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車廂,橘色的燈光,統一制式的座位和換風機的轟鳴都帶來彌足的安穩感。順著人流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來,開始無意地四處環顧。他坐在三個并排座位的中間,觀察會有誰在他身邊停下,以便隨時站起來讓出空間。
男人看上去有三十來歲,穿著白色棉麻衣褲,面容整潔,身形干瘦,渾身散發輕微的香皂氣味。他的目光沒有快速移動,而是以平穩的速度審慎地觀察四周。
舉止緩慢,透露禮數,這是他習慣的生活方式。他是氣場沉穩的男人,很難從他臉上看出什么情緒變化。
上車的乘客大多衣著樸素,拎著大包小包,并且鄉音濃重。這與列車前往的目的地有關——一個偏遠的西南小城。因此乘客也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外來務工者,借著盼了好久的假期回一趟家鄉。
這和男人的認知不大一樣,他以往乘車只在東部沿海城市間來回,多是因為工作短途出行,因此以往的車廂不僅人少,還有著濃濃的商務氣息。此時男人被夾雜在質樸粗俗的人群當中,氣質多少有些不合。
過了一會兒,先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微胖的年輕人坐在靠過道的位置,他穿著灰色的運動外套,眼睛始終盯著手機屏幕。發際線有些高,發型和臉型實在不太搭配,臉上有些出油,坐下來的時候把空間塞了個嚴實。
二人之間沒有眼神上的交流,年輕人獨自操作手機,壓根沒有在意他的存在。
男人像一個局促不安的孩童,雙手不知該放在何處,心里有些慌張,擔心如果坐在靠窗的人出現,挪位置會成為一件麻煩事。預期性壓力源,這個不知在哪看過的名詞忽然蹦入他的腦海。
站在車廂里的人越來越少——如果那個乘客不出現,或許可以坐到窗邊。窗外淺藍色的風景在吸引著他,靠窗會使自己暫時遠離車里的一切。
“不好意思,您可以讓一下嗎?”一個年輕女子出現,示意自己正是坐在空位上的人。一個有氣質的女人,充滿穿透力的語氣。
女人穿著風衣,很搭配她高挑的身材。坐在外面的年輕人盡力挪動他圓潤的身體,后來干脆站起來讓出空間。輪到男人時,只是盡量地把雙腿貼近座位,女人在他面前緩慢穿越,風衣的衣擺摩擦他的褲腿發出冗長的聲響,帶起一股來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沖入他的鼻腔里。
男人忽然不那么煩悶了,他對這樣的女性有強烈的好感,一個年輕時髦的女子坐在他身邊至少可以使自己感到心安。或許會發生交流,他想。
男人暗自觀察著女子的一舉一動。她的氣場獨立于眾人,安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高級香水的氣味成為她和其他人之間的屏障。
她正對著筆記本電腦斷斷續續地打字,內容大概是金融之類的東西。他不在意她在寫些什么,敲擊鍵盤帶來的聲響有一種持續的安寧。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男人對細微的聲音感到好奇。衣服擦碰的聲音,敲擊鍵盤的聲音,即使是四下什么也沒有,似乎也能聽見從遠方而來的沉悶且巨大的聲響。他沉浸在這些聲響里,因為聲響是沒有生命也沒有復雜意義的,像是大腦可以暫時寄宿的安穩去處。
“真是個漫長的過程啊。”女人停下工作,轉而望向窗外自言自語地說。
她轉頭對他報以微笑:“你也是回老家嗎?”
男人愣住了,隨后有些緊張地回答:“算是吧。”
他有些被女子熱烈的笑容灼傷,自己陰沉的模樣如同陰暗角落的積水,被光線照亮,蒸騰著熱氣。
“你的臉色不太好。”
“啊?我只是有些疲憊。”
既然女人會這么說,那么他想自己的神情一定憔悴極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幾天他的睡眠嚴重不足,幾乎任何人都能看出明顯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血絲。
“你需要吃點什么嗎?我這里有巧克力可以補充糖分。”女人的目光讓他有些難以適從。
“謝謝你,我不需要。”他連忙說。
“要是你感到不舒服可以告訴我,我會聯系乘務人員。”
“你真是太善良了。”他差一點就要說出這句話,女人的關切令他頗為感動,眼睛甚至有些酸澀。
“謝謝,謝謝。”他假笑起來,擺了擺手。
眼前的女人和他的妻子——現在只好說是前妻——實在太相似了。只要稍微偏過頭去看她的側臉,心里便忍不住浮現出前妻的容貌來。可一想起她,心里便不是滋味,上一次見她竟然已是半年前了。
男人這些天太過疲憊,身與心都在超負荷運轉。這一段時間里,腦海里只在不斷循環著發生過的片段。發生過的回想起來不再那么可怕,只是不可逆的過去常使他感到隱隱的難過。
他覺得自己應該在列車上好好地睡一覺,熟睡至昏迷,什么也不顧。等他醒來,或許能夠好受一些。
漫長的旅程使人昏昏欲睡。這也同樣是他一直以來的狀態。昏昏欲睡,然而內心總是揪著,擔心熟睡會發生可怕的事,因此總是強迫自己淺淺地休眠。
在這個狀態下,他能感到自己的精神在飛速地漫無目的地旋轉,什么都在想,就像眼前有無數個發光的飛蛾,或許偶爾有幾只停留,但很快地離去——
這里距離鐵絲網已經有幾百米的距離。你順著礁石不停地走,總是覺得會有一個距離陸地最遠的地方。你要到那里去,盡可能到沒有人能夠到達的地方。
東部沿海的城市,只要從城區往東驅車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海岸。如果不是在專門開發給游客的浴場,沒有熱烈的陽光陪襯,大海看上去不過是單調的巨物。海浪打在礁石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鹽水夾雜在風里灑在你臉上。
你周身皆是冰冷之物,你也無法感受到自身的情緒,只是沉默而堅定地走。艱難地行走在礁石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會滑落跌入水中。
你找到一處突出的島礁,內心放松下來,隨后徒手挖出有半米深的洞。
你近乎無情地強迫自己做這件事,指甲縫里全是黑色的泥沙,又忽然停下露出哀傷的神情來。你起身感到腰部的酸痛,轉頭望著大海的盡頭,風里的水珠落在臉上。大海以它的方式對待一個前來朝拜的生命。
實在沒有什么美感可言,在陰沉的烏云下就像嘲諷的野獸。你原本的憤怒被一陣一陣的巨浪拍得稀碎,手上感受到的每一滴水都使你無力。
你靠著旁邊一塊礁石坐了下來,抱著雙腿望著眼前不斷重復的浪潮。遠遠地看,你不過是一個黑點,散落在無數石塊之中。
曾經自以為重要的東西在生命面前不堪一擊。
你忽然發覺自己的懦弱,心中積蓄的憤怒即便在無人的陌生的地方,即便面對著如此龐大的事物也無法發泄。發泄有用嗎?你早已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你從小就知道沒必要的情緒只會帶來迷霧。
你只是明白自己將要面對的是新的一生,新的屬于你的陌生的一生。
忽然驚醒,已是晚上,窗外的景色還在變化,身旁的二人已經熟睡。車廂里只有黯淡的光。他想要去洗手間,只是由于鄰座男人的身形,自己沒有辦法在不打擾對方的前提下出去。
覺得這列列車行駛了好久好久,沖破了屏障,把一切都丟在腦后。
就算這樣憋到終點站或許也有可能。
這份強迫性的自覺是自小養成的習慣,不論做什么都不希望給別人帶來一絲麻煩,在求助別人和自己忍耐之間,會自然迅速選擇后者。過去帶給人們的后遺癥,如同烙印一樣被燙在性格上。
幾天前男人賣掉自己的房子,房里的大部分物品被轉贈、變賣,最終只剩下空蕩蕩的房間,什么也沒有留下。他將剩下來的保留數十年的物品全部裝進幾個紙箱子里,開車載到郊外無人的地方一把火全部燒毀,把能夠捐贈的舊物一并寄送到慈善機構。隨后,他賣掉汽車。
他擁有的所有事物被折現,成為銀行卡上的一串數字,那些東西被簡化、壓縮,被他帶在身上。
在出發的前一個晚上,最后一次躺在房子里。他的臥室已經完全清空,地上只殘留廢紙和細小垃圾。無法處理的床板孤零零地被放置在臥室里,他躺在木板上,蓋著一條毯子。
粗糙的木頭隔著衣服也能扎疼他的皮膚,木板發出的刺鼻氣味使他難以入睡。從窗戶透進的月光照亮房間里的一切,他平躺在床板上,伸直雙腿,逼迫自己靜止。
就那樣躺著,清醒著,似乎沒有入睡的念頭。只是試圖思考,在連續一段時間的忙碌后,終于放空自己,從外界轉而向自我探索。
在這不長的時間里,他盡量了結所有與他人的關系,丟棄所有帶不走的東西,成為一個“獨人”——真正不與外界產生一點關系的人。
在完成這一切以后男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那一夜是最輕松的夜晚,他感到興奮,因為他重獲精神——他似乎已經看淡此世的一切,或許下一秒,他就能夠從這塊床板上升起,前往另一個國度。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在這里躺著,思考著,漫無目的地幻想著。
死亡、愛、責任……虛無的意象在他眼前游走飄蕩,如同精靈引誘著他的魂魄。那些細碎的白光從眼前掠過,朝著某個方向游移,可他看不清那是哪里。
月的清輝使他疲頓,再回想白天的種種,那些復雜的狂熱的東西被揉捏為巨大球體,被屏蔽在精神以外。
一天時間,從繁華之都逃離到邊陲小城。眼里的一切不能更加簡陋——任何顏色都被蒙上一層灰,行人的面容樸素滄桑,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膚色黑黝,因為臨近高原,面頰都帶有深深的紅暈。
歡迎來到西南。
他的腦海里只留下這句話。
空氣潮濕且悶熱,靠近赤道帶來的氣候變化使他感到不適。毛孔被堵塞,額頭布滿細密汗珠抵抗揮發。他走出車站,從口袋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紙上是先前和房東聯系詢問的交通路線。
“打車?去哪里?給你便宜點。”旁邊湊上來個干瘦的男人,用本地話不停地問道。這個男人穿得還算齊整,但看上去實在臟了點。
如果這些黑車司機能注意一下儀表,生意應該會好一點,他們不曉得包裝自己,這在上海是大忌。
“不用不用。”他短促小聲地拒絕,一邊看著自己隨手畫下的簡陋地圖一邊穿過火車站,按照指示過了一條街走進公交車站,上了一輛老舊的城際大巴。
人群不斷向車里沖擊,空氣悶熱,耳邊是聽不懂的嘈雜。忽然覺得自己又陷入另一個怪圈。被曝光于完全陌生的環境,周遭的聲響、事物如同張牙舞爪的鬼怪向他逼近,他感到驚慌和失望。
身旁婦女懷里抱著嬰兒,啼哭聲帶著不甘不斷震撼著他的耳膜和沉悶的空氣。他忍不住縮起脖子,盡可能使自己離聲源遠一些,可是自己無路可去。沾滿汗漬手印的玻璃將他與希望隔離。
“沒有位置了?”
“你往后挪挪,后面不是還有好大空間?”
“這是誰的行李啊,往邊上靠靠。”
他就像一只不會說話的鳥,被囚禁在一大群動物之中,他們發出牛叫、羊叫、河馬叫,無論是什么,他都不懂。他們毫不顧忌地靠近他,擠壓他。
他仍然很困倦,努力在逼仄的空間里入睡。發動機的震動將他“翻炒”,連同體內器官一同顛簸。他的心思在混亂環境中獨立,自我保護,靜止,冷靜等待一切喧囂離開。
他有著前所未有的耐心,因為他離夢幻中的終點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