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赫利俄斯?”
赫利俄斯把那陌生的禁軍從他身上推下來。
爆炸發生的那一刻、或者說火光亮起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在這個距離上直面這個程度的爆破他大概難以免于傷害,然后造成了這場災難的肇事者就撲到他身上,為他擋住了大部分沖擊。
當他計算這場爆炸將造成怎樣的損失時,爆炸就突然停止了,火光與氣流兀地消散,碎石安穩落地。埋藏暗道的墻壁和回廊被完全摧毀,除此以外的區域則完全沒有被波及。帶著壁畫的磚石破碎而平整的坍塌在地上,邊緣帶著焦黑,上面的浮雕大部分出人意料地還保持著連貫。
有些不對勁。這場爆炸不像由爆彈造成的,倒像是由靈能精確控制著,無論當事者是否有意。
靈能么……赫利俄斯看著他那闖下了大禍的陌生“同伴”。那個身穿禁軍金甲的可疑人員——或者生物——正垂著腦袋坐在地上,就像他剛被發現的時候一樣縮成一團,看樣子是被爆炸震懾到了。
赫利俄斯無法對其提起警惕,就像他身體中時刻保持警醒的那部分被麻痹了,阻止他一聲暴喝然后把這冒牌貨拿下。
這又是另一項值得警惕的事情了。他思慮再三,在通訊頻道恢復后悄然通報了此處發生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赫利俄斯?”他靠近那假冒者,再次問道。
配飾銀色寶石的禁軍依然缺乏活力,像是一件過熱后冷卻不應的武器,但比第一次更快地回復了他。
他抬起手——指了指赫利俄斯身上的鎧甲紋飾,耀金所鑄出的、日光的波紋。
“赫利俄斯。”他說,“古希臘掌管太陽的神明。”
你與一位偽神同名——禁軍通常不會把這種話當作夸贊。
“是的,那正是我名字的來源。你可以稱呼我為赫利俄斯。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赫利俄斯依然平靜地問,“在我如何呼喚你的時候,你會回應?”
那個禁軍又沉默了,但這次不是迷茫,而是猶豫。他好像知道命名的意義,知道當他獲得一個他需要予以回應的名詞,就將被束縛在這具身體里。
得到一個名字,從此成為他。
他因此慎重。
“不能是神……”
他低聲道,看向那些壁繪的殘骸。那上面是被火燒黑的星象圖騰。
“那就它吧。”他指了一顆,“你怎么稱呼它?”
“Altair。”赫利俄斯說,“天鷹座的心臟。阿泰爾。”
“那就叫這個吧。”
阿泰爾點了點他的頭。
“當被如此呼喚的時候,我會回應。”
“阿泰爾……”赫利俄斯環視一圈冒著焦煙的殘垣,不動聲色地嘆息了一聲,“很快將有人來處理,我們先離開這里。”
赫利俄斯連哄帶騙地把阿泰爾帶離這片被破壞的區域。他向阿泰爾介紹泰拉皇宮,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放下警惕,也借此機會套阿泰爾的話。當然,他說的不全是實話,混合了許多古籍中的記載以混淆現有的機密。
“一萬年以前,皇宮所在的區域還是一片人跡罕至的高原,皇宮就是在那最高山脈上修建起來的。”他解釋道,“古泰拉人稱之為‘喜馬拉雅’(Himalaya),意為冰雪之鄉。”
他們穿越一條半側露天的長廊,可以望見皇宮區域連綿的建筑群,密集有如蟻穴。太陽正緩慢地從東方升起來,勉強刺破濃厚的云層,略微照亮晦暗蒼白的景色。尖塔的陰影成片的穹頂與懸橋上緩慢爬行,數以萬計的人類棲息其中,但從外觀看,它和一萬年前被被冰雪覆蓋的荒地一樣缺乏生機。
阿泰爾的視線長久地望向最高處。
那座建筑龐大而宏偉,外觀仿佛一座龐大的金字塔,頂部是黯淡的金色,較環繞它建造的塔樓和鐘樓更加古老,陰云盤旋在金頂上,好像永遠不會消散一樣。蛇形閃電在云層中蜿蜒,擊打風化的巖石,山墻上石刻的雄鷹則不斷從眼中滴落水露。
“那就是內殿,我們的帝皇所在之處。”赫利俄斯平和而嚴肅地介紹,“圣所坐落在群山之巔,以這一整片高原作為地基。在皇宮建筑群尚未崛起的年代,圣所所在的地方被認為是泰拉地表最高的自然山峰。”
“珠穆朗瑪峰。”阿泰爾低聲接上。
“皇宮在建造的時候曾有爭議。有許多人認為在高山上建立一座城市是荒唐的。”
“但他值得。”阿泰爾回道,“豐碑還是墓碑,都是因它們所記述的名字而被賦予意義的。”
赫利俄斯根據阿泰爾的反應分析著:他有自主思考的能力,有一定知識儲備,也有一套自成邏輯的評價體系,與禁軍的思維模式相近,但又似乎有所區別。
“那里是什么地方?”
阿泰爾主動詢問。他指向圣所北部一片較為低平的建筑,與圣所接近,在高空盤集的雨云籠罩下仿若沉在陰影中。
赫利俄斯遲疑了一下,盡管表現只是凡人不能捕捉到的一瞬間停頓:
“地表掩護性建筑。”他說,“那下面,是影牢。”
阿泰爾剛剛想要再問些什么,卻突然將頭轉向前方,什么也不說了。警惕的紅光在他的目鏡上一閃一閃,如果他頭盔上的鷹翼不是金屬澆鑄成的固定姿態,大概也已經不安地擰轉了朝向。
赫利俄斯將他的反應都看在眼里。年輕的禁軍悄悄在內部通訊頻道里提醒道:
‘他發現你們了。’
“有東西在盯著我。”阿泰爾發出不安的嘶聲,“在墻壁里面。”
“那是皇宮的自動防御系統。它會自動識別過路者的生物信息并進行比對,當場處決那些沒有得到通行許可的人。看起來它留意到你了,正在瞄準。”
“怎么會?”
“它識別你為禁軍,并有授權人員陪同,所以沒有立刻開火。但這也說明你沒有得到許可,不被認為是皇宮內部人員。你不在系統中,是這么一回事吧?”
“……也許?”
“沒有關系。”赫利俄斯安撫道,“是或者不是,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長廊盡頭,兩名手持長矛和盾劍的武士相對著組成一道拱門,鑲雕金玉的大門打開,阿泰爾跟著赫利俄斯走進去。
然后他就被包圍了。
禁軍完全封鎖了這個房間,赫利俄斯意識到房間里的戒備等級比他預期的更加森嚴。阿泰爾在他身邊發出一聲短促而明顯的氣音,渾身的甲片到頭頂的紅纓都劇烈顫動了一下。他的長矛從手中滑落,在地上磕出一聲重響。
大門在他們身后猛然關上并鎖定,從門柱中彈出成排的炮管;在他們周圍,身著阿拉琉斯重型終結者鎧甲的老兵以備戰的姿態環繞成一個松散的包圍圈,“射手座”部隊的狙擊手潛伏在隱蔽的地方保持警戒;他們上方那兩座醒目的雕像則是激活狀態的格拉圖斯蔑視者無畏,巨大的劍刃懸在眾人頭頂。
正對著他們的那幾位禁軍甲胄則更加華麗,如冰冷的黃金雕像一般已在此靜候多時了。只有一人穿著黑色的鎧甲,站在那些金甲戰士中,好像一個影子。
“他即是被稱作亞金(Argent)之物,而今破籠而出,于此興風作浪。”
黑甲禁軍開口。在他前面盔甲最為華麗的那人微微頷首,便向阿泰爾走來。
赫利俄斯向他行禮。此人是萬夫團現任禁軍統領,名為圖拉真·瓦洛里斯(Trajann Valoris),他須發灰白,是一位魁梧并且刻著疤痕的勇士。
阿拉琉斯禁軍們為他讓開一條道路。禁軍的高層不需要除了形式之外的額外保護,他們本身就是帝國的最高戰力。他走進警戒圈,靠近那個被嚴密防范的生物。
阿泰爾搖晃了一下,后退半步,好像在強行壓住喉嚨里的低吼。他的鎧甲發出不和諧的聲音,他的身體隨著禁軍統領接近越繃越緊,似乎隨時準備把自己當作炮彈一樣發射出去,在阿拉琉斯和蔑視者無畏的圍追堵截下倉皇逃生。
赫利俄斯猜測這是由于圖拉真的腰間掛著的一件U型的小器物。它名“時間桎梏”,此時正幽幽地綻放出藍色的光芒。它用時間編織出羅網,將阿泰爾的一呼一吸都加以限制。
禁軍統領停在與阿泰爾一臂的距離上,觀察了一會兒,然后說:
“立正。”
組成包圍圈的禁軍不約而同地握緊了他們的長矛,因為那個身影真的頂著時間桎梏的壓力將身體立直了。
他和他們無比相似——一個巨人,金色的鎧甲貼附著比例勻稱的身體,雄鷹、雷電和橄欖枝的浮雕以和諧的方式組合,在鎧甲表面勾畫出唯美而圣潔的圖騰,頭戴伸展鷹翼、飄垂紅纓的錐形高盔,周身浮動著純粹近乎明凈的光澤。
對禁軍而言,盔甲的作用不僅僅為了防護和裝飾,那上面的飾物比如護肩、纓飾和披風的顏色,盔甲花紋構成,以及鑲嵌其上的寶石的顏色等,實際上都是他們個人身份的標識。
而這個“禁軍”,他的盔甲只是盔甲,裝飾也只是裝飾。花紋排列美麗而有序,但不能解讀出任何有意義的信息。他的纓飾和披風可以被認為是哨戒軍的紅色,但他身上的寶石卻是禁軍中不曾見過的銀白色,如果一定象征了什么,那就是空白。
沒有風,而那簇從他盔頂垂落的紅纓在輕微抖動。禁軍統領圖拉真看著他,說:
“摘下你的頭盔。”
他服從了。
他慢慢伸出雙手,解開頭盔密封卡扣。
目鏡熄滅,長而直的黑發垂落下來。
“抬頭。”
于是他抬頭。
那是一雙金色的眼睛,像是有燃燒的火焰自銀白鏡面折射而出,攝人心魂的力量在其中煥發,微光如薄紗般覆在他的臉上。他有一幅英俊的面容,在場的禁軍們頭盔則都不由得略微朝他身邊那名年輕同僚身上偏轉了些許。
赫利俄斯攥緊了他持戟的手。
那雙燃火的金瞳先與圖拉真統領對視了片刻,短暫地往禁軍統領身邊的黑甲禁軍那里瞟了一下,收了回去。
他說話了。
“向您致敬,統領。”
投入聽者頭腦中的是吐字清晰的高哥特語。但他的嘴唇,口型與發出的語句并不一致。他又是如何準確地判斷出了身前人的職務?這也暫時是個謎。
圖拉真臉色平靜地聽他繼續說著。
“我的錯,給皇宮帶來了損失,我愿意……為此接受責罰……那堵墻……”
“為了達到目的,我們不惜將天空撕裂。你的罪責不在這里。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么讓武器離開了手。?”
這是一項嚴厲的指控,因戰斗時期的禁軍從輕易不令武器離開自己。落在他腳邊的武器不屬于他,而他茫然不知錯誤何在,直到赫利俄斯掰開他手指把那柄長戟塞進他的手里。
“……我的失職。”他輕聲說。
“以后不要再犯了。”
圖拉真輕描淡寫地揭過,緊接著拋出下一個問題。
“現在,告訴我你的名字。”
赫利俄斯盯著他。被禁軍統領逼迫著,他會給出不一樣的回答嗎?那個真正的答案?
“金。”
他說。這個一個很短的音節在禁軍中產生了困惑,顯然這詞在他們思想中被譯作了一個不甚尊敬的含義。
“King?”
“不……”仿佛夢囈,仿佛驚醒,這位配飾銀石的禁軍轉而使用肯定的語氣大聲喊道,“我的名字是阿泰爾。”
“阿泰爾。”
圖拉真也將這個名詞重復了一次。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赫利俄斯,接著直視阿泰爾那對燃火的金色眼瞳。他的聲音平靜而冷漠,如同宣判。
“那就是這個名字吧。”
阿泰爾看起來想要逃跑,但禁軍統領先行一步,用覆甲的手抓住了他肩膀。
“阿泰爾·金。(Altair King)”
禁軍統領說出了一個名字,同時提高了時間桎梏的功率。那U型的元件綻放出明亮的藍色光芒,如同一張羅網籠罩住了名為阿泰爾·金的禁軍。
光芒消散。
圖拉真統領后退一步,伴隨著沉重的盔甲砸落的聲音。那是阿泰爾的頭盔從他的手中滑落并落在了地上。時間武器發揮出了意料之外的效果。阿泰爾·金的身體非常干脆地一頭栽倒,就像被靈能大師一拳把靈魂擊出了體外。
在要緊關頭赫利俄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讓他不至于一頭磕在地上,然后慢慢將那個沒有意識的身體放到地上。
阿泰爾看樣子是睡著了,胸甲平穩地起伏著,神色安詳。他丟了頭盔,卻倒下時鎖死了握著長戟的手部盔甲。看起來圖拉真統領對他說的指令他還是聽到了的。
禁軍統領離開了,圍聚在此嚴陣以待的禁軍們隨之散開,似是一場危機消弭于無形,黑甲禁軍看了被留在原地的兩個年輕的禁軍一眼,簡短吩咐一句,隨后潛入陰影。
赫利俄斯俯身拽起阿泰爾的披風,將他拖動。他沒有被處決,也沒有接受更嚴酷的審訊,赫利俄斯居然為此生出一絲寬慰來。只是這位年輕禁軍得到的最后一個命令他有一點困惑:
“帶他去你的房間,赫利俄斯。他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