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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

第4章 為什么我們不搬入養老院

幾年前,歐文和我考慮過選擇一家養老院。如果經濟上負擔得起,斯坦福人很喜歡的一家名為“福愛”(Vi)的養老院距離斯坦福大學只有幾個街區。附近還有兩家,一家是坐落于帕洛阿爾托市中心的“謙寧院”(Channing House),還有一家名為“紅杉”(The Sequoias),位置稍遠,但頗具田園意境。這三家都提供一日三餐以及不同級別的看護服務,從照顧日常生活一直到臨終關懷。我們很喜歡去“福愛”和“紅杉”,與住在那里的朋友們共進晚餐。這樣的居住中心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但因為我們那時候并沒有什么嚴重的健康問題,于是就沒有做出這個選擇。

我們的同事埃莉諾·麥考比(Eleanor Maccoby)101歲的時候在“福愛”去世,她是斯坦福大學的第一位女性心理學教授。她在“福愛”的時候,曾經連續十幾年主持那里的每周時事討論會,并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完成了一部精彩的自傳。我們參加了她莊重的葬禮,很多人都在場,見到朋友們都很健康,我們深感欣慰。

有時候我們會問自己:沒有選擇搬入養老院是不是一個錯誤?能得到全天候的照顧是多么便利,有人為你準備好一日三餐也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然而一想到要離開住了四十多年的家,要離開滿院的郁郁蔥蔥,我們就止步不前了。我們不愿意放棄這座房子和院子,更不要說歐文的獨立辦公室了,他在那里寫作,至今還會偶爾接受病人來訪。

幸運的是,我們的經濟狀況允許我們繼續擁有這座房子,并做一些必要的改造。當我顯然已經無力自己走到二樓臥室時,我們裝了一個電動樓梯升降椅。現在我就像一個坐在私人馬車里的公主那樣上上下下。

不過,我們還能住在自己家里更為重要的或許是因為我們的管家格洛麗亞(Gloria),她一直陪伴著我們,為我們這個家工作了25年,她既要照顧我們,還要打理房子。她幫我們找眼鏡、找手機、清理餐具、更換床單、澆灌花草。在美國能有多少人可以如此幸運,有像格洛麗亞這樣的人照顧他們的生活?我們的“幸運”顯然有賴于我們的經濟狀況,但還因為格洛麗亞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除了照顧我們,她還養育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孫女,同時還在應對諸多艱難的中年挑戰,包括離婚。我們竭盡所能讓她的生活舒適些,這當然包括給她一份豐厚的薪水、社會保險和帶薪年假。

沒錯,我們知道只有少數人請得起管家,也只有少數人負擔得起養老院。現在的養老院視地點和服務的差異,每個月的費用要好幾千塊錢。亞當·戈普尼克(Adam Gopnik)在2019年5月20日刊的《紐約客》(New Yorker)上寫道,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老人會選擇養老院,因為他們更愿意住在自己家里;即便他們愿意去養老院,也缺乏足夠的經濟實力。

留在家中,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但更多是出于情感因素,而非現實的考量。我們用了十年才完全建成這座房子,十年間我們時不時地添加、改造一些新的區域,如今才有了這個溫馨而舒適的家。在這個家里,我們舉行過多到數不清的生日聚會、讀書會、婚禮和婚宴,就在客廳和前后院的草坪上。透過二樓臥室的窗戶,我們能看見鳥兒在高聳的橡樹的枝丫上筑巢。孩子們都長大了,樓上其他的臥室空了出來,現在留給兒女、孫輩和朋友們回家小住。每當外地的客人來舊金山灣區,我們都會邀請他們來和我們同住。

然后還有我們的家當——家具、書籍、藝術品、擺放在房子四處的紀念品。我們怎么能把所有的這些都擠進一個更小的生活空間?雖然我們已經開始把一些東西送給孩子們了,但如果沒有其中的大部分,我們的生活將有些難熬。因為每一樣背后都有故事,讓我們回想起自己的人生經歷。

在我們家走道里放著兩只木制日本犬,這是我們1968年在倫敦的波多貝羅路(Portobello Road)上買來的。那會兒我們剛結束了一年的學術假期,即將離開英國。我們的英國銀行賬戶里只剩下32英鎊。我們看到那兩只狗(公狗齜著牙,母狗閉著嘴),我猜這是有些年頭的珍品,便向店主打聽其來歷,他能告訴我們的就是,這是他從一個剛自亞洲回來的人那里得到的。我們出價32英鎊,他接受了。它們和我們買的其他東西一起被運回了家,從此成為家里室內景觀中的珍品之一。

在客廳的架子上放著一座埃及頭像雕塑,它本來是插在一個裝有死者內臟(胃、腸、肺或肝)的卡諾皮克罐(canopic jar)里,是我們三十五年前從一個巴黎古董商人那里買來的。它的鑒定證書表明,這個頭像所代表的艾姆謝特(Amset)——荷魯斯(Horus)的四個兒子之一、埃及的保護神。我很喜歡凝視這尊雕像上勾勒出的黑色魚形眼睛。雖然歐文和我從未一起去過埃及,但我和女兒伊芙有幸在幾年前跟隨韋爾斯利的旅行團同往埃及。我們在開羅參觀了博物館和清真寺,乘船沿尼羅河而上,游覽了金字塔和寺廟,這些都讓我對古埃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屋子里還有好多東西讓我們記起在巴厘島度過的兩個月學術假期——面具、畫作、織品,這些能瞬間把我們帶回到那個把美當作生活的地方。掛在壁爐上方的那個大面具雕塑有著突鼓的眼睛、金色的耳朵,一根細細的紅舌頭從兩排猙獰的牙齒之間伸出來。門那邊的樓梯腳下擺著一個俏皮的巴厘島小木雕: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翼龍。在樓上掛著巴厘島景觀的布畫,畫中的鳥和樹葉的表現手法獨具風格。在巴厘島,你常常會看到同樣的景觀被重復地描繪,因為那里的人們并不覺得藝術作品必須要具備“原創性”,所有的藝術家都有權創作同樣的內容,這構成了一種視覺上的神話傳說。

誰會想要這些物件呢?我們喜歡這些承載了自己人生記憶的東西,但并不意味著我們的孩子會想要它們。當我們離開人世后,東西背后的故事,最終也將隨風消散。好吧,也許不會完全消失。我們仍舊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一些物件,比如被我們稱為“祖母的牌桌”或者“莫頓(Morton)姑父的韋奇伍德[1]”。我們的孩子都是看著這些東西長大的,他們記得這些東西的主人——歐文的媽媽里夫卡(Rivka),她喜歡用20世紀50年代的時髦東西來裝點她在華盛頓特區的家;莫頓姑父是歐文的姐夫,他熱衷于收藏韋奇伍德古董、鎮紙和硬幣。“祖母的牌桌”是新巴洛克風格的,紅、黑、金三色相間,非常與眾不同。牌桌放在我們的陽光房里,在那張桌子上,歐文和他爸爸以及后來和兒子在玩國際象棋和皮納克爾紙牌(pinochle)中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我們三個兒子,任誰都會樂意繼承這張桌子的。

最近,兒子本恩的妻子艾妮莎提起了我們那些裝裱的刺繡作品,現在就掛在不同房間。我告訴她,那是1987年我們在中國一個露天市場里淘到的,那時用很少的錢就可以買到這樣的寶貝。艾妮莎和本恩對織品特別感興趣,于是我說,他們可以擁有這些中國刺繡,“只是要記得告訴你們的孩子,這是爺爺奶奶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國買的”。

不過我們最大的麻煩是怎么處理藏書,大約有三四千本。它們大致按類別擺放——心理治療、女性研究、法語和德語、小說、詩歌、哲學、經典、藝術、菜譜、我和歐文的作品譯本。除了餐廳之外,無論你看向哪個房間或者打開某個柜子,你會發現都是書、書、書。我們一生與書為伴。雖然歐文現在主要在平板電腦上看電子書,但我們似乎還是在繼續購買更有熟悉感的紙質書。每隔幾個月,我們都會送幾箱書給當地圖書館或其他非營利組織,但相比家里每個房間中滿墻的藏書,這些捐贈微不足道。

我們的書架上有個特別的空間,用來存放朋友們的著作,他們中的好些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這些書讓我們想起和亞利克斯·康福特(Alex Comfort)的友情,他是英國詩人、小說家、非虛構作家,他最為世人所知的作品是《性的快樂》(The Joy of Sex)。中風之后,他終日困于輪椅,連挪動胳膊和腿都變得很困難,所以當我們看到他在一本詩集里寫給我們的歪歪扭扭的簡短致辭時,心中尤其感動。我們還擁有泰德·羅扎克(Ted Roszak)的很多著作,他是我在海沃德加州州立大學時的同事,是一位極具原創性的歷史學家和小說家。他在1969年出版的《反文化的形成》(The Making of a Counterculture)為英語詞匯貢獻了一個新詞。泰德對“反文化”的分析讓人想到反越南戰爭游行、伯克利自由言論運動,以及所有我們在20世紀60年代所經歷的政治動蕩。我們還有斯坦福大學教授阿爾伯特·格拉德(Albert Guerard)、約瑟夫·弗蘭克(Joseph Frank)和約翰·費爾斯坦納(John Felstiner)的書,所有這些朋友都給我們的生命帶來了多年的滋養和溫暖,并留下了文學評論的重要著作。阿爾伯特是英國小說的專家,約瑟夫是他那個時代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2](Dostoevsky)最負盛名的學者,約翰是巴勃羅·聶魯達[3](Pablo Neruda)和保羅·策蘭[4](Paul Celan)作品的翻譯家。我們該如何安置這些珍貴的作品?

在玻璃門下面還有單獨存放的一類藏書:我們收集的狄更斯(Dickens)的作品。我們1967年和1968年在倫敦旅居時,歐文就開始收藏初版的狄更斯作品。狄更斯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每月出版一部分,然后再被裝訂成書。這些年來,每當歐文看到英國書商寄給我們的書籍目錄冊中有狄更斯的書,他都會先查一下家里是否已經有了,如果沒有,他就會下單購買——當然,也要看價格。我們至今還沒有一本像樣的《圣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因為過于昂貴。

在我們最小的兒子本恩會讀書前,他就會和歐文一起打開包裹,查看那上面印刻的字。看到有新書寄到的時候,他會大叫:“這聞著像狄更斯!”我們的四個孩子都讀過狄更斯的部分作品,但成為劇院導演的本恩大概是讀得最多的。大家都明白,狄更斯藏書會歸他所有。

至于剩下的書,要送掉都很困難。我們的攝影師兒子里德會要所有的藝術類書嗎?我們的心理學家兒子維克多會要歐文的心理治療書嗎?會有人要我的德語書或者那些研究女性的書嗎?很幸運,我的好友瑪麗-皮爾·烏略亞(Marie-Pierre Ulloa)在斯坦福大學法語系工作,她答應會拿走我的一大堆法語藏書。有幾個書商會到家里來挑一些有轉售價值的書,但剩下的那些寶貴藏書恐怕最后都要飄散于風中了。

不過現在,這些書還仍舊放在我們家里和歐文的辦公室里。能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置身于熟悉的物件中是令人寬慰的。我們很感恩能夠住在自己家里,養老院只會是我們迫不得已的最后選擇。


[1] 韋奇伍德(Wedgwood)是創始于十八世紀的英國陶瓷公司,以生產高品質的陶瓷產品著稱。——譯者注

[2]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年11月11日——1881年2月9日),俄國著名作家。——譯者注

[3] 巴勃羅·聶魯達(1904年7月12日——1973年9月23日),智利當代著名詩人及外交官。——譯者注

[4] 保羅·策蘭(1920年11月23日——1970年4月20日),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最重要的德語詩人之一。——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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