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上面用一句話標(biāo)注了重點：“黃司司，黃風(fēng)村民，村里唯一的教書夫子，卒于五年前，而黃風(fēng)村蠻化亦始于五年前。非人善變，殆于失教。”

傅時開始懷疑這份登記簿的來源是否真實，尋常山野村姑懂幾個大字都算稀奇，還敢大言不慚“非人善變，殆于失教”？

“這花姑娘字不打眼，寫的倒是不錯。”傅小灰早已先行看過，見傅時視線駐留在最后一頁，便提了一嘴。

傅時卻冷冰冰的：“這個黃司司才是源頭。”

傅小灰腦袋瓜轉(zhuǎn)的慢，一時沒明白他話中真意，“不是，這個黃司司是個教書先生，也是從后山里刨出來的，他有什么問題？”

“他？你什么時候也養(yǎng)成了眼見為實了？”傅時將那簿子一合，抬手揉了揉酸澀的雙目，聲音透著夙夜未眠的啞，“黃司司，女，十五年前喪母，五年前卒于山體崩塌有待考證，同時遇難的還有黃風(fēng)村十多個稚童，便說明這定然不是一場尋常的山難。”

“這……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傅小灰絕對不會懷疑傅時說的話，但是他就是很難接受，同樣是人，同樣前后這么多天接觸一樣的事情，怎么差距就這么大呢？

傅時搖頭，嘆了口氣，他說，“等你什么時候能一遍看過這百名簿，而能復(fù)述十之八九，便知我是怎么知道的。”

傅小灰：“我還真是……不該問。”

很快，傅時的推論就得到了確鑿實據(jù)，據(jù)黃風(fēng)村諸多老人口述，黃任梁當(dāng)年求學(xué)離村，一去不回，算得上拋妻棄女，這被棄的女兒就是黃司司……少時因老年果，年少失怙，母柔女剛，寄食于人，嘗盡炎涼，黃司司偏又隨了母親的容貌，十分出挑，未及成年就被村長選為童養(yǎng)媳，嫁人未滿一年喪夫，之后便在公公的資助下做了黃風(fēng)村的教書先生。

這一教就是四年。

“你是說，黃司司是黃任梁的女兒？”花以香驚訝不已，“怎么可能……”

錢白果一手套馬繩，一手提溜著良玉上了馬車，不太明白她剛就是隨口一說的話，怎么就引得對方如此大驚小怪。

“對啊，我剛?cè)フ腋敌』矣懸R車，聽他在那兒低估什么‘最毒婦人心’便氣不打一處來，”錢白果這時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氣哼哼的補(bǔ)充，“他說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女，這黃司司死的活該。”

“她不是山難死的嗎？”

“不是，說是被村里人活埋的。”錢白果說起這，也是打個冷顫，畢竟以她們的認(rèn)知很難想象，這人是壞到了什么地步才會被一村人活埋。

至于為什么被活埋，錢白果卻是不知道了。

歲月沉浮，人生際遇總是難以琢磨。

黃任梁認(rèn)罪伏誅，在被傅小灰斷右手之后，未及療傷便被送進(jìn)府衙死囚牢房，待詔令下來即刻執(zhí)行斬頭刑，他也是唯一一個留待性命立案審查最后等待法令處置的黃風(fēng)村人。后來他在牢獄中招供了前塵往事，按理說他有舉人之名不致于衣食難繼回鄉(xiāng)伺農(nóng)，卻原來在傅時名滿天下之時，同期科考的他陷入了與諸多應(yīng)試寒門子弟參與竊題的案子，最后判處結(jié)果是竊題未遂考試除名并奪去舉人功名。被驅(qū)逐離京之后窮困潦倒的他輾轉(zhuǎn)回鄉(xiāng)，又得知妻死女亡的消息，心灰意冷，境況凄涼，哪知道村里人早將他視為惡患之源，根本不容他，黃任梁為了活命提出甘為村里人謀財贖罪。

這就是黃風(fēng)村惡事之由。而黃任梁也是在數(shù)年之后才無意間得知自己的女兒黃司司還未成年就淪為村人的玩物，比那勾欄妓子還不如，被村長定為童養(yǎng)媳之后，境況并未好轉(zhuǎn)，只因村長兒子是個缺腦筋的傻貨，沒過一年就被人推進(jìn)水塘里淹死了。守寡的黃司司再次淪為同村男人欺辱的目標(biāo)，或許是忍無可忍之后的爆發(fā)，也或許是她早在喪母之后就遺失了自我，她在一天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一碗老鼠藥藥死了十三個孩子，事發(fā)后被村里人活埋在了后山……

黃任梁獲悉真相之后就徹底泯滅了良知，謀害過路人的手段愈加殘忍，他或許就在等著這樣的一天，破布揭開下的污泥骯臟現(xiàn)于人前，全村人無一能落得好下場。

傅時遣散調(diào)來的護(hù)衛(wèi)輕騎隊，帶著傅小灰坐著來時的馬車離開，與花以香等人的車騎相間了一個時辰。

雖然怪脾氣作祟，傅時將人先行驅(qū)趕離開，卻抵不住這北上的官道總有交匯之處。

臨堰惶恐灘是鑲嵌在南北交通主官道唯一的河灘，除非花幾日時間沿河堤往西繞，否則非渡不可，這樣的要道自然是有其特殊之處才會遠(yuǎn)近有名，河灘不深卻十分長闊，且河水湍急，渡船需要老船工來掌舵，新手很容易給船客來一趟南轅北轍的行程，遇上風(fēng)雨交集時，望岸跑死馬，眼前可見之岸堤卻如何也過不去。

天青云白，春末夏初的日子，是一年中數(shù)得上的好天。

花以香望著微風(fēng)吹漾的河面，面上漸漸沒了神采，猶記得初見面，她心如鹿撞，幾夜難眠，一次次回想他的側(cè)顏，如書文上說她是一見鐘情，曾幾何時也曾暢想未來良人如何，他的出現(xiàn)恍若給她指明了方向。

繼而，思想他成了她每天的甜蜜樂趣，她再也無法將他忘記，可她沒想到，事情丁點兒不如她預(yù)想。

花以香臨走前遠(yuǎn)遠(yuǎn)的透過大開的窗望見傅時在房內(nèi)鋪卷提筆，雖然不知道是寫什么，神情是那般清冷。

再次相遇以來，她同他說話的機(jī)會都沒有，錢白果隱約察覺到異樣，覺得她有點不對勁，還以為是受黃風(fēng)村的事情驚嚇沒緩過來。

花以香也知道自己是魔怔了，對方是個京城大官人，高不可攀，她卻一頭陷阱去，滿心熙暖如春，渾然不覺對方待她們等人如北風(fēng)般嚴(yán)寒。

她溢滿的歡喜火熱卻抵不住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對她，不屑一顧。

自知事以來，她還未遭受過這等冷遇。

女子的敏銳如何讓她察覺不到傅小灰是刻意催促她們離開，那不曾說開的深一層的意思怕她們纏累上，以傅時的身份地位以及他的外貌姿容，怕是沒少遇上倒貼上去和又?jǐn)f不走的女人……

若不是因黃風(fēng)村事發(fā)牽連她們，怕是也不會留她們同住黃風(fēng)村數(shù)日。

花以香從小沒接觸過外男，并不知道該如何去同他們交流，更莫提傅時那般生人勿進(jìn)，不茍言笑。

她終還是壓下了心中無限的失落惘然帶著錢白果和良玉先離開了。

無知無覺的錢白果絲毫不知身邊人陷入了情竇初開的掙扎，她樂呵呵的逗著良玉玩沙子，一邊察看著河岸的渡口有沒有船工出現(xiàn)。

她們到惶恐灘之后先將馬車賣了，買得的錢等過了河再賃個牛車趕路，其中的差額所得銀錢夠她們?nèi)擞靡欢螘r日了。

惶恐灘難渡，這幾日只有兩個老船工交班渡船，因恰逢飯時，她們只能等那來接班的船工吃完飯來開船。

這一等，船工還沒等來，倒是把傅時等來了。

熟人見面，不打招呼似乎是太過涼薄。

然而，這世上就是有這等涼薄之人。

錢白果涼水就包子吃了個七分飽，剩下三分氣飽了，她嘀嘀咕咕道：“什么人嘛，我好心去打個招呼，人跟不認(rèn)識我似的，馬車一晃就轉(zhuǎn)過去了。”

花以香從見到傅時出現(xiàn)時的驟然心跳如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現(xiàn)在坐著呆望對方站在渡口的背影。

行路的辛苦，周遭的破落，前路的迷茫……一切都無法冷卻她此刻跳動的心。

“果兒，你說世上有什么教人義無反顧甘心情愿的事情嗎？”

“當(dāng)然有啊，你忘了咱銅錢村為得你青眼奮不顧身的壯漢，一手雙都數(shù)不過來。”錢白果嘻嘻笑著，拋下一旁等著她手里的水囊的良玉，湊到花以香面前，小聲補(bǔ)充，“你讓他們干啥，保管沒一個不樂意的。”

她粗糙的性子怕是都忘了她們現(xiàn)在身處何處，而花以香又是為了什么離村出走。

聽了錢白果的話，她的情緒，忽然低落了下來。花以香年滿十三，枝頭豆蔻，姿色初綻，芳華明艷不可方物，而他，剛剛都不曾瞥過來一眼。

“大人，船工過來了。”

渡口之畔只停了一條船，提著長竹竿出現(xiàn)的船夫老遠(yuǎn)看見這里有人在等，但他依舊走的慢慢騰騰，從堤岸上往下來，待到近處，看見傅時，略微訝異，但也就一瞬，眼皮子一耷拉，很快就平靜了。

傅時衣著不顯貴，神色沉靜，目光明亮深邃，讓人過目難忘，尋常人難免多看幾眼。

“這會兒渡客不多，你們再等等吧。”船夫常年渡客，知道什么時辰人多，什么時候冷清。

“我們急著趕路，能先送我們一趟嗎？”傅小灰耐不住等，他們連馬車都打算擱這兒不要了。

這段時日，他們的行程不是翻山就是越嶺，道阻且長，眼看過了臨堰之后道路通暢，離京也近了，傅小灰稍顯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