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訓練場正在倒塌。
九千年前它在野獸戰爭的廢墟上崛起,自形至神地描摹遠古斗獸場的遺跡。敵襲、政變、叛亂,執政者的頭顱如水銀般流動,凡人仆役的麻衣化成場上沙礫,禁軍的金甲也難逃時間的刻印,大訓練場那一排排看臺廊柱卻只是重復著計數每一日它們影子的長度。
它的工作止于今日。它正被摧毀,石料與金屬在巨響中砸落。古老建筑發出最后的轟鳴,仿佛它歷經千年只為了這一刻——在一個名叫阿泰爾·金的禁軍面前坍塌,以此警告他最危險的敵人的來臨。
大訓練場倒塌了。
致命花朵綻開在廢墟之上,金屬蛛網在建筑殘骸中卷起的風暴,就像銀色的骨骼掙脫血肉肌膚。每一根細小的脈絡都足以將那些不夠堅固的物體從原子層面切割。它們穿過懸浮的鏡片,其中攜帶的深刻惡意被準確地提取,每一個惡毒的預謀都足以令感知者哀鳴縮瑟——如果他還像最初那樣軟弱。
現在,他感到的更多是驚訝和困惑而不是恐慌。他準確地測算出了切割線間的空隙,及時把赫利俄斯推到了安全的地方。有幾根單分子線劃到了他身上,在鎧甲表面繃斷。他沒有緊張到對疼痛遲鈍,卻已自然地調動起了全身力量進入戰斗姿態。
這種戒備的姿態不是從禁軍訓練中得來的。他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安正從他身體里滲透出來,和他將要面臨的戰斗沒有關系,這是一種本能,不是由訓練造成,也不是與生俱來。這種感覺就像……
【如果你曾經被蛇咬過……】
“執星矢兮乘銳翼,駕長車兮破讎敵。”
“威靈震怒兮接鐮戟,骨刃交割兮身首離。”
那是歌聲,那是旋律,那是古老時代異族戰士們出征時的行軍樂曲,而今被作為舞劇的前奏。
浮動著不祥光澤的鏡面突然綻放出絢麗的色彩,如同舞臺聚光燈一樣刺得阿泰爾眼睛發酸。
【我知道他們。我認得他們。在這之前我以為我可能會欣賞他們。但現在我只感到不安。非常不安。】
“凱歌振旅兮播威儀,神臺高筑兮終登臨。”
“盡誅丑類兮寰宇復凈,庇佑吾族兮長安久寧。”
前奏結束了。表演開始了。
煙花般的火光中一個個身穿花衣的鬼影閃現出來,他們騰挪跳躍,滑行移動。演員們踏著致命的舞步入場,以夸張滑稽而又出奇優雅的姿態向他們的觀眾致敬。寒光在精巧的武器上流動,蒼白假面僵硬地咧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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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利俄斯在阿泰爾撞到他的那刻察覺到氛圍的變化,有東西撕裂了帷幕,闖入了皇宮圣地。在倒下的那刻他看見了那些致命的纖細金屬線,幾乎在同一時刻判斷出了入侵者的身份,應對方案也相應在他頭腦中成形。
從襲擊開始到持戟迎戰,他花了在訓練中難以接受的三秒鐘,這些時間幾乎全部用于安撫受驚室友的情緒以及讓他從他身上下來。
“是艾達人。”他說,“他們是極擅長偷襲的,保持警戒。”
在赫利俄斯看來,阿泰爾無論表現出震驚還是恐慌都是可以理解的。蘇醒后阿泰爾受到的最初的驚嚇來自靈族,他也還沒來得及了解更多與異形交戰的知識。
對帝國凡人而言,異形指代一切非人的生物。他們從記事起便被教育著異形意味著恐怖和敵人。如果他們的教案不是實際上那樣因諸多避諱而簡陋不堪,艾達靈族無疑會作為其中一個典型出現。
禁軍則沒有太多忌諱。他們研習他們敵人的一切以便在交手時尋得突破口,甚至用敵人自己的方式將他們擊敗。對他們來說艾達靈族是需要重點關注的敵人。
靈族(Eldar/Aeldari)的形象可能被描述為與人類相似,他們輕盈美麗,仿若神話中的精靈,但實際上是殘忍狡猾的異星人。在萬夫團中流傳的祂的教誨曾說,人類與靈族的差別就如鳥翼與機翼一般,親緣比魚類和鯨魚的鰭相差更遠。如其它由祂口述的真理一樣,這句話的深意未能被參透,表意卻淺顯易懂。
在人類崛起之前古代靈族曾建立起橫跨銀河的龐大帝國,雙方在舊夜之前就有過沖突,隨后人類文明跌落谷底又以帝國之姿重新站起,靈族則在一場大災變后一蹶不振。
禁軍很早就與這些致命的對手有過交集。傳說萬夫團的前輩們聽到過靈族隕落時的悲鳴。深受帝皇重視的網道系統曾歸靈族帝國所有,探路的先鋒部隊認為在這些通道的深處依然有著靈族的據點,或者串聯起他們避難方舟的密道,雙方也確實經歷過緊張的對峙。
于禁軍們而言,異形都是要死的,艾達靈族是最該死的。這些尖耳朵的異形曾不止一次突破皇宮防線,逼近王座所在,對于王座守望者來說這是最嚴重的羞辱。在大訓練場修建的前幾十年里,就在綠皮獸人兵臨泰拉之際,也有這么一群花里胡哨的靈族用巫術潛入皇宮,并在外殿當值的禁軍中造成了傷亡。
也因為相同的原因,禁軍雖然仇視他們,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優秀的戰士、出色的刺客、難纏的對手。靈族中穿著小丑花衣的“丑角”是最精銳的一個分支,年輕的禁軍在與他們交戰時很難占據上風。
赫利俄斯正面臨著這種困境。
靈族戰士在廢墟上跳躍旋轉,動作輕盈靈巧,沒有受到由他們自己布下的單分子線的影響。時而笙歌曼舞,一舉一動透露出典雅莊重,時而大開大合,伴隨著扣人心弦的吶喊。每一個動作都在生動地展示大隕落之前古代靈族人的歡愉和放蕩。
但無論表演如何靡艷動人,赫利俄斯都不會欣賞。他警惕地盯著演員們的一舉一動,警惕地盯著他們手中的利刃。
【是靈族的丑角啊……這群小丑咋又跑泰拉來了?】
阿泰爾在一旁嘀嘀咕咕,并沒有表現出一名禁軍老兵面對強敵時應有的嚴肅。
這就是麻煩所在,赫利俄斯想,他自己是個天鷹盾新手,受他保護的阿泰爾則也還沒有完全恢復,勝算已經無限逼近零線了。他不是沒有向外界發出求援,在他還沒起身的時候他就這么做了。但是通訊被切斷了,列表上能和他說話的只有身邊的阿泰爾。
“愿為帝死。”
他低語著。這很殘忍,畢竟他身為天鷹盾的職責本是保護阿泰爾不受傷害,但皇宮遇襲,王座處于危險之中,任何一名禁軍都無法坐視不理。如果阿泰爾還記得他身為禁軍的職責,會欣然與他共同赴死的。
然而在他身邊,阿泰爾顯然還沒有做好效死的準備。他微仰著頭,沒有在看丑角,而是在聚精會神地看另一些東西。他的頭盔在先前的訓練中損壞了,在愈發變得昏暗的暮色里他的眼睛灼灼發亮。
【智者有謀,前車有鑒,猶記綠影壓城、高墻傾危之時。御座前曾留倩影,然時過境遷,鄉音已變,弄臣起舞,意非金鑾之殿。】
他說。語句語義都別扭得如謎語一般。這樣的說話方式讓赫利俄斯想起了萬夫團直屬的預言者們——接收信息,而不是自己的話語。
【他們不是為了王座而來的。】
阿泰爾又回歸了他自己的說話方式,在思考他剛剛得到的信息。
【去往王座室應當有更快速、更隱蔽的路徑,如果使用傳送進入泰拉完全可以定位到更深的位置。拆毀整座大訓練場不符合潛入作戰,如果是佯攻就應該以吸引更多守衛力量為目的,不會把求救信號阻斷。】
【他們用單分子線把周圍都圍住了,耀金能防住切割,但還是很影響動作,也沒有辦法快速離開。】
【他們的目標,應該在我和赫利俄斯中間……】
阿泰爾可以胡言亂語,但是赫利俄斯不能。丑角們在廢墟上輕盈地躥躍,詭譎陸離的光芒在他們身上閃動,像一只只有毒的蝴蝶。赫利俄斯朝他們開火。爆彈準確地穿過金屬蛛網,但是沒能打中目標。靈族小丑在火光中消失,煙霧中只留下異星人尖細的大笑。他的花衣同伴們獻上戲謔的掌聲。
【密集的分子線降低了命中率,也不能拉近距離搏斗。雖然在近戰中和小丑比速度也挺蠢的就是說……好好好,知道你打得過了。但我不想嘗試。別吵,別吵,我在想辦法……】
阿泰爾還在說話。他好像在和誰對話。那個人不是赫利俄斯。可這里還有誰呢?他的通訊不應該也已經被切斷了嗎?他在萬夫團中還認識其他人嗎?
“阿泰爾?”
【他們是來殺我的。】阿泰爾繼續說道,【我要做的是不讓他們得逞。陷入戰斗只會讓他們得償所愿。我不能和他們交手。】
“你在說什么?”
【很抱歉,但我們不能拿戟削他們。現在還不行。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阿泰爾好像聽到了赫利俄斯的疑問,他又強調一遍,【我們得遠離他們。我們必須逃走。】
戰與逃。對赫利俄斯來說這從來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選擇題。禁軍會謹慎選擇最能達成目標的方式,就算這意味著背對敵人,若是能成功他們也會做的。但是在這里,在這個時候?沒有禁軍會在王座和敵人之間退縮。
“想要逃跑嗎,阿泰爾。”赫利俄斯冷冷地說道,這或許是第一次他如此嚴厲地和阿泰爾說話,但他的本意要比這更具威脅性,“你能跑到哪里去呢,你認為他們會放你走嗎?”
就像證實他的說法一樣,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音,身著燦爛花衣的丑角們嬉笑著匿去了身形,另一些身著墓地黑色和骨白色交織戲服的身影出現在高處,他們臉上戴著猙獰的骷髏面具,手中的星鏢武器正綻放出光芒。
靈族的星鏢武器會發射出單分子晶片,它們會以極高的動能和銳利度切割目標的血肉。靈族丑角使用的“尖嘯聲輪”是星鏢武器的一種,因在空氣中運動時會發出具有極高辨識性的尖嘯聲而得名。晶片彈藥內部掏空注入了依照對象基因定制的酶基毒藥,能徹底摧毀基因代碼,讓目標在痛苦中慘死。
【他們沒有想讓我們走。】阿泰爾好像還沒意識到他們的處境,堅定地說:【就算沒有這些擋路的金屬線,我們也跑不過星鏢的。他們甚至精簡了表演,并用遠程火力取代他們最喜愛且有優勢的貼身刺殺。他們舍棄了以往大部分的作戰風格,只是為了殺掉我們。】
【而我們不能讓他們如愿,帝皇必不會希望看到那成真。】
這是一個理由。赫利俄斯遲疑了。
【是的,是的。全身而退的希望很渺茫。但我有一個主意。我認為能成功。什么?你看,我已經說服他了,就剛才。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讓我試試。】
“你要做什——”
阿泰爾一把抓住了赫利俄斯盔甲上的折躍裝置。
禁軍有時會在他們的盔甲上安裝短距離傳送設備,以便在廣闊的皇宮區域行動時縮減不必要的耗時。而那些需要遠赴星海執行任務的人,比如天鷹盾,會配備更精細的單兵傳送設備以便他們能立刻出現在急需他們庇護的人身邊。
赫利俄斯——極少數在皇宮執行任務的天鷹盾,與他的被看護者共處一室——本來以為他將不會用到這個設備。即使他被狄奧多西用這項技術丟出場外的時候也以為自己在短期里不會遇到第二次。
而事實是,傳送的光芒從阿泰爾的手指下亮起,轉瞬間吞沒了他們兩人。
星鏢的光亮在同一時間閃耀,毒晶彈片撕破空氣的尖嘯沒能追上空間實體置換移動的速度。
盤踞在小丑假面上的細長詭影發出了受挫的尖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