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譯序

《湯姆·索亞歷險記》是馬克·吐溫的名著之一,自從一八七六年出版以來,受到許多讀者的歡迎。這部寫得非常出色的兒童驚險小說,故事十分有趣,情節也很緊湊,讀起來往往使人驚心動魄。但它同時又是一部寫得極其完整和諧的具有嚴肅內容的作品,全書的復雜性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被全部看透的。我們一遍又一遍讀它,往往可以一次又一次體會到更多的東西。所以,雖然它的讀者以兒童居多,作者卻聲明他的書也是以成年讀者為對象的。別林斯基談到它的時候,也說這本書是“寫給一切人看的”高級兒童讀物。

作者在寫這部書的時候,已經感到美國現實的凄慘。他為了尋找在充滿痛苦的當時的美國生活中所找不到的愉快的東西,便轉向南北戰爭以前的歲月,描寫童年時代的生活。根據他在《自傳》中的敘述,這部書中的圣彼得堡鎮基本上是按照他的故鄉漢尼波爾鎮描寫的,書中有幾個主要人物的原型就是他的親人和兒時的玩伴,書中的情節除了湯姆尋獲寶藏和印江·喬埃之死以外,主要也都是取材于他的童年生活的回憶。我們可以看到,正因為作者是懷著愉快心情看待他的童年生活,所以這本書在他的作品中是最富于詩意和浪漫氣息,并且最令人愉快的。不過,又因為作者童年生活之地漢尼波爾鎮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詩意的王國,其中市儈、騙子和奴隸販子占著很重要的地位,所以作者也批判地反映了當時美國的社會生活,深刻地諷刺了小市民的庸俗保守和貪財心理,以及資產階級道德和宗教的虛偽。

在《湯姆·索亞歷險記》這部小說里,作者描寫了一個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孩子為了擺脫現實、追求幻想而作的種種打算和冒險。小說的主人公湯姆·索亞聰明活潑,對家庭、學校和教堂都充滿反感。他不但隨時和他們的姨母開玩笑,還在學校和教堂里拿教師和牧師開心。他厭惡枯燥的功課、騙人的教義和死板的生活環境,向往于俠盜之類的傳奇小說中的英雄。哈克貝利·費恩是鎮上公認的一個“野孩子”,但湯姆卻把他當作知心朋友,跟他和另一個玩伴一同偷跑到大河里的一個島上去當“海盜”,追求自由和冒險的生活。

湯姆和哈克這兩個孩子,都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所謂“調皮搗蛋”、“不守規矩”的“頑童”。可是,在作者的筆下,他們卻顯得生氣勃勃,十分可愛。而那個完全不顧兒童興趣、一味強求他們循規蹈矩的姨母,那個專會鬼混、以責罰學生為消遣的醉鬼老師,那個無聊的、催眠的牧師,卻使人覺得討厭。至于像席德那樣的“模范兒童”,更是只令人感到厭惡和鄙視。

小說中的圣彼得堡鎮的小市民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當時美國社會生活的縮影。在湯姆和哈克這兩個孩子的襯托之下,當地的“有教養的”社會顯得毫無光彩。正如湯姆·索亞在學校里的調皮搗蛋反映了資產階級腐朽教育的失敗一樣,他在教堂里的惡作劇也說明了宗教儀式和牧師的布道是怎樣的虛假無聊。湯姆所引起的獅子狗和甲蟲的那場趣劇與“莊嚴的”宗教儀式形成了一個絕妙的對照。在這一喜劇性的場面中,湯姆固然是全神貫注的,但那些“虔誠的”成年人對這個插曲也同樣感到濃厚的興趣,都把布道和祈禱這些“神圣的”事情置之度外,這等于對宗教的虛偽作了一針見血的諷刺。

但是作者對于湯姆和哈克的性格的刻畫,并不限于他們作兒童游戲時的種種表現。當他們參與周圍的現實生活的時候,作者同樣賦予了他們善良、勇敢和正義的品質。湯姆和哈克深夜在墳場看到那場兇殺案以后,對被誣為兇手的莫夫·波特,無論如何也不能漠然視之。后來他終于冒著生命的危險,大膽在法庭上作證,拯救了那個無辜的人。這種勇氣和行為顯然不是鎮上那些“正人君子”所能有的。這兩個孩子對錢財的看法和他們周圍那些以追求財富為人生首要目的的美國小市民的心理,也正好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這些財迷在湯姆和哈克尋獲了寶藏以后,都狂熱地到處挖掘起來。而哈克卻對發財之后所過的“上流”生活深以為苦,迫切地希望恢復他原先那種“沒有教養的”自由生活。湯姆也對哈克保證,他決不會因為發了財而打消當強盜的企圖。湯姆和哈克這兩個人物,在全書中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性格,哈克不像湯姆那樣腦子里充滿浪漫空幻的想法,顯然是書中最值得注意的形象。

比起馬克·吐溫其他的作品來,《湯姆·索亞歷險記》里的滑稽的比喻不及他早期的小說那樣多,但作者在這本書里描寫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深刻程度卻比過去有顯著的增加,特別是顯示了他對兒童心理洞察入微的才能。在這本書里,作者所用的輕松幽默比起他后來的作品來也要多一些,這正表現了他當時對普通人和生活的熱愛。同時,我們從作者的書信中知道,他在寫《湯姆·索亞歷險記》的時候,為了給兒童看,曾經把諷刺的尖銳性減低了一些,不過這本書的諷刺性還是十分明顯的。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出版于一八八四年,是一八七六年《湯姆·索亞歷險記》出版后馬克·吐溫的一部更為重要的名著。它是十九世紀美國文學中最富有意義的作品之一,受到很高的評價,并享有廣泛的國際聲譽,但也遭到一些敵視者的詆毀和排斥。

眾所周知,馬克·吐溫是一位善于寫諷刺小說的幽默大師和杰出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我們讀他的作品,都有百讀不厭、余味無窮的感受。《湯姆·索亞歷險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先后問世,相隔八年;在這段期間里,作者隨著美國社會情況的逐步變化和他對實際生活的觀察和體驗,在寫作手法上便有所深化。這兩部杰作的故事情節是有連貫性的,但在寫作《湯姆·索亞歷險記》時,作者沉浸在童年時代的生活回憶中,作品充滿了樂觀的氣氛;而在八年后寫《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時,吐溫的筆鋒卻顯示出他對曾經使他滿懷信心的美國的憤怒和憎惡,表現出他的嚴峻的批判態度。他雖然始終沒有掌握正確的階級觀點,卻在這部書里鮮明地突出了反對種族歧視的主題。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以后,美國的社會矛盾日趨尖銳化,財富急劇集中到少數壟斷資本家手中,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頻繁的罷工和鎮壓,農民的貧困化,促使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對立迅速加劇了。社會日益動蕩不安,人們對美國的“民主自由”的信念大大動搖了。曾經起過迷惑作用的“美國特殊論”在事實面前徹底破產了。這一切反映在文學上,就使批判現實主義的傾向日益占了上風。馬克·吐溫的創作也就隨著時勢的變遷,比他寫《湯姆·索亞歷險記》時進入了一個更加成熟的階段;在他的筆下,諷刺和批判的成分增多了。兩部書中的幾個主要角色的地位也有了一些變化。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一書中,湯姆占著絕對的首要地位;而在《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一書中,哈克和黑人吉姆卻成了最主要的角色,湯姆則退居比較次要的地位了。

從童年時代起,吐溫就對黑人有了好感。他在晚年寫的《自傳》里說過,他從小就和黑人在一起,和所有的黑人交朋友,“我愛上了這個種族的某些優良品質”,“直到現在,我還是像當年一樣,一見到黑面孔,心里就高興”。他在許多作品中描寫了黑種人物,他對待黑人的態度,不是悲天憫人的救世主的態度,而是真誠的喜愛和深切的同情。他所刻畫的黑人都沒有服服帖帖、奴顏婢膝的可憐相,而是有各自的生活理想和獨立的人格,并有許多優良品質;在某些方面甚至勝過了白人。《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書中的吉姆就是作者筆下的一個最典型的黑人形象。吉姆雖然是一個處于奴隸地位的黑人,卻絲毫沒有奴才相。他雖然是個小人物,卻具有真摯的感情和清醒的頭腦,而且很有骨氣,絕不是一個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懦夫。他始終懷念著被賣到別處的老婆和孩子,一心想逃到自由州去找工作,將來攢下錢來把他們贖回來。同情和掩護吉姆的哈克說,“我相信他惦記著家里人,也是跟白種人一樣的”。這話雖然出自哈克之口,實際上卻表達了吐溫對黑人的同情和關切。在他看來,不分種族和膚色,人人都應有享受自由幸福生活的權利,這是吐溫的民主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

吉姆對自己的未來懷著美好的憧憬,努力爭取自由,同時他還是個心地純潔善良、毫不自私、樂于舍己為人的好人。在他和哈克一同逃亡的途中,他們是相依為命的。他不但隨時隨地照顧哈克,還不惜冒著自己犧牲自由的危險,留下來伺候受傷的湯姆。他和這兩個白種孩子的關系是平等相待、互助互愛的朋友關系,而不是奴隸和主子的從屬關系。吐溫塑造的吉姆這個忠誠純樸、機智勇敢的黑人形象,使人感到真實可信,印象很深;這是作者藝術上的一個可貴的成就。比起斯陀夫人[1]筆下的湯姆大叔,吉姆是個截然不同的人物。

哈克是我們在《湯姆·索亞歷險記》中早已熟悉的一個可愛的角色。他是有教養的人們所不齒的一個頑童,規矩的孩子也不屑于和他做伴。但是湯姆·索亞卻和他是最親密的朋友。湯姆厭惡枯燥乏味的學校教育和虛偽的牧師騙人的說教,以及庸俗而呆板的生活環境和家里的種種規矩,一心追求傳奇式的冒險生活。哈克既要逃避他那醉鬼父親,又要找個自由自在、稱心如意的新天地。于是他們就和另一個孩子結伴出去當“海盜”,結果他們找到了真正的強盜埋藏的大量黃金,成了他們所在的圣彼得堡小鎮上兩個富有的孩子。他們立即受到了上流社會的重視,被迫過起闊綽生活來了。但是他們不但不感到幸福,反而覺得受到了無法忍受的束縛。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中心人物卻是哈克,書中講的是他幫助黑奴吉姆逃亡的故事。追求自由是他們的共同目標,他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但因哈克受了種族歧視的傳統思想的毒害,有時就覺得自己幫助一個黑奴逃脫他的主人,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死后將要下地獄的,他甚至曾經打算給吉姆的主人華森小姐去信告密,叫她把在逃的吉姆接回去。可是他又想到吉姆的種種好處,以及他們在逃亡途中的一些歡樂情景,于是便受到良心的譴責,打消了那個邪惡的念頭。他的思想感情一度陷于矛盾和混亂的境地,最后他終于清醒過來,打定了主意,心里說:“好吧,那么,下地獄就下地獄吧。”隨即就把他寫的信撕掉了。

馬克·吐溫寫下了這個情節,不但無損于哈克的形象,反而加強了這個人物的真實性,顯示了作者刻畫人物性格和心理的特長。哈克幫助吉姆擺脫奴隸的處境,爭取自由,原是做了一件好事,他卻認為自己犯了罪,這是他在種族歧視思想的影響下必然產生的一種顛倒是非的可笑的想法,也是作者諷刺美國種族歧視的妙筆。

馬克·吐溫自從十二歲父親去世后,就開始進入社會,先后做過各種工作,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他對他所接觸的各色人物和自然風光都有仔細的觀察和深刻的印象,因此他的寫作也就有了充實的基礎。正如高爾基一樣,他把社會當作自己的一所活的大學。他在密西西比河流域生活的期間較長,有幾部重要著作都描繪了這條河上的景色和風土人情,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湯姆·索亞歷險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都富有密西西比河的風土氣息;在后者之前出版的《密西西比河上》一書更是把這條河寫成了一個具有無窮生命力的巨人,引起了讀者濃厚的興趣。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寫了沉船中的格斗那樣的驚險場面,刻畫出當時的一些亡命之徒和醉鬼的兇相。混到哈克和吉姆的木筏上來的“國王和公爵”這兩個騙子給這對逃亡者帶來種種的災難。作者雖然是用極度夸張的手法描繪這兩個可笑的角色,卻像漫畫一樣,能使讀者產生真實感。老波格斯酒后臭罵舍本上校,遭到這個惡霸的槍殺,兇手竟能逍遙法外,這就是當時歹徒橫行無忌的寫照。格蘭紀福和謝伯遜兩家的世仇和相互殘殺的恐怖氣氛使局外人提心吊膽,而雙方的老小角色卻把殺人和被殺根本不當一回事。這種完全喪失人性的情景并不是作者的杜撰。人們的生命財產的安全毫無保障。這樣的社會太可怕了。美國資產階級所吹噓的“民主、自由、幸福的國家”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國家?

種種事實使馬克·吐溫感到痛心疾首,宗教、教育、資產階級的民主選舉、種族歧視所造成的無數慘劇,以及政治的腐敗、經濟的混亂和彌漫全國的投機之風,都成了他的諷刺對象。他對這一切現象的揭露和批判日益深刻而辛辣。他運用他所擅長的藝術夸張的手法,把他手中的一支筆當作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無情地剖析著這具遍體毒瘤的尸體,企圖引起人們的警醒,使它起死回生。這種愿望當然是無法實現的。

馬克·吐溫和其他同時代的幽默作家不同,他不是只圖逗樂的笑匠,他的作品都是有針對性的諷刺作品。他在晚年寫的《自傳》里說,“四十年間,我在公眾面前一直算是一個職業的幽默作家。當初同我在一起的還有七十八個幽默作家。……他們為什么消失了呢?因為他們老是為幽默而幽默。為幽默而幽默是不可能經久的。……而我呢,老是訓誡。這就是為什么我堅持寫作了三十年”。足見馬克·吐溫是有意識地把幽默當作一種藝術手段,以求達到教育(即吐溫所說的“訓誡”)讀者的創作目的。

美國黑人的命運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一直掌握在奴隸主手里,林肯打著解放黑奴的旗號,在南北戰爭中打敗了南部農奴主的統治,名義上解放了黑奴,實際上只不過是為北方工業資產階級奪得了黑人的勞動力;在北方和南方妥協之后,黑人始終處于被剝削、被欺壓的地位。直到今天,黑人還在許多地方遭到三K黨一類的恐怖組織的殘殺。覺醒起來的黑人唯有通過頑強的斗爭,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和自由。

馬克·吐溫對黑人的同情和關懷是真摯的;他確實希望通過他對種族歧視的諷刺和批判改變黑人的命運,但這種主觀的愿望并沒有實現。他自己對黑人本身求解放的力量是估計不足的,否則他就不會把吉姆獲得自由歸因于他原來的女主人的良心和慈悲的作用。不過馬克·吐溫雖然只是一個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者,他為黑人發出的呼吁畢竟是激起了人們的思考,為黑人自求解放的斗爭起了奠基的作用。這是他的不可磨滅的功績。

由于頑固的種族主義者和衛道士們對哈克和吉姆這兩個角色的憎恨和畏懼,《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至今還被一些圖書館和學校視為禁書。種族歧視者是不會甘愿自行退出歷史舞臺的。

這部書是我和張振先合譯的,但他只譯了全文的百分之十二三;他的譯文由我做了徹底的修改,全書已經沒有合譯的痕跡了。振先原來是個基督教徒,有些涉及《圣經》和基督教的教義,以及關于教徒的生活習慣的問題,他都毫不費力就能解決。他在這方面對我是很有幫助的。

張友松

1982年3月至4月[2]


[1]斯陀夫人(1811—1896),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是她為黑奴的悲慘處境而呼吁的一部名著。

[2] 譯者于1982年3月至4月撰寫了《湯姆·索亞歷險記》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兩部作品的譯后記,現將兩篇譯后記融為一篇,略作刪減,作為本書的譯序。

主站蜘蛛池模板: 马公市| 白玉县| 巨野县| 鄂州市| 两当县| 金川县| 尚义县| 齐河县| 拉萨市| 东宁县| 西峡县| 华池县| 乌海市| 华安县| 贞丰县| 海原县| 布尔津县| 辽阳市| 交城县| 柘城县| 顺昌县| 信宜市| 康定县| 云阳县| 金阳县| 印江| 阿城市| 漳州市| 铁岭县| 敦煌市| 晋宁县| 怀柔区| 闸北区| 土默特右旗| 休宁县| 中卫市| 界首市| 黄大仙区| 沙洋县| 雷波县| 石渠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