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鏡廊橫在了開火的尖嘯聲輪和人群之間。幻影般的晶瑩鏡面化為了堅固實體,尖嘯的彈片一接觸到其表面就停止在原處,無法再繼續向前傷到另一側的脆弱人體。
仿佛那撕裂空氣的尖嘯也被凍結,阿泰爾感到周圍瞬間變得寂靜無聲。他看見那些片狀毒晶凝滯在空中,如同雨幕一般。這樣的景象他不太陌生。在訓練場上和其他禁軍交手時他就短暫地想過能不能用這個方法抵擋飛射的爆彈。
那個時候他還不太確定它們能不能作用于現實。現在他能確定了。
阿泰爾還沒來得及露出驚喜的神色,燃著烈火的長劍就猛然揮來,一下把他掃飛出去。這一擊蘊含的力量是如此巨大,阿泰爾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砍成兩截。如果他的喉嚨還完好,他一定會慘叫出聲的。現在他只能無聲而痛苦地爬起來,抬頭看見靈族披甲戴盔的戰神凱恩正從劍刃上方瞪著他。
帝皇在上啊,那是戰神凱恩……本尊?
晃神的一瞬間足夠他再次被燃火的大劍砍飛出去。大片鏡子在他身邊破碎,又在他落地時重塑成新的地貌。阿泰爾被連續兩次重擊打得昏頭轉向,靈族戰神的追襲又是這樣迅捷而又不留情面。阿泰爾連滾帶爬地從燒紅的劍刃下逃開,跑得飛快以免被追上。
他一邊奔跑,一邊觀察。對這個明顯是他弄出來的鏡廊,他隱約有一些感覺,但具體到怎么控制,他什么都不能確定。
他們所處的戰斗環境與教堂內景完全一致。讓阿泰爾來形容,他會說鏡廊就像位于教堂中,其間的每一個細節都由外部場景投射而成。墻壁上掛鐘的指針停滯不前了,這說明外面的時間是靜止的。這就是為什么照明的光線微弱而穩定——一些等離子體還保持著被風吹偏的姿態,而燭火已然定格成了穩定光源。
借助教堂環境隱藏身形的不止他一個。丑角制造的黑暗失效了,但他們就在這里,依然能運動。阿泰爾能察覺到這些斑斕的小丑,就像河蚌知道沙子嵌在殼與肉之間的何處。他在躲閃戰神劍刃的時候不得不提防暗處的毒晶和匕首。
但是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其他需要擔憂的了。復現于此的場景不會遭到破壞,無論是低伏啜泣的人群,還是雕梁畫棟的教堂本身。他們在這里只作為場景存在,即使被暴力打碎也能恢復如初。在鏡廊中發生的事情不會影響到現實,也只有被拉進此處的交戰雙方能相互作用。這樣戰斗就不會波及無辜,正如他所希望的。
兩條可怖的創痕烙在他的胸甲和腹甲上,裂口還閃著紅溫。熟悉的場景。鏡廊容許賒欠疼痛,但傷害是真實的。那東西不是頂著神明影像的瘦小演員。它是個大家伙,并且能真正攻擊到他。
當然,這意味著他也能攻擊到它。作用力會平等對待雙方。理所應當,理應如此。
于是他開始反擊。
花衣小丑們起初還敢追逐他,用刀劍攻擊他,向他開火。他們中那些大膽的甚至嘗試靠近他,對他喊出臺詞,執拗地要繼續他們的表演。他們很快就學會了躲避他。如果他們要向他展示靈族那種輕盈敏捷的優越感,那他就告訴他們血肉和耀金高速相撞會有怎樣的后果。
倏然斜生的鏡子截住了刺向他的細長劍刃,他一戟就將對方斬于腳下。相同的晶體從刃下擴散,那個丑角變成了一座彩繪的冰雕。他向空中開火,把神明的幻影從空中扯落。無論演員們如何看待自己和他們正在扮演的角色,他們的表演在被擊中的那刻就結束了,動作與聲音都靜止在了原處。
他們變成了環境的一部分,教堂里不和諧的雕像,仿佛被逐出此處而遭凍結,也仿佛成為了死物。而鏡廊告訴他,他們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殺掉。就像他懷疑的那樣。他早該想到的,不是嗎?死亡不會真正發生在這里,否則鏡廊早被他自己的尸體堆滿。
一個猜測就這樣被證實了,變成了事實。他大概率不會死在這里,這讓他稍感寬慰。
但他還是打不過凱恩。
靈族的戰神在他印象中是一個紅色的巨人。祂身披黑鐵戰甲,戰盔頂部聳立著畸角般的高冠和鬃毛,渾身散發出灼熱的血腥味,像用熔漿塑造出了形廓,又從冷卻龜裂的發黑癍痕中噴濺出沸騰的血液。祂是一個野蠻的神靈,執掌戰爭與謀殺。在靈族神話里祂曾犯下罪行,于是被詛咒永遠無法洗去手上鮮血,因而又被稱為“血手凱恩”……
這種東西他如何能戰勝了?他知道原體那樣的半神也許能在一對一的對決中擊敗凱恩化身,但他?一只可憐無助的落單禁軍,對上這么一個比那種復活雕像更詭異的事物?
這樣的想法沉重地壓在他身上。那東西不是幻影。至于它是不是一尊真的靈族神,他不能確定。它是怎么被召喚的,怎么跑進了鏡廊里面,又有何辦法可以對付,他什么不知道。他無法想象出自己擊敗它的場景,就像他的認知中凡人對抗神明沒法只靠一支長矛取勝。
他找到了最后一名還能自由行動的丑角,揮拳把他打進了地板。而后他用爆彈擊中了凱恩那張金屬雕刻出的猙獰面孔,只刮下了一些碎屑。血手之神輕哼了一聲,戰劍只一抬阿泰爾的視線就開始飛旋。
阿泰爾被擊飛出去老遠,直到猛地撞上高臺上的天鷹雕像,砰然落下。他幾乎以為自己要出局了,鏡片在他周圍碎了一地。他又摔回到祭壇的殘骸里了,上方就是被他砸出的那個窟窿。圣物匣搖搖晃晃,他仿佛聽到了嘲笑的聲音。他聽著那些叮叮當當的脆響恢復平靜,躺在重新生長出來的鏡子叢中懷疑人生。他開始胡思亂想。
如果打不過,可以逃跑嗎?不是在教堂里兜轉……有辦法讓他出去而把凱恩關在里面嗎?他不能確定。要是這里有一些奇怪的規則,比如不能擊敗所有敵人就不能出去……
【萬夫團的不幸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這個聲音是……dio?
阿泰爾側過頭去,從鏡子裂隙的夾角中看見了戴克里先的怒容。
盾衛營首座正用陰沉的視線俯視著阿泰爾,無法判斷究竟是對他口中的“異類”抱有敵意,還是在對一個訓練場上被輕易打倒的孱弱后輩發火。
【我無意質疑祂的決定,但你讓我懷疑我們被派來行使看護之職的必要性。我預想不是一只遠古巨獸也至少是一頭狡猾兇殘的雄獅,到頭來卻是個追逐自己尾巴的貓咪。有時候我也挺好奇,你真的是祂說的那個阿泰爾·金嗎?】
阿泰爾一翻身坐起來,拿長戟去撬那塊空缺。鏡片在飛速生長,他并不能阻止裂隙閉合。他也瞥見了凱恩的血影,帶著熾烈的威壓正在向他逼近。阿泰爾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祈求地看著對方。
——幫幫我,dio。
【做夢。】
欸,他能聽見?
【收起你的非分之想,阿泰爾·金。】戴克里先咬牙切齒地咧出一個冷笑,【你給自己幻想出了一個無法解決的對手,然后開始尋求支援?你弄出了啥,一個已然身死的異形偽神?你小子很擅長把自己攪進麻煩里啊。】
不是,誰會想被追著揍啊——
他剛一這么想,對方就從喉中發出一種奇怪的低沉聲音,仿佛貓科動物遇到威脅時的防御性低吼。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別指望我們幫你。你曾見監守牢門的獄卒卻對其囚徒行慈悲護養之事嗎?你以為你也能用你那卑鄙的手段使我們淪陷嗎?我發誓你不會得到我們中一人的支援,我們連一把劍都不會給你。隨你找誰來幫你,我們是不會出手的。】
直到最后消失在鏡面的另一側,戴克里先也依舊惡狠狠地瞪著阿泰爾,仿佛被逼迫著做了什么違心之事。但,他難道不是就站在那里,只是罵嗎?那難道也算阿泰爾逼他做的嗎?
你以為你很仁慈?古代禁軍的聲音仿佛能穿過隔層,在鏡面外的另一個空間對他咆哮。你以為展示出被追逐的狼狽丑態就能掩飾你的本質?就像偽裝弱勢做出求援的姿態就能讓你的索取變得可被接受?我發誓你不會如愿!你得不到……
灼熱的氣息在逼近,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步都像下一步要把他踩進地里。他絕望地聽著戴克里先說了一堆廢話,但最后還是得面對凱恩。他努力思考自己得到了哪些額外信息,卻茫然不得其意。古代禁軍那一大堆冗余的臟話快把他弄暈了。
但能和dio說上話已經令他意外了。他本以為隔離于此意味著沒有支援,但現在……
想得美。把你的怯懦拿遠點,在里面躺著吧,不要妄想借助外力!放棄你的幻想,你甚至拿不到再多一把劍——
他突然意識到了戴克里先的怒意因何而生。他被派來,掌握著一些關鍵信息,知道一些他尚未注意到的事實。他要求答案,所以盾衛營首座極力抗拒也無法阻止它們出口用,只得用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把它們隱藏。他幾乎成功了。重鎖已釋,他的黃金獄卒幾乎成功地阻止了自己提醒他這個事實。
阿泰爾在祭壇高處起身。他站在高階上,象征人類信仰的神像之前,看著靈族神話中的血手凱恩向他走近。
他沒有再逃竄,或者向它開火。他已從最初的想法中掙脫出來了。他看著它,思考。現實中它會把教堂地面踩裂,把它周圍的一切物質化為焦煙,讓這座建筑變成焰火中坍塌的骨架,但它正在他的領域中。被拖進此處的也不只有靈族的東西。
他的視線往上,掠過紅色的巨人,盯住了懸掛在教堂穹頂上的圣物匣。
它們封印著一些灌注了古老力量的神圣遺物。他知道它們曾與怎樣的力量交匯,并被染上印記。他本來沒有在意的,現在他能察覺到了。斷開的以太信號重新鏈接上了,微弱,但他注意到它了。于他本身而言沒太大意義,但他可以接納它,奪取它的念想讓它成為他的。而他知道它也期待著這一刻。
那種渴望,那種猩紅的……
【無論你是什么,我知道祂能打碎真正的你。祂做到過。】
猩紅巨像朝他舉起戰刃,而他把這個信息傳遞過去。他身體里有一些東西在尖叫,試圖阻止他。他被警告他將要做出不符合禁軍之身的舉動。可他為何要在意?他現在不是自由的嗎?是他們點醒了他,又不希望他無拘無束嗎?
守衛者長戟被野蠻地擲出,打落了在祭壇上方掛著許多圣物匣中的一個。
那是一個鑲嵌黃金的水晶棺材,由沉重的鐵鏈縛鎖,用虔誠禱告者的衣物包裹,純潔印記滴鑄其上,拖曳著發黃的經文。它們是實物,也是信念的象征,是真正封存了其中力量之物的具象。它們與鏡片晶體一并碎落,在血手之神和金色戰士間下了一場雪。
圣物匣在下落時震動,從內部發出爆裂聲,就像玻璃兩側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差別。里面的東西在試圖掙脫其束縛。水晶鏗然作響。它就要如愿了。
【如果你也懂得恐懼,知道什么是天敵,你可以跑了。】
他向水晶中的那物伸手。共鳴引起諧振,終于超過了封印所能承載的限度,高壓能量的釋放發出了一聲尖嘯,教堂在震波中搖蕩著凄厲的回音。
圣物脫出——一把劍,由暗金色金屬鑄成——劍刃落下,刺入地面。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帷幕彼端的力量被拖入其間。
鏡廊在那一刻迅速變形,光線經重重鏡面的折射,將另一重光影重疊在教堂上。非實體的形象在穹頂下成型,在巧妙的角度錯落下形成了一對羽翼。那雙翅膀在把自己扭成一個古怪符號的形狀,將一切都涂上濃厚的猩紅色,就像亞空間中象征戰爭與血之領域的投影。
猩紅如瘟疫般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