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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星期六下午

寧靜這個詞用于紐約布魯克林恰如其分。尤其是在1912年的夏天。沉靜這個詞大概更好些,只是對布魯克林的威廉斯堡不大合適。大草原的可愛,雪蘭多的悅耳,用于布魯克林都不合適。只能用寧靜這個詞,特別是夏日的一個星期六下午。

下午的斜陽照在弗蘭西·諾蘭家爬滿苔蘚的院子里,把破舊的木籬笆曬得暖暖的。看著斜射下來的一縷縷陽光,弗蘭西心頭涌出一種美好的感覺來。這樣的感覺,她回憶起一首詩歌時也有過。這詩她在學校里背誦過,是這樣的:

這里是原始森林

松樹和鐵杉,低語陣陣

苔蘚如須,翠綠滿身

黃昏中佇立,依稀朦朧

弗蘭西院子里的樹既不是松樹,也不是鐵杉。樹上的綠色枝條從樹干向四周發散,枝條上長滿了尖尖的葉子,整棵樹看起來如同無數撐開的綠傘。有人稱之為天堂樹。不管它的種子落到什么地方,都會長出一棵樹來,向著天空,努力生長。這樹長在四周圍滿木籬的空場子里,或是從無人留意的垃圾堆里鉆出來;它也是唯一能在水泥地里長出來的樹。它長得很茂盛,而且只在居民區長。

星期天下午,你去散散步,走到一個不錯的居民區,挺高檔的居民區。你會從通往人家院子的鐵門中看見這樣一棵小樹,這時候你就知道,布魯克林這一帶會變成居民區了。樹懂。樹會打前站。到了后來,漸漸會有些貧窮的外國人跑過來,把破舊的褐砂石房子修理成平房。他們把羽毛褥墊從窗戶里推出來曬。天堂樹長得郁郁蔥蔥。這種樹就這習性。它喜歡窮人。

弗蘭西家院子里長的就是這種樹。在三樓太平梯附近,樹上的小“傘”一個個蜷曲過來。一個坐在太平梯上的十一歲女孩會覺得自己住在樹上。夏天的每個星期六下午,弗蘭西都是這么想象的。

弗蘭西的星期六,是從去垃圾回收站開始的。和其他布魯克林的小孩一樣,她和弟弟尼雷會在外頭撿些布頭、紙張、金屬、橡膠等破爛,藏在地下室的箱子里,上著鎖,或是藏在床底下。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弗蘭西會慢慢走,邊走邊看排水溝,希望找到煙盒的錫紙,或是口香糖的包裝紙。回頭她會將這些放在一個小罐子的蓋子里頭熔化。垃圾站不收沒有熔化的錫球,因為很多孩子會將鐵墊圈放在中間抵重量。有時候,尼雷會找到一個蘇打水壺。弗蘭西會幫他把壺嘴弄下來,熔化出其中的鉛來。垃圾站的人怕蘇打水公司的人找麻煩,不敢回收完整的壺嘴。壺嘴是好貨,化掉后,能賣五分錢。

弗蘭西和尼雷每天晚上都到地下室,把升降機架子上當日收的破爛全倒出來。弗蘭西和尼雷的媽媽是清潔工,所以兩個孩子享有這項特權,能下到地下室去。他們會把架子上的紙張、布頭和能回收的瓶子全都拿走。紙張不值什么錢,十磅才能賣一分錢。布頭一磅兩分錢,鐵是一磅四分錢。銅是好貨,一磅能賣一毛錢。有時候,弗蘭西會撞上大運,找到廢棄的煮衣鍋鍋底。她會用開罐器將它掰下來,折起,捶打,再折,再捶打。

星期六早晨九點一過,孩子們就從大街小巷鉆出來,紛紛涌到主干道曼哈頓大道上。他們沿著曼哈頓大道,慢慢走到斯科爾斯街。有的孩子把破爛直接拿在手上。有的拖著木頭做的肥皂包裝盒,盒子下頭裝有很穩當的木頭輪子。還有幾個推著童車,里面裝得滿滿的。

弗蘭西和尼雷兩個人把破爛裝進一只麻袋里,一人拎一只角,在街上拖著走。每條偏街陋巷里都會有衣衫襤褸的小孩子鉆出來,匯入破爛大軍,前往卡尼的垃圾站。他們去的路上,會遇到空手而歸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已經把破爛賣掉,錢也都花得一個子兒都不剩了。現在,他們大搖大擺走回來,還嘲笑起其他小孩來。

“撿破爛的!撿破爛的!”

聽到這種罵聲,弗蘭西的臉立刻就漲紅了。她知道這些罵人的人自己也撿破爛,可是這也無濟于事。其實過一會兒弟弟也會和他的小伙伴們一起,空著手,大搖大擺走回來,同樣嘲笑著后來的人,可是這也安慰不了她。她就是害臊得慌。

卡尼在一個搖搖欲墜的馬棚里,經營起垃圾回收的生意來。轉過街角,弗蘭西就看到那兩扇大門被鉤子鉤住,友善地敞開著;那個樣子平淡的指針式磅秤的指針晃了一下,弗蘭西想象那是歡迎的手勢。她看到了卡尼,鐵銹色的頭發,鐵銹色的胡須,鐵銹色的眼睛,守在磅秤邊。

弗蘭西走了出去,向弟弟匯報情況。“他給了我一毛六。”

“八分錢放進儲蓄罐。”這是規定。他們不管在哪里掙到的錢,都將一半存入儲蓄罐里。這個儲蓄罐是個錫罐子,釘在衣櫥間最陰暗的角落里。“四分錢歸你,四分錢歸我。”

弗蘭西把歸儲蓄罐的錢用手帕包好,打上結。

尼雷把麻袋卷起來,用胳膊夾著,沖進查理便宜店里,弗蘭西就跟在他身后。查理便宜店是一家廉價糖果店,緊挨著卡尼的垃圾回收站,也是專門為了垃圾站這邊的生意而開的。星期六結束后,糖果店的錢柜里會裝滿發綠的分幣。根據某個不成文的規定,這店只有男孩才能進去。所以弗蘭西并沒有進去,而是靠在門口。

男孩子們的年齡從八歲到十四歲不等,都穿著松松垮垮的燈籠褲,戴著鴨舌帽,帽檐都是破破爛爛的。他們到處站著,手插在口袋里,瘦瘦的肩膀用力朝前弓著。他們長大后也會是這樣,也會在各樣扎堆的地方這么站著。

孩子們惴惴不安地在那里待著,瘦瘦的臉一會兒面向查理,一會兒互相看著,然后又轉向查理。弗蘭西注意到,有幾個孩子已經因夏天的到來,把頭剃過了。那些還沒有剃頭的,頭發微微有點卷,像小娃娃一樣拖到頸后。他們為此很害羞,總是把帽子蓋得嚴嚴的,蓋到耳朵上,看上去像女孩子一般,只是他們嘴里常常蹦出些粗話來。

查理便宜店并不便宜,店主也不叫查理。只是他用了這個名字,而且在店堂口的遮陽篷上也是這么說的,弗蘭西就這么信了。你出一分錢,查理會讓你來摸獎。柜臺后頭有塊木板,上頭掛著五十個鉤子,分別標有數字,每個鉤子上都有獎品。有些獎品還不錯,如旱冰鞋、棒球手套、頭上有真頭發的布娃娃,等等等等。別的鉤子上掛著記事本、鉛筆等可以用一分錢買到的東西。弗蘭西在邊上看著,尼雷花錢來摸獎了。他從破信封里拿出一張臟兮兮的卡片來。二十六!弗蘭西滿懷希望地看了看摸獎板。尼雷抽到的是一只一分錢的筆擦子。

“要獎品還是糖果?”查理問他。

“當然是糖果,你覺得不是嗎?”

總是這種結果。弗蘭西還從來沒看到有人贏過一分錢以上的獎品。確實,那旱冰鞋的輪子都生銹了,布娃娃的頭發上也蒙了一層灰。弗蘭西暗自下決心,等有朝一日自己有了五毛錢,勢必要把所有的獎全摸下來,把板子上的獎品全部贏到。她想這一定很劃算:旱冰鞋、棒球手套、布娃娃,所有這些,只要五毛錢。說起來,光是旱冰鞋就值這個價錢的四倍!到了那偉大的一天,尼雷也要過來,因為女孩很少光顧查理的商店。

弗蘭西過了馬路,來到對面的吉姆培糖果店。弗蘭西在掙扎,要不要犧牲一分錢,去買個吉姆培家的特賣品:獎品袋。偶爾和她是好朋友的莫迪·多納文就要買一個了。弗蘭西擠到了莫迪·多納文身后,假裝自己就要花那一分錢了。當莫迪猶豫再三后,把手指向櫥窗里那只鼓鼓的袋子時,她呼吸都屏住了。弗蘭西會挑一只小一點的袋子。她從朋友的肩膀上看過去,看到她拿出了幾粒不大新鮮的糖果,然后盯著自己的獎品看—獎品是塊亞麻手帕。弗蘭西有一次抽到了一小瓶香水。她又猶豫要不要買個獎品袋了。那糖果不能吃,不過偶爾來個驚喜,感覺還是不錯的。但她轉念又想,莫迪剛才買獎品袋讓她驚喜過了,這感覺也一樣良好。

弗蘭西沿著曼哈頓大道走著,念著這些好聽的街名:斯科爾斯街、梅塞羅爾大道、蒙特羅斯大道,然后是約翰遜大道。最后兩條大道是意大利人聚居地。名叫猶太城的區從西格爾街開始,包括穆爾街、麥吉本街,最后經過百老匯。弗蘭西向百老匯那邊走去。

布魯克林威廉斯堡的百老匯大道上到底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只有全世界最好的五分一毛便宜店!這店很大,閃閃發亮,里頭全世界的東西都有……至少對一個十一歲的小孩來說是這樣。弗蘭西有四分錢。弗蘭西有能力。她可以買店里的任何東西!這是世界上唯一能讓她有這樣感覺的地方。

到了店里,她在貨架之間的過道里走著,拿起自己喜歡的東西把玩。能把一件東西拿起來,在手里放一會兒,感受它的輪廓,摸著它的外表,然后再小心放回去,這是多美好的一種感覺啊!她有四分錢,故而就有權享受這些。如果有店員來問她要不要買點什么,她可以說是的,然后買下來,好叫他也見識一下。過足了摸東西的癮后,她買下了自己預計要買的東西—四分錢的薄荷味、粉白相間的威化餅干。

她沿著貧民區的格雷厄姆大道走回家。她看到琳瑯滿目的推車—這些小推車每輛都是一個小小的商店,周圍有討價還價的、情緒激動的猶太人,還有這個區特有的氣味;夾菜烤魚,剛出爐的黑麥面包,還有什么東西,聞起來像是煮沸的蜂蜜。這一切都讓她感到激動。她看著貓耳洞一樣的一個個小商店,聞著桌子上亂擺放著的那些織物。她注意到了從窗戶里鼓出來的羽毛褥墊,東方式色彩艷麗的衣服曬在太平梯上,還有些光著上身的孩子,在水槽里玩耍。

弗蘭西回到家的時候,都已經十二點了。不久,媽媽提著掃把和水桶進來了,砰一聲扔到角落。這一聲說明她到星期一才會再去碰這些東西。

媽媽二十九歲,黑色頭發,褐色眼睛,手腳麻利,體形也不錯。她做清潔工,把三套出租公寓打掃得干干凈凈。誰會相信,媽媽會用擦地板的方式,養活他們四口人呢?她總是那么漂亮,那么苗條,性情開朗,總是那么喜洋洋的。她的手老是泡在加了蘇打的水里,因而發紅、開裂,可這雙手還是很美,手形還是漂亮,那指甲彎彎的,橢圓形狀,模樣可愛。人人都說,生得像凱蒂·諾蘭這樣美麗的女子出去擦地板,真是可惜了。不過他們又說,嫁給了她那樣的丈夫,又能怎么樣呢?他們也承認,不管怎么看,約翰尼·諾蘭都是個帥氣、可愛的家伙,比整個街區的任何男人都強。不過他終歸是個酒鬼。他們就是這樣說的,這也是實情。

弗蘭西將八分錢裝進錫儲蓄罐的時候,讓媽媽在邊上看著。他們在猜這小儲蓄罐里究竟裝了多少錢,就在這樣的估猜中度過了美好的五分鐘。弗蘭西覺得應該有一百美元了吧。媽媽說大概八美元更接近些。

媽媽然后叮囑弗蘭西去買午飯。“從豁口杯里拿八分錢,買四分之一塊黑麥面包,保證要新鮮的。然后拿五分錢,去索爾溫的鋪子里,用五分錢買塊舌根肉。”

“不過只有關系戶才能買到的啊。”

“你就跟他說是你媽媽說的。”凱蒂寸步不讓地說。她又想了一想。“我想我們要不要買五分錢的甜面包,還是把錢存在儲蓄罐里。”

“得了,媽媽,今兒是星期六呢。你一個星期都說我們到星期六能吃上甜點的。”

“好吧,那就買些甜面包吧。”

這家小小的猶太熟食店里,擠滿了前來買黑面包的人。在她的注視下,店里頭的人將她的四分之一塊面包裝進紙袋里。這面包的皮又脆又嫩,下頭則是粉嘟嘟的。弗蘭西想,要是新鮮的話,這面包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當選為世界上最好的面包。然后她不大情愿地走進索爾溫的鋪子。在這里買舌頭,有時候他好說話,有時候不好說話。切成片的舌頭一磅賣七毛五,有錢人才買得起。不過等舌頭都賣完了,有時候花五分錢,能買著那舌頭根,但是這要看你和索爾溫先生的關系。當然了,舌根那里的舌頭肉已經很少了,主要是些軟軟的、小小的骨頭,還有一些軟骨組織,只是勉強能讓人聯想起肉來。

今兒個碰巧索爾溫先生好說話。“昨天舌頭賣完了。”他告訴弗蘭西,“但是我給你留了這個,因為我知道你媽媽喜歡吃舌頭。這個你得跟她說說。聽到沒有?”

“好的,先生。”弗蘭西低聲說。她眼睛看著地板,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她討厭索爾溫先生,不會把他的話告訴媽媽的。

在面包店,她仔細挑了四個甜面包,都是糖最多的。她在店外和尼雷碰頭。尼雷往袋子里偷看著,一看到甜面包,高興得跳了起來。這天早晨他吃了四分錢的糖果,但還是餓,便催促著弗蘭西一路跑回家。

爸爸沒有回家吃午飯。他的職業是做餐廳演唱侍者,并無固定的雇主,換言之,他也不是經常有事做。通常情況下,星期六早晨他會去工會總部等活上門。

弗蘭西、尼雷和媽媽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餐。每個人都吃了厚厚一片“舌頭肉”、兩片氣味香甜的黑麥面包(上面涂著淡黃油)、一個甜面包、一杯又濃又熱的咖啡,邊上還放有一勺子加了糖的煉乳。

這咖啡是諾蘭家特別的創意,也是他們享受的一大奢侈。媽媽每天早晨會燒滿滿一大壺咖啡,然后中飯晚飯接著熱,如此一天下來,咖啡就越燒越濃。其實壺里水多咖啡少,不過媽媽在里頭放了一大塊菊苣,使得咖啡喝起來味道又濃又苦。家里每人每天可以喝三杯加牛奶的咖啡,而黑咖啡則可以隨時去喝。有時候什么吃的也沒有,外頭又下雨,一個人在家里,你會覺得很寬慰,畢竟家里還有點貨,雖然這只不過是一杯又黑又苦的咖啡。

尼雷和弗蘭西都酷愛咖啡,但是喝得并不多。和往常一樣,今天尼雷還是將黑咖啡放在那里沒有動,而是將煉乳涂到面包上去了。出于禮貌,咖啡他啜了一小口。媽媽給弗蘭西倒上咖啡,加上牛奶,盡管她知道弗蘭西不會喝。

弗蘭西喜歡聞咖啡的氣味,喜歡咖啡那熱熱的感覺。在吃面包和肉的時候,她總用一只手握著咖啡杯子,享受著咖啡的溫暖。她時不時還去聞一下那又苦又甜的味道。這比把咖啡喝下去還強。飯后,咖啡會倒進洗碗池里。

媽媽有兩個姐妹,茜茜和艾薇,兩人常常來公寓。每次她們看到媽媽倒咖啡,都禁不住要數落一頓她的浪費。

媽媽解釋說:“弗蘭西和其他人一樣,可以每頓喝一杯咖啡。如果她覺得倒掉比喝了好,那也只好隨她了。我個人覺得,我們這樣的人家,偶爾能有點東西浪費也不錯,好歹也能體會體會手頭有錢、不用東拼西湊是個什么感覺。”

這種奇怪的視角媽媽很滿意,弗蘭西也滿意。這把一貧如洗的窮人和大手大腳的富人連接到一起了。這個小女孩感覺到,即便她比威廉斯堡所有人都窮,在某種意義上,她也比所有人更富有。她有得浪費,所以她富有。她慢慢地吃著甜面包,不想一下子就把那甜味給消滅掉,而那咖啡慢慢變得冰冷。她很享受把它倒進洗碗池排水管的感覺,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很瀟灑、很奢侈。此后,她就要動身去羅什面包房,去買下半周全家吃的霉面包了。媽媽告訴她,她可以拿五分錢買塊發霉的餡餅,如果還不是太碎的話。

羅什面包房是給附近社區商店供貨的生產商。這里的面包不用蠟紙包裹,所以霉得快。羅什會把霉面包從商家收回,半價賣給窮人。面包房的門面就和烤房挨著。柜臺后頭有兩扇對開的大門,現在正敞開著。烤房的車子倒過來,直接把面包卸在柜臺上。面包五分錢兩塊,卸下來的時候,人們會擠著搶著來買。每次來了都被搶購一空。有時候,大家得等卸完三四車才能買上。由于價格低,包裝紙顧客自己帶。大部分主顧是兒童。有些兒童把面包夾在胳膊下,無所顧忌地走回家,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貧窮。一些自尊心強一些的孩子會把面包包起來。有的是用舊報紙包,有的是用或干凈或臟的面粉袋包。弗蘭西帶來的是只大紙袋子。

她不急著立刻把面包買到手。她會坐在凳子上看著。十幾個小孩推推搡搡,沖著柜臺喊叫著。對面凳子上有四個老頭在打瞌睡。這幾個老頭都是家里“吃閑飯的”,被使喚來跑腿,或是帶孩子,這些都是威廉斯堡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他們會在這里盡量等候,因為羅什面包房烤面包的氣味很好聞。太陽從窗戶里曬下來,曬在他們年老的后背上,這種感覺也很好。他們會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在那里坐著,打瞌睡,覺得這是在打發時間。這種等候,讓他們在短時間內,覺得生活有了個盼頭,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用處了。

弗蘭西盯著最老的那人看。她在玩她最喜歡的游戲,那就是琢磨人。那人的頭發又稀又亂,和凹陷的臉頰上那些短胡茬一樣,是臟兮兮的灰色。干掉的口水結在他的嘴角。他打了個呵欠。他沒有牙齒。他又把嘴巴合上,嘴唇往里抿,整個嘴巴后來就看不見了,下巴幾乎能碰到鼻子。她還看到,他的鞋子破爛不堪,腳趾頭處也開裂了。一只鞋子上系著鞋帶,打著很多結,另外一只用一根短短的、臟臟的帶子系著。她的思緒在飛奔……

“他很老,準有七十多了。”她繼續看著他的腳。“他過去也是小孩子。一定很乖、很干凈,他媽媽也會親吻他的小腳趾吧。夜里打起雷來,她會到小搖床前,把毛毯給蓋好,而且對他低聲說別害怕,媽媽在。然后她會把他抱起來,臉貼著他的頭,說他是自己的親親寶貝。他后來肯定是和弟弟一樣的男孩子,在屋子里跑進跑出,把門摔得砰砰響。然后,他長成了小伙子,身體結實,無憂無慮的。他走在街上的時候,女孩子們會笑,會轉過來看他。他也報以微笑。我猜他一定結過婚,有過孩子;他們會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因為他努力養家。現在孩子和他一樣,也都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誰還要老人呢,都等著他死罷了。不過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盡管他這么老。”

四周安靜下來。夏日的陽光斜斜地從窗戶里照過來,照到地板上,光里灰塵在舞動。一只綠頭蒼蠅在陽光照耀的灰塵中飛進飛出。除了她自己和打瞌睡的老人外,四周已經沒有人了。還在等面包的孩子們跑出去玩耍了。遠處傳來他們的高聲尖叫。

突然,弗蘭西跳了起來。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了。不知何故,她想到了一只拉到最大限度的手風琴,拉出最圓滿的聲調來。然后她又想到手風琴在收縮……收縮……收縮……想到多少個可愛的寶寶生到這個世上來,有朝一日會變成這種老人,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慌來。她得離開這里,不然這樣的遭遇也會發生在她身上。突然之間,她會變成一個沒有牙齒的老太太,一雙腳讓人看了惡心。

這時候,柜臺后頭的大門砰一聲開了,面包貨車倒了過來。一個男的跑過來,站到柜臺后頭。卡車司機開始將面包向他扔過來,他就將面包接住,堆放在柜臺上。聽到卡車把門撞開的聲音后,街道上的孩子全跑過來,在弗蘭西周圍跑來跑去;這時候弗蘭西已經到了柜臺邊上。

“我買面包!”弗蘭西叫道。一個大塊頭女孩猛推了她一下,想教訓教訓她,讓她知道自己是誰。“沒事!沒事!”弗蘭西告訴她。“我要六塊面包,還要一個餡餅,不要太碎的。”她叫道。

看到她這個急迫樣子,柜臺上的人很是吃驚,忙將六塊面包和最完好的回收餡餅給她推過來,收下她的兩毛錢。她從人群中往外擠,不小心弄掉了一塊面包,可是人太擠,蹲不下來,不好去撿了。

出來之后,她坐到街沿上,把面包和餡餅往紙袋子里塞。一個女人從她身邊路過,兒童車里推著個嬰兒。嬰兒的腳露在車子外頭搖搖擺擺的。弗蘭西看到的,不是嬰兒的腳,而是那雙龐大的舊鞋子里的臭腳丫。她又驚慌起來,一路跑回家了。

家里沒人。媽媽已經穿好衣服,和茜茜姨媽一起,買了一毛錢的大眾票,去看一場日場演出了。弗蘭西將面包和餡餅拿出來,將紙袋折好,以備下次再用。她進到她和尼雷共用的沒有窗戶的小臥房里,坐到自己的小床上,在黑暗之中等著,讓那驚恐的潮水退去。

過了一會兒,尼雷進來了,爬到自己的小床下頭,掏出一只破舊的棒球手套來。

“你去哪里?”她問。

“去外邊打球。”

“我能不能一起去?”

“不行。”

她跟著他走到街道上。他的三個小哥們已經在外頭等他了。這幾個孩子一個拿球棒,另一個拿棒球,第三個什么都沒有拿,不過倒是穿了棒球褲。他們走向靠近格林龐特的一片空地。尼雷看到弗蘭西跟在身后,但是也沒說什么。

她繼續跟著他們。她反正沒有什么事情可做,要挨到下午兩點鐘,等社區圖書館重新開門了,她才會有個著落。

孩子們接著慢慢往前走,偶爾停下來,深深呼吸紐頓溪傳來的氣味。沿著格蘭德街,紐頓溪在狹小、扭曲的河床里流動著,經過了幾個街區。

“天哪,真臭啊。”大孩子評論道。

“是啊!”尼雷聽起來很是滿足的樣子。

“我敢說這是世界上最臭的氣味。”又有一個孩子吹噓說。

“是啊。”

弗蘭西也輕輕地說了聲“是啊”。她對這氣味感到自豪。這讓她知道附近有河流。別看它臟,可也一樣流向大海的。對她來說,這種刺鼻的臭味說明有遠航的船只,有遠方的探險,故而她對這氣味很喜歡。

孩子們到了空場那里,能看到腳踩出來的并不齊整的菱形球場。一只黃色蝴蝶從野草上飛過。男性大概是對一切運動的東西都有一種追逐的本能,不管這東西是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還是四處爬的,所以他們開始追逐起來,人還沒有跑到,破帽子倒是先扔了過去。尼雷抓住蝴蝶了。男孩子們稍微看了一眼,很快就失去興趣了,開始玩起自己發明的四人棒球賽來。

過了一會兒,弗蘭西看厭倦了。她知道他們會一直玩玩打打并賣弄下去,到晚飯的時候才結束。現在已經兩點。圖書管理員應該吃完中飯回來了。她帶著愉快和期盼,往回向著圖書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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