，佑我后人。”

李斯亦是覺得神清氣爽，他這句話說到了嬴政心里，君臣兩人相視而笑。

“不知陛下找斯何事？”

李斯拱手問道。

嬴政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帶著李斯進入別院之中，等待侍女上茶。

君臣兩人相伴數十年，李斯自然看出了嬴政心事重重。

他沒有再問，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等待著君上整理思緒。

可李斯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會突然又一次聽到那個名字。

“李相與韓非熟識，可曾聽其說過韓宿之名？”

嬴政思索片刻，還是決定直接詢問。

聽到韓非的名字，李斯怔楞了一下。

他與韓非相識的時間很早，荀子擔任蘭陵令時，兩人都跟隨其學習治國之道。

只不過他們兩人，一個身份是韓國王室，一個身份是辭職小吏，交情自然不深。

直到后來，韓非同樣來到秦國，兩人才逐漸熟識起來。

至于韓非之死，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李斯愣了一會，不知他是在追憶韓非還是在追憶自己曾經求學的時光。

“韓宿？”

放下茶杯，李斯皺眉思索著自己曾經與韓非的交談，搖了搖頭說道：

“臣未曾聽韓非提起過此人。”

這是自然了，韓宿在秦國是躺平等死，在韓國當然也是躺平等死。在韓非眼中，這種人就是國之蠹蟲，當然不會提起韓宿的名字。

李斯將心中紛繁思緒暫且壓下去，這位大秦國相心思自是敏銳，立刻好奇的問道：

“陛下，聽起來，這個韓宿也是韓國王室？”

“不知其是何人？”

“跟韓非又有何關系？難道也是同韓非一樣的大才？”

“是啊！”嬴政嘆了一聲，“也是大才吶！”

“韓國有如此多的賢才卻不能用，真是可惜！”

這也是秦國能滅亡六國的原因之一啊！

感慨兩句之后，嬴政便伸手，從桌邊把趙高記錄的竹簡攤開，然后將他今日在咸陽獄里所聽韓宿授講的課程一一轉述出來。

“此子確是大才！”

李斯一邊低頭細讀竹簡，一邊不住贊嘆。

儒法之爭牽連眾多，但想要解決問題，只需抓住關鍵即可。

而這個關鍵，便是始皇帝嬴政！

“那他要如何說服陛下呢？”

李斯好奇之心愈重。

他了解自己的皇帝，嬴政雄才大略，堅剛嚴毅，想說服他可不容易。

李斯捋須，心中頗為自得。

而他李斯不才，從《諫逐客令》到力爭郡縣，還是說服過陛下幾次的。

“這豎子確實說服朕了。”嬴政搖頭苦笑，把韓宿之后所講的內容徐徐道來。

李斯是越聽越震驚，越聽眼睛瞪的越大。

他是楚人，面部細節跟嬴政扶蘇這些關中秦人有明顯的細微差別。

比如說，他眼睛明顯要比扶蘇瞪的更大。

當聽到大秦再用法家，就要二世而亡的時候，李斯直接從軟塌上站了起來。

“他這是要救儒家？”

“分明是要滅了法家啊！！”

倘若以法家治天下的大秦會二世而亡，那么后世王朝，哪個還敢用法家？

更不要說，當今皇帝嬴政會如何想了。

李斯的大腦飛速運轉著，現在輪到他要思索如何解救法家了。

然而李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后面還有更重量級的內容。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從秦始皇帝嬴政的嘴里說出來，顯得這個世界格外不真實。

李斯一時恍然，他轉頭看向窗外隨風搖曳的細嫩樹枝，青色樹葉迎風發出嘩嘩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